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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英烈传
史仲彬暗暗载师与弟子转出大江,行了八日,方到吴江之黄溪。仲彬因请师入至大厅,尽率家人出拜。恐正居不静,遂奉师住于所旌之西边一座清远轩内。此轩一带九间,前临一池,后背一圃,树木扶疏,花竹掩映,甚是清幽。师徒四人同居于中,颇觉快畅。过了三四日,相约请弟子俱陆续到了,大家相聚甚欢。牛景先道:“弟前日过丹阳时,曾撞着一个老僧,见我匆匆而走,因笑道:‘前程甚远,何用急走,徐行则吉。’弟想其言,深有意味,今欲弃去前名,改为徐行,以应僧言,不识可乎,求师指示。”师点头道:“改名甚好,可以渐消形迹。”由此冯囗改称塞马先生,宋和改称云门生。赵天泰此时穿着葛衣,因说道:“我即以衣为名,叫做葛衣翁罢。”大家相聚一堂,虽伤流落,却也欢喜,建文道:“此地幽雅可居,又得众弟子相从,吾即投老于此,何如?”仲彬道:“师若不弃布衣菜饭,弟子犹可上供。”程济叹道:“世事岂能由人料定,且过两月再作区处。”建文听了,也不留意。
不期永乐即位之后,名列奸臣者既已杀尽,乃查各处在任诸臣。暗暗逃去者共有四百六十三人,欲要拿来处分,却又无大罪。到了八月,方降旨着礼部行文各府州县,将逃去请臣尽行削籍,不容复仕。有浩敕者,俱是追缴。史仲彬是翰林侍读,受有浩命,该当追缴。早有人报知仲彬,仲彬一时不知详细,只道是走漏消息,心甚慌张,忙通知建文。建文也自着忙,因问程济道:“你前日说‘世事岂能由人’,今果然矣。莫非朝廷不能忘情于我,知我在此,故先追夺仲彬的诰命,以观动静,恐还有祸及我。”程济道:“祸害必无,师请放心。但既为僧,即如孤立野鹤,原不宜久住人间。况此地离宫阙不过千里,纵使朝廷忘情,亦不安也。”建文听了道:“是。”即欲远行。仲彬苦留道:“追夺仲彬诰命,未必为师。请暂宽一日,容再打听。”建文只得住下。
到了次日,只见吴江县丞,姓巩名德,奉府里文书,着他至仲彬家追夺浩命。仲彬相见,问知来意,只得捧出话命缴上。巩德收了又道:“有人传说建文君在于君处,不知果有此事否?”仲彬听了,假作吃惊道:“久闻建文君已火崩矣,如何得能在此?”巩德便不再言,微笑而去。仲彬送巩德去后,忙走来对建文痛哭,将巩德之言说了,又道:“本欲留师久住,少尽犬马之私,不意风声树影,渐渐追求到此,倘有不测,祸及于师,却将奈何?”建文道:“事已至此,我明白即当远行。但师弟相聚未久,又要分散,未免于心测恻耳。”众弟子听了,俱各泪下。仲彬因命置酒,师弟作别,饮了半夜,说到伤心。郑洽不禁叹息道:“临天下,当以仁义称至治,今天下谁不称仁慕义,乃不能保其位。此何意也?”梁良玉流涕答道:“曹瞒篡汉,司马懿篡魏,反俨然承统,此又何意?总之天难问理难穷耳。”程济道:“得失乃天数,而篡自篡,仁义自仁义,千古原自分明,诸君何不察也?”郭节道:“这总难言,只合听之。且请问:师此行当往何地?不知何时方得再晤?”程济道:“目今福星在滇中,弟子欲奉师至云南。但云南道远,众弟子难至。襄阳中,当可以再晤。来春三月,当约会于廖平家。不知师意何如?”建文道:“所议甚善,即如此可也。”大家议定,方各就寝。
到了次日,建文与两个和尚,一个道人,竟往京中而去。其余众弟子,各各分散。建文师弟四人,行藏不甚怪异,在路中虽无人物色,但心中终有些惧怯。及到了京中,不敢从金陵城外过去,恐有人认得,惹是招非。四人算计,竞买舟渡过了大江,望六合而来。到得六合,大色晚了,要往大寺去住,又恐有人认得,只得就借一个草店里歇宿。此时师弟四人,寂寂寥寥,在一间破屋内,吃了粗粝晚食,卧了稻草床铺,也说不得。到次早起来,离了草店,因想往楚,沿江西行。在路晓行夜宿,受过了许多风霜劳苦,方才到得襄阳。你道建文为何要到襄阳,来见廖平?原来燕兵入城时,建文意欲身殉社稷,却念太子文奎年小,无处着落,偶值廖平入朝,知他忠义,遂悄悄将太子托付与他。廖平慨然受命,藏太子而出,差的当家人送回襄阳,故建文要来看看太子。及到襄阳,访问廖平,不期廖平住在府前,正是众人瞩目之地。这日,忽然三个和尚,一个道人,突至其家,廖平出迎,似惊似讶,默然不语。竟邀入后堂去了。早有人看在眼里。此时京中有人传说建文帝不曾死,已削发为僧,逃亡在外,朝廷遣人各处追求,一发动人之疑,故就有人来问廖府家人说:“前日那三个和尚,是何人?”家人报知廖平,廖平着惊,因暗暗与建文商议。建文道:“我此来只为要看看文奎,今已见他平安,我心已放下。既此地有人踪迹,我即去矣。”廖平道:“师间刚到此,坐席尚不曾温,怎忍就去?城中西北有一座西山,甚是幽僻,无人往来。我曾造个草庵在上,养两个村僧照管。今屈师暂住于中,再打探消息。”建文见廖平情意殷殷,只得应允,乘夜移到西山去住。
早有两个府役,将前日见三个和尚,一个道人,到廖侍郎家,廖侍郎邀入后堂,不见出来,踪迹可疑,恐是建文帝等情,悄悄报知知府。知府听了着惊,遂打轿来见廖平,问道:“朝廷疑建文未死,出亡在外,部中行文书到各府州县搜查,此事干系甚大。本府昨闻得府上有三个和尚一个道人来相投,不知是老先生甚么亲眷?故本府特来请教。”廖平听了变色道:“老公祖此问甚奇!治生吞居司马,岂不知法度,有甚和尚道人敢来投我?”知府道:“本府亦知无此事,因有人来报,不得不来请问。”廖平道:“既有人报知此事,糊涂不得,倒要屈老公祖暂住,可叫此人来,入去一搜,看个有无,方见明白。”知府见廖平说话朗烈,料想搜也无用,只得打一恭道:“既没有,转是知府有罪了。”忙忙退回,又唤府役来问道:“这和尚道人你曾亲眼看见么?”府役道:“小人实实亲眼看见。他侍郎人家,深房大屋,就搜也没用。这和尚道人,料不曾出城,只求老爷咐咐四门,添人防守,出入细查,他便插翅也飞不去。”知府大喜,即唤守门人来,吩咐严紧盘信。只因这一盘信,有分数:锤碎玉笼,劈开金锁。欲知后事,待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士卒奉命严盘诘 君臣熟视竟相忘
却说廖平见知府去了,又打听得知府吩咐四门盘诘,心中还是一忧,只得乘夜到西山报知建文。建文大惊,因问程济道:“雀投罗,鱼在网,却怎生能脱去?”程济道:“师自天而坠渊,亦非小事,安能不被一惊?若要保全,还要经历几难。此第一难也。”建文道:“后难且莫问,但不知今此一难,汝有何计,可以脱我否?”程济道:“若无妙计,也不敢请师出亡,也不敢从师远遁了。”建文见程济说话有担当,颜色方才定了。廖平因问程济道:“知府有心四门严紧盘洁,俗人还可改装逃去;三个僧人,到眼即见,怎生隐藏,不知有何妙计?”程济道:“他严紧盘诘,我自有设法,使他不严紧盘诘。”建文道:“既有设法,就可速行。”程济道:“今日甲午,明日乙未,门奇俱不利。只到后日丙申,门是生方,又正值了奇到门,又遇天德,贵人在西矣,保无事。”算计定了,等到丙申前一夜,先吩咐备一只小柴船,将三师藏伏其中,悄悄撑到西水城边伺候。只候岸上报捉住建文了,众水军跑去看时,就乘空而去。又吩咐草庵中一个僧人,叫他如此如此;又叫几个家人,吩咐他如此如此。众人俱领命去。
等到丙申清早,自扮做一个乡人,亲到西城门边来察听。只见城门一开,早有一个和尚,夹在人丛里慌慌张张,往外乱闯。众门军是奉知府之命,留心要捉建文的。看见有和尚要闯出城,遂一齐上前拦阻盘问。那和尚见有人拦阻,忙转身要跑。众门军看见有些诧异,忙捉住问道:“你是哪寺里的僧人,莫非就是建文帝么?”那和尚惊呆了,口也不开,只是要跑。早有旁边看的人说道:“这是建文无疑了。”这个人只说得一声,又有三四个一齐吆喝道:“好了,捉住建文,你们大造化,都要到府里去领赏了!”众门军认了真,都来围着和尚,连守水城门的军也跑来,围着要分赏,哪里还盘信那只小柴船。那小柴船早已不知不觉撑出水门去了。
建文脱了此难,方知永乐不能忘情,遂一意竟往云南。在路上因问程济道:“你既有道术,又有才智,我命你充军师护李景隆兵北伐时,你为何半筹不展,坐看他们兵败?”程济道:“胜败,天也!当其时,燕王应胜,景隆应败,皆天意也。弟子小小智术,安敢逆天?使逆天而强为之,纵好亦不过为项羽之老亚夫,死久矣,安得留此身于今日,以少效区区。即今日之效区区,亦师之难原不至伤身,故侥幸亿中耳。”建文听了,不胜叹息。
一日,行到夔州地方,见前面树林里,走出一个人来,建文道:“前面来的,莫非是冯囗么?”程济举头一看,说道:“正是。”遂上前叫道:“冯兄,我们师弟都在此。”冯囗忽然看见,又惊又喜。路上不便说话,就邀四人同往馆中。到了馆中,却是一带疏篱,三间草屋。厅上坐着十数个村童,因有客至,俱放了回去。大家坐定,冯囗方说:“自史家别后,回到黄岩,府县见我是削籍之人,为朝廷所忌,凡事只管苛求。我竟弃家来此,以章句训童子为衣食计。只愁道路多歧,无处访问消息,不期天幸,恰逢于此。”建文亦诉说在襄阳廖平家之难,“我今要往云南去,不知他曾被我连累否?我甚放心不下。”冯囗道:“师在,则廖平有罪;师既无踪,则廖平自然无恙,又何虑焉?”因沽村酒献师,大家同酌,草草为欢。住了三日,师弟四人方才起身往云南去。在路耽耽搁搁,直到永乐元年正月,方到云南。
果然云南离京万里,别是一天。人看见,只知是三个和尚,一个道人,并没别样的猜疑。故师弟四人,放下心肠,要寻一个丛林为驻栖之地。访知永加是个大寺,遂往投之。那寺中当家的老和尚,叫做普利,看见建文形容异众,又见两僧一道,皆非凡品。又想起昨夜伽蓝托梦,说明日午时,有个文和尚,乃是天降的大贵人,领三个徒弟,要借这寺中栖身,你可殷勤留他,若怠慢不留,定遭神诵。恰好今日午时,果然有师弟四人来投,说要借寓,即时就满口应允,备斋款待。建文师弟四人,也安心在永加寺寄迹,按下不题。
且说廖平自师脱去,门军捉住他草庵和尚,解与知府。廖平虽叫人与知府辩明放了,却纷纷传说廖侍郎家窝藏建文帝。他着了忙,恐在家有祸,遂弃家只身走出,要往云南寻师。又恐不僧不俗,难以追随,只得向东而走。不期走到会稽,盘缠用尽,资身无策,竟自负柴薪上街货卖,以给衣食。这事且不表。
再说史仲彬与师分别之时,曾约明年三月于襄阳廖平家相会,时刻在心。一到正月尽,即起身往襄阳而来。至三月初三日,方到廖平家里。细细访问,方知廖平为前番之事,已将家眷移住于汉中,自家遁去,不知何方,只留下仆人看屋,以待众人来会。再问仆人:“曾有谁先在此?”仆人道:“只得牛爷在内。”仲彬忙入去相见,各诉别来之情:“不知师曾到云南也不曾?又不知今日之约,能践也不能践?”
过了六日,忽见冯囗走来,相见时,细问行藏,冯囗说自家行遁在夔州教书,并说了路中逢师,要往云南,留住三日之事。二人又问:“师到云南,不知可有居停之地?又不知今日之约,复能来践么?”冯囗道:“自师行后,我不放心。正月中,即到云南去访看。喜得师已安居于永加寺中。说起今日之约,不敢来践。恐旧事复发,故命我来,一者通知众弟子,二者访廖君消息,三者就约诸弟子,明年八月会于吴江,即便作天台之游。”仲彬、景先听了,放开心肠。又过了数日,众弟子俱陆续来到,唯梁良玉不至。再细细访问,方知已物故了,大家感伤了一番。说了师相约之话,方各各回去。唯牛景先留住在西山不去,冯囗仍回云南,报知诸事。
建文见廖平家中无恙,心中放下,但不知他行遁何处,未免有怀。及听到梁良玉物故,不胜悲涕。自此无事,潜踪匿影在永加寺,过着日子。到了永乐二年正月,建文想起吴江之约,便打点起身。此时冯囗已先告回,约于天台相会矣,只与两和尚一道人相伴而行。知牛景先住在西山,要会他同往,故就往襄阳。访知前知府已去,旧事无人提起,遂大着胆,竟到西山来见景先。景先忽见师到,欢喜不胜。建文竟先遣景先,到吴江报信,然后僧道们慢慢而来。将近四安,程济道:“明日辰时,我师又有一难。我四人可拆做四处孤行,方不犯它之忌。若聚在一处同走,未免动人耳目。”建文听了吃惊,忙问道:“此难得免么?”程济道:“不但今日可免,由此终身亦可免矣。但凡大难临身,必身亲历方才算得,若枉道避之,则违天命矣。本可不言,但恐临事师惊,故先说破耳。”到了次日,程济取出两件褴褛旧僧衣,替建文穿在身上,又取一个瓦钵盂,叫他托了,装做沿路乞食之状。又嘱咐道:“若有所遇,切不可惊张退避。”建文点头。四人遂分四路而走,约于前途相会三人不题。
单说建文听了程济的话,遂大胆从四安而来。走到市中,撞着一乘大官轿抬到面前,轿大街窄,走不得,只得立在旁边,让官过去。那官轿中的官人,早看见了建文,遂自瞪着眼,将建文熟视。建文因受程济之戒,便不退避,也瞪着眼看那官人。又恰值抬轿的立着换肩,彼此对看了半晌,方才过来。你道此官是谁?原来是都给事胡氵荧,为人忠厚老成。永乐君因察知建文未死,出亡在外,欲待相忘,又恐他潜谋起义;欲要行文书各处搜求,又念他无家可归;又感他屡诏不许杀叔,倘搜求着了,未免要受杀侄之名。故明敕他访求异人张邋遢,却暗暗命他察访建文踪迹,若有异谋,急召地方扑灭;倘安于行遁,便可相忘。故胡氵荧今日遇着建文,见他孤身褴褛,恻恻于心,故一字不问,让他过去,又恐一时被他瞒过,故复往来湖湘十余年,知其万万无他,直至永乐十七年,方才复命道:“建文死灭矣,万不足虑。”永乐信之,故后来禁网渐开,建文得以保身归国,此是后话。且说建文见那官看得紧,未免心中突突。只等那官过去,急赶到前边,寻见两和尚,与程济说知撞见官府醉心看他之事。程济忙以手加额道:“吾师又一难过了。”建文道:“这员官,我有些认得他,却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程济道:“师尚认得此官,此官岂有不识师之理。识而不问,亦忠臣也。”建文点头。恐人心不测,遂急急入吴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