英烈传

  手握乾坤杀伐机,威名远镇楚江西。
  青锋起处妖氛净,铁马鸣时夜月移。
  有志扫除平乱世,无心参悟学菩提。
  阴阴古木空留意,三啸长歌过虎溪。
  朱太祖题毕,老僧出来,看诗句,变色说道:“我这寺里,是清净极乐之乡,无生、无灭之地。今主上杀伐太重,昨日烧汉兵六十万;江东大战,又伤军卒二十多万,虽然天意,亦当体念民生。贵贱虽殊,痛痒则一。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不从。仁与不仁,其理迥别,愿陛下察之。方才以布施之事,陛下即动嗔念,吟诗又动杀机,陛下即有天下,易得之,亦易失之。”遂叫沙弥洗去字迹。太祖自觉惭愧,即便辞回。老僧道:“此地山路险峻,虎狼且多,吾当远送。”二人同行,来至桥上,只见那虎仍然俯伏崖边,太祖看见畏惧。老憎道:“陛下勿惊,此乃家兽耳……”话未说完,老僧又道:“请看军兵,乘舟来寻陛下了。”太祖举目忙看,老僧将手往下一推,扑通一声,跌下河去。太祖大叫道:“死也!”急忙睁眼看时,已在自己营前。众将一见,甚是欢喜,向前问道:“陛下何处去来?吾等水陆寻了三日,今幸得见天颜。”太祖说:“我才去了半日,如何便是三天。”遂把闲游事体,细细说了一遍,众将称异。当晚即在营内治酒贺喜,饮至更深方散,各归寝处。前人有诗说:
  庐山高万丈,原何不接天。
  一朝云雾起,天与地相连。此段即是太祖误入庐山也。不题。
  却说次日,太祖出城取路而回。不一日,便至金陵。李善长、刘基、李文忠率文武迎于城外。即上表劝登帝位,太祖不允。次日,复同百官劝进,因择三月朔日,即吴王位,升奉天殿,群臣参拜称贺。次日,太祖告庙,建百司官属,并赐平汉功臣,论功行赏,封陈理为归德侯,又顾李文忠问:“卿等与吴兵交战,胜负如何?”文忠说:“臣与汤和,合兵大败士诚,追至湖州旧馆而回。士诚却从杭州过钱塘,侵婺州等处。后闻陛下大破陈友谅,进克武昌,士诚大惧,连夜领兵,仍还苏州去了。”太祖笑道:“此真穴中鼠耳。但我近日闻陈友定为元把守汀州,今却甚是跋扈,迫胁元福建省平章燕只不花,此事你们得知否?”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熊天瑞受降复叛
  却说太祖说:“陈友定为元把守汀州,闻近来甚是贪残,迫胁元臣,搔扰郡县。我欲遣兵剿灭这厮,你们众官意下如何?”众官都说:“主上不忍生民涂炭,此举甚好。”因命朱亮祖率兵五千,前伐友定,攻取浦城、建阳、崇安等县。亮祖刻日领兵,望河州进发,不题。却有江西守将朱文正等,檄文来报说:“伪汉陈友谅旧将熊天瑞,向守赣州、南雄、南安、韶州等郡,复负临江之固,不肯来降,望乞兴兵攻讨。”太祖看罢大怒,说:“熊天瑞既已请降,受了厚赏,今复背初言,据我地方,理宜讨罪,以安百姓。”便令常遇春总兵,陆仲亨为副,领兵一万,协同南昌邓愈,合兵南下赣州。遇春得令前去。
  话分两头,却说陈友定前者见陈友谅攻陷汀州,便起兵替元朝出力,复下河州地面。那元顺帝便敕他镇守汀州,十分隆礼他。他一朝威权在手,因迫胁福建平章燕只不花,把他管的军卒,俱纠集在自己部下。近地州县,所有仓库,俱搬运到自己家里来。至于一应官僚,悉要听他驱使,稍不如意,辄行诛戮。威震闽中、福建地面,正是十分强梁。却闻得金陵兴师攻讨,便与手下骁将王遂、彭时兴、江大成、叶凤计议,说:“金陵将帅,是难惹他的,我们如何迎敌?”那彭时兴思量了一会,说道:“此去城东二十五里地方,有座鹤鸣山。这山四面陡绝,两头止有一条出路,又是奇石峻岩,路口止可以一人一马来往。谷里相传有一个火神庙,甚是厉害。若有人在谷中略有声响,惊动了火神,就是青天白日之下,他放出火驴、火马、火龙、火鼠、火鸡、火牛,不论你多少人,俱登时烈火奔腾,活烧熟来吃了。那地方上人,若要在谷中砍伐些柴草,或牧养些牛马,俱要本日投诚,先献了三牲福礼,又于春、秋二祀,将童男、童女祭献,一年之中,方才免祸。如今金陵兵来,须从这山外大道经过,我们可先遣精兵,在山口埋伏,又于牢中,取出该死的罪犯三六十人,假插将军旗号,径在山外大道截战。苦战得他过,便可将功赎罪;若战他不过,就可望谷中而走,引他进来,那时只消借火神一餐之饱。更不然,两边伏兵困住他在里面,多则半月,少则十日,命必休矣。此计如何?”那友定听了,拍手大叫道:“大妙,大妙!依计而行。”正说话间,恰报朱亮祖大军,已将到鹤鸣山左近。友定便吩咐叶凤,领兵一千,埋伏山东口子,江大成领兵一千,埋伏山西口子,只待炮响,两边伏兵齐起,不许放走一人。王遂、彭时兴领兵三千,不时在山中前后提防接应。自己领兵五千,镇守汀州。发出该死罪犯百名,打起先锋旗号,在山外大路截战。若是势力不敌,便往山谷中逃匿,引诱朱兵追赶。众人得令去讫。那朱亮祖一路上率了五千人马,果是:
  旗开八面,马列双行。一对对整整齐齐,一个个精精猛猛。
  阃内用严,阃外用宽,真是利用张弛;望星而止,望星而行,恰
  如庶几夙夜。晓得的说是东征西讨,丝毫不犯王师;不晓得的,
  只道人喜神欢,春秋祭赛的佛会。
  前军报道:“却是河州鹤鸣山下。前边金鼓齐鸣,想是有贼人截战。”亮祖把弓刀一整,当先迎敌。只见这些贼人,也不打话,竟杀过来。亮祖手起刀落,连杀了三十余人,心下思量:“这伙人,刀也不会拿一拿,分明是伙毛贼,我不如活捉几个,问他下落。”杀近前去,把一个竟活捉了,带在马后。这些贼看了,都拍马而走,竟望鹤鸣山谷里去。亮祖也纵马赶来,方才全军进得谷里,只听一声炮响,两下伏兵俱起,东有叶凤,西有江大成,密密层层,将两头山口把定。亮祖即传令,且下了马,另思计议。便带过那活捉的人问道:“这是甚么去处,有无去路?你若说个明白,便放了你。”那人备细把火神庙吃人厉害的事,并我们一班俱是罪犯人,假拽旗号,引人谷中的缘由,告诉了一番。亮祖说道:“既然如此,你们众兵俱不可声响。且各队埋锅造饭,众军都可饱餐了,便着三百精兵,随我步行,前后探望些出门人户的路头;一边整齐洁净祭品,待我到庙中祝告他,看这神道是甚么光景,何以如此厉害。”吩咐才罢,只见那犯人指道:“山顶上红焰焰的火骡、火马等物,不是精怪来了么?将军可自打点应付他。”亮祖便叫三军一齐都跳上马,不要心惊,就如上阵,也迎他一回,再作计较。方说得完,看他殿中烈烈炽炽,杀奔一阵,火焰,及牛、马、龙、蛇等物出来,中间拥着一个绊袍、金冠、红发、赤脸的妖神,骑着一条火龙,竟向朱军阵上赶来。亮祖定着眼睛,拈弓搭箭,把那冲锋的火马,一箭射中,那马仆地便倒。这个妖神吩咐队下小鬼,把那箭拔了来看,是什么人如此无礼。小鬼得令,把箭拔来,细看了朱亮祖三字。那神便道:“我道是谁,快回殿中去吧。”原来上阵的箭,恐怕人来争功,那箭上都刻着某人的名字。这个火神所以晓得是朱亮祖。顷刻之间,山色仍旧清雯。亮祖下了征鞍,对众军说:“这箭虽退了这火神,但不知还是祸还是福,我们还须上山,到殿中探望一番。祭品倘然齐整,即可随用。众军还须各带利器,以备不测。”众人听了,俱说耳朵里也不得闻,眼睛里也不曾见,要都跟随了元帅上山,到庙中探望。
  亮祖当先,大步的走,行有一里多路,却是山腰光景,造有一个亭子,匾额上写着“天上罗囗”四字。自此直上,俱是大块的火石砌成,约有一丈多阔路道。两边都是松柏的皮,却又似榴树的叶。指着这树问那捉来的人,他说:“这树向来传说是无烟木,火中烧着时,只有焰却无烟,因此人唤他做‘无烟木’。”亮祖又走了百十步,早有一阵风来,都是疏黄焰硝气味,却带有腥秽难当之气。那捉来人便说:“这风叫做‘火风’。这腥臭便是时常有人不晓得的,来冲撞了神明,便烧杀他吃。那山洞中白骨如麻,都是神道所享用的。”亮祖也不回答,只是放开了脚步。又约有半里地面,却又是三间大一个亭子,四围把砖封砌,匾额上题着“蚩天”二字。只一条路上去。那封砌的砖上,大字写道:“来往人各宜自保,勿得上山,恐触神怒。”那人便立住了脚,对亮祖说:“元帅,到此是了。我们每当地方上祭献,也只摆列在此。”亮祖说:“怎么上面不可去?岂有此理!上面有通衢大路,怎么我们便上去不得?”那人说:“元帅,且看那亭子上,现写着不可去的字,小人怎敢抵挡。”亮祖也只是走,那些随行的军校,也都随从上来。又约有半里路途,只见万木影这,一亭巍立。亭子前后左右,俱生有四块万刃插天的石壁,止有一条小路,从旁可走。远远地却听见木鱼响声。亮祖心中自喜,便在亭子中立了,对那罪人说:“你道没有人上山,缘何有木鱼声喀塔的响?”那人也不敢答应。亮祖再将身走上路来,恰好一个道人,带着个铁冠儿,身上穿一领黄色道袍,手中拄一条万年藤的拐杖,背上背四五个药葫芦,一步步走将下来,见了亮祖,拱一拱手,说:“将军你要上山,可往这条路去。”亮祖正要问他话时,他把手一指,转眼间恰不见了。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朱亮祖魂返天堂
  却说朱亮祖山上见了铁冠道人,正要问他火神光景,那道人把手一指,转眼间却不见了。转过山弯,已是罗(目侯)神庙。朱亮祖走到殿中,这些军从却把祭品摆列端正。亮祖便虔诚拜了四拜,口中祷告一会,又拜了四拜。军士们将纸马焚化毕。亮祖在殿中细看多时,更不见有一些凶险,惟有这些军士们,只在背后说了又笑,笑了又说,不住的聒絮。亮祖因而问道:“为何如此说笑?”军士们那一个敢开口,却有活捉的犯人对着说:“他们军士看见庙中塑的神灵,像元帅面貌,一些儿也不异样。不要说这些丰仪光彩,就是这发髯也都像看了元帅塑的,所以他们如此说笑。”亮祖也不回言,只思量怎么打开敌人,出得这个山的口子。不觉的,那双脚信步走到后殿边,一个黑丛丛树林里。亮祖抬头一看,却是石壁峻岩,中间恰好一条石径。亮祖再去张一张,只听得里面道:“快请进来,快请进来!”亮祖因而放胆,跨脚走进石径里去。转转折折,上面都是顽石生成,止有一个洞口,倒影天光,并不十分昏暗。如此转有二三十折,恰见一块石床,四面更无别物。床上睡着一个神明,与那殿上塑的神道,一毫无二。亮祖口中不语,心下思量说:“想必此神在此山中显灵作怪,今趁他睡着,不如刺死了他。也除地方一害。”于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把手掣出腰间宝剑,正要向前下手只听得豁喇喇响了一声,山石中裂开一条毫光,石壁上写道:
  朱亮祖,气势汹汹亮祖,今生今世就是我。暂借你体翼皇明,须
  知我灵成正果。天上罗(目侯)_耀耀明,舒之不竭三味火。六十余年
  蜕化神,已未花黄封道左。北靖胡尘西靖戎,尔尔我我随之可。
  ——铁冠道人谨题
  亮祖看了一会,心中想道:“有这等的事,怪不得从来军士说,殿上神明像我。可见得我这身子,就是罗眼神蜕化的。方才路上遇着的道人,戴着铁冠,想就是题诗点化我来。不免向我前身,也来拜他几拜。”才拜得完,只见一片白光,石壁也不见了。亮祖转身仍取旧路而出。这些军士看见一惊,禀道:“元帅不知道往那里进去了,众军人正没寻处,元帅却仍在这里。”亮祖道:“我也不知不觉,走进一个所在去,你们寻有多少时节?”众军说道:“将有一个时辰。但下山路远,求元帅早起身回去。”亮祖应道:“说的是。”便将身走出前殿,辞了神祗,竟下山来。只听山下东西谷边,呐喊摇旗,不住的虚张声势。亮祖在山腰望了半晌,没个理会。顷见红日沉西,亮祖也缓缓步入帐中。这些军士进了晚膳,各向队中去讫。亮祖独对烛光,检阅兵书,想那冲围出谷的计策。忽见招招摇摇,一阵风过,只见日间到山上祭的神道,金盔、绊甲来到面前。亮祖急起身迎接,分宾而坐。那神说道:“将军此身,今日谅已知道。六十年后,仍当还归此地。但今日被友定困住,将军何以解围?”亮祖说道:“此行为王事而来,不意悟彻我本来面目。今日之困,更望神灵显庇,大使法力,与我主上扫除残虐,绥靖封疆。”那神说道:“这个不难。此东西山口,我一向怪他狭隘昏黯,有害生民来往。但我这点灵光,又托付在将军阳世用事,因此不得上玉皇座前,奏令六丁、六甲神将,开豁这条门路。今将军既在此被困,今夜可即付我灵光,上天奏闻。奏回之时,仍还与将军幻体。明日三更,我当率领了甲、山鬼、神将、东、西、南路,用火喷开,将军即可分兵,乘火攻杀出去。”亮祖说:“这个极好。但我近到山中,闻神祗用火射人,春秋必须重男童女祭献,此事恐伤上帝好生之心。”那神明对说:“此是将军本性上事,将军蜕生时,该除多少凶顽,多一个也多不得,少一个也少不得。只因带来这分火性,自然勇猛难消。既然如此说,今夜转奏朝庭,把将军烈火按住,竟做个水旱有祷必灵的神道何如?”亮祖大喜,说:“如此便好!”于是拱手而别。亮祖便上胡床,恰如死的一般,睡熟在床上。直到五更,天色将曙,那神道从天庭奏事而回,旋入帐中,嘱咐亮祖说:“我已一一依昨晚所说,奏请玉皇,都依允了。灵光仍付将军,将军可醒来,吩咐三军,晚来攻出重围,相逢有日,前途保重!”亮祖醒来,梳洗了,仍领军士上山,焚香拜谢。到得日暮,作急下山,吩咐今夜三更攻打,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