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秘史


候补道蔡振武,于洋务一道,很有真知灼见,抚院委他专办议和事务,洋人很是欢喜。一日,洋人要在城里头择要驻兵,振武忙道此事容易,当饬南、番两县,为贵军前导,城厢各处,巡视一周,哪一处是要隘,就在哪一处扎营是了。洋人喜道:“贵道盛情,敝军异常感念。贵国人都似贵道这么圆通,中外永不会有失和的事了。”

振武得了洋人这几句奖语,真似猢狲头上装了金,只觉着地软如棉,身轻似燕,百节四肢,说不出的快活。立传南海县华廷杰、番禺县李福泰到公馆,告诉他洋人意思,要他们做前导。二人默然不应,振武嬲之不已。李福泰道:“大人原谅,巴结外国人,福泰可没有这个能耐,请委了别位罢。”

振武道:“叫我委谁?你们二位是地方官呀。”

福泰道:“大人原也知道福泰是地方官,几曾见过地方官引导洋人兵驻营的?地方官干了这种事,还有脸儿见百姓吗?”

振武笑道:“现在是什么时势,还这么头巾气,敢是怕姓名书入清史吗?”

廷杰此时,再也不能忍耐,忿然道:“名人情史,公且不能,何况吾辈?”

振武顿时变色,端茶送客,引导巡城的事,究竟委了别一个州县才罢。

一日,廷寄到粤,洋人逼着柏抚台开读讲解。柏抚台没法只得读给洋人听道:叶名琛以钦差大臣办理洋务,如该洋人等非礼妄求,不能允准,自当设法开导。一面会同将军、巡抚等,妥筹抚驭之方。

乃该洋人两次投递将军、巡抚、副都统等照会,并不会商办理,即照会中情节,亦秘不宣示,迁延日久。以致洋人忿激,突入省城,实属刚愎自用,办理乖谬,大负委任。叶名琛着即革职。

钦此。柏抚台读毕,向洋人道:“你们瞧本国天子,圣明不圣明?

”洋人答道:“天子圣明,治当其罪。只可惜中国只有天子是圣明,佐治官吏,都未能够仰承圣意。即如本省的司道大员,住在城外,纵令百姓跟我们为难,贵抚院装聋做哑,从没有一言半语禁约他们。”

柏抚台连忙谢罪。次日,广城内外,遍贴了抚部院会衔告示,禁止居民截路殴打洋人,中有“擅敢借词团练,应照叛逆治罪”等语,辞旨很是严厉。

这一年,洋兵就在广州过年。英人又特出计谋,约会法、美、俄三国,各遣属官一员,到江苏求见两江制台,恳他知照中朝宰相,开议疑事。一面下令把叶名琛押解外洋去。正月初四,武巡捕蓝琅到广州城里,叩见抚院,呈上名琛手书,声称将行海外,令备衣服、食物,并求吕祖经一册、厨子一个、剃发匠一个、白米一十石、纹银一千两。柏抚院饬谕官绅照办去讫。初九这日,洋船开驶到香港,十五抵新加坡,十七抵孟加拉,二月初一登岸,住河边炮台。三月二十五,移到大里恩寺地方花园,住居在楼上。于是倔强不屈的叶相国,变成被流放荒岛的拿破仑了。亏得名琛是读过十年书,养过十年气的人,虽然做了楚囚,依旧作画吟诗,怡然自得。画上署名是海上苏武,诗作流传的,只有七律二首:镇海楼头月色寒,将星翻怕客星单。

纵云一范军中有,争奈诸军壁上观。

向戌何必求免死,苏卿无恙劝加餐。

任他日把丹青绘,恨态愁容下笔难。

零丁飘泊叹无家,雁劄犹传节度衙。

门外难寻高士米,斗边远泛使臣搓。

心惊跃虎笳声急,望断慈乌日景斜。

惟有春光依旧返,隔墙红遍木棉花。

名琛在孟喀威住了一年有余,得病身亡。英人敛以铁棺松椁,送回广东。广东人为之语道:“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相臣度量,疆臣抱负,古之所无,今之所有。”

这都是后话。

却说英、法、美、俄四国属官,由海道抵沪,探闻两江制台何桂清驻节在场州地方,遂改乘小船到苏州,求见抚台赵德辙,说明来意。赵抚台咨送到常,何制台据以奏闻。文宗立召满相裕诚,商议对付之策。裕诚道:“俄罗斯一国,向来不准在粤通商,如有相商事件,可叫他照着日例,原赴黑龙江,听候该处办事大臣妥议。英、法、美三国,现在广东既然派了新钦差,办理洋务,已有专员,宜叫他们回粤,静候查办。奴才下见,是否有当,伏乞圣裁。”

欲知文宗准奏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  从容定难释俘囚 慷慨陈辞争和议
话说文宗听了满相裕诚的话,沉吟半晌,有气没力的答道:“也只好如此。但是这么办法,怕有事故生出来呢。国家这几年里忒也多事,曾国藩丁了忧,怡良患了病,东南这一方,已经不得了。云南的回子,又无法五天的肆扰。要是外国人再闹点子乱子出来,可就撑不住了呢。”

说着,连连发叹,随命军机拟旨,颁发去讫。

这时光,英国专使额罗金,已从广东到上海,飞调宁波、上海驻泊的火轮兵船,联樯并楫,驶赴天津。法国兵船,击楫相从,只美利坚、俄罗斯,但派得领事、翻译二官,还可说是专心为好。次年三月,英、法、美、俄四国官员,在天津海口会议,先派各国领事,驾坐舢板小船,驶入大沽港,到直隶总督那里投文请款。碰着这位制台谭廷襄,原是得过且过的人,防守一切,毫不注意,只把洋人照会奏了上去。文宗下旨,命户部侍郎宗伦、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乌尔焜泰驰赴天津,与直督谭廷襄商办洋务。宗、乌两钦差都是纨挎,叫他商办洋务,真是造屋请箍桶匠——全本外行。天津直沾河,离去海口二百里,名叫大沽港,设有炮台,是天津的门户。港外有沙洪一道,海舶进口,必须抄过沙洪,才得进口,偶一不慎,就要浅搁,形势十分险要。论理洋人船只,原不能径行驶入,无奈这位制台,要好不过,听到四国洋人投递照会,忙遣大沽武弁驾着小舟,前后引导,把洋船直引进口。从此洋船进出,游行无阻,每天总有好几起舢板船小火轮,探水游弋。谭廷襄因为议和当口,倒也不放在心上。过了二十多天,洋人路径是熟了,又拿千里镜远测炮台,防务虚实,也被他探了个详尽。

这一日,是四月初旬,红杏烟笼,绿杨风披,远树莺啼缓缓,隔溪鸠唤声声。对此美景良辰,不免赏心乐意。谭廷襄办了一席酒,邀请在城文武来署宴会。席间纵谈时事,很有兴会。

户部侍郎宗伦道:“株陵关倒克复了。”

乌尔炮泰道:“长毛纠合了河南捻匪,扑犯商城、固始,他们的计划,原要从光州六安,窥伺湖北的随枣。昨阅邸报,这一股贼匪,也被胜保、袁甲三破掉,固始的围也已解去。不过江西长毛闯入浙江,连陷江山、常山、开化等县。浙江官兵,比了别处,似乎要差一点。”

谭廷襄道:“长毛原没什么能耐,所有势焰,大半都是官兵助成功的,只要瞧上回的上谕,就明白了。上谕说的是,石逆所带贼党虽多,一经罗泽南痛剿,即连次挫敚可见兵力不在多寡,全在统领得人,这真是千确万确的议论。”

正说着,忽家人奔进,报称:“英、法二国兵船,生足煤火,闯入大沽口来了。”

谭廷襄惊道:“美、俄的讲款船,原泊在口内呢,别是看错了么。”

家人道:“的确是兵船,现扯着英、法两邦旗号。”

廷襄命家人再去探听,头班才去,二班探子又来。时势愈乱愈非,消息愈传愈紧。先报口内官兵开炮轰击,不分胜负。到后来报称前路炮台失陷,守台军弁游击沙春元、陈毅、候补千总陈荣、经制外委石振冈、护军校班全布、增锦骁骑校蔡昌年、候补千总恩荣、把总李莹、正红旗鸟枪蓝翎长富广均、候补千总刘英魁等,一十二员裨将,尽都力战身亡。谭廷襄道:“了不得,副都统富勒登太劄营在北岸,守住后路炮台。现在前路有失,后路怕守不住了么。”

道言未了,惊报又至,说富都统猝闻前军失利,兵勇全都惊溃,所有京营炮位,全行遗失。现在后路炮台也已失陷,富都统不知下落。

谭廷襄大惊失色,连夜飞章入告。文宗震怒,下旨把直隶提督张殿先、天津镇总兵达年、大沽协副将德奎,革职拿问。特命亲王僧格林沁,带了钦差大臣关防,督兵驰赴天津防守。又命骁将托明为直隶提督,又命惠亲王绵愉为团防大臣,总管京师关防事宜。京师戒严,五城都设团防局。

僧亲王、托提督奉了恩命,不敢怠慢,星夜奔赴天津,一见谭廷襄,就询问洋人情形。谭廷襄道:“洋人踞了炮台之后,仍旧说要修好,美利坚、俄罗斯二国,居间调停,一味的做好人。”

僧亲王道:“修好两个字,恐怕不见得靠得祝朝廷派了钦差,如果真心求抚,就好与宗、乌二使接谈呀,为什么又攻掉我们炮台呢?”

谭廷襄道:“宗、乌两钦差,行文照会了好多回,英人概置不见,只不过与美、俄两国往来而已。”

僧王道:“英人为什么不愿意见他?”

谭廷襄道:“为他不是宰相,不足以当全权重任。彼邦制度,简放公使,大都畀以全权,很有将在外不受君命的意思。做到全权公使,大半是五等爵爷,或是当朝宰相。又见白门议款,中国当局的也是相国,现在宗、乌二人,都不过是侍郎,人微言卑,他们所以不愿意会议呢。

”僧王道:“九重深远,外面的事情,原不很明白。制军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奏上去?”

谭廷襄辩无可辩,只有连声:“是是”而已。僧王立命幕友办折,把洋人情形奏知文宗。文宗下旨,立派大学士桂良、吏部尚书花沙纳,驰驿赴天津查验事件。

这时光,惠亲王绵愉、宗室尚书端华、大学士彭蕴章联衔保奏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材,济变匡时的杰士。你道此人是谁?

原来就是已革大学士耆英,保他熟悉番情,恳请弃瑕录用。文宗帝原是毫无存见的,立即准奏,召令耆英入见,问他有无握把。耆英造膝密陈:“奴才受恩深重,当此时势,惟有独任其难,有效与否,尚难自必。”

文宗点点头,随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主意,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办法。你有法子,你不妨自展谟猷,不必附合桂良稍涉拘泥。”

耆英应允。当下文宗赏给了耆英侍郎衔,饬赴天津办理洋务。耆英赶到天津,拜会桂、花二钦使,问起情形,桂良道:“这里百姓,强悍的很。兄弟初到时光,此间军民,遍谒道左,力请督率团练,帮助官兵跟洋人开仗。经兄弟用好言抚遣,这里百姓狃于三年大挫粤匪,只道洋人与粤匪差不多厉害,纠合了盐枭、海盗,想要乘间抢掳,真是不知轻重。”

耆英道:“百姓懂点子什么,叶汉阳不是为了轻信百姓,被英人拿捕去的吗?现在,外国公使中堂可曾会面过?”

桂良道:“兄弟没有到时光,谭制军先已行文照会过。二十日,兄弟抵津,又行了一角公文去,邀请他们,一面饬府县备办行馆,供应一切。二十五日,洋官才到,把他们安顿在韩盐商宅子里,特派专员前往款待。二十六日,会晤一次,并没有谈论什么。次日,英国参赞哩国呔忽来见我,取出天津新议五十六条,叫我画押允行。兄弟回他慢慢商量,哩国呔咆哮异常,兄弟没法,只好置之不睬。耆公来的正好,就费神前去谈谈。耆公与洋人交好的很,比了兄弟,定然事半功倍。

”耆英应允。

当下耆英看定风神庙做行辕,过了一宵,次日就是五月初一,耆英赍了国书,特到韩盐商住宅,拜会洋官。美俄两领事,倒也没有讲什么,英国参赞哩国呔,最是刁钻不过。当下冷笑道:“耆大人,你老人家此番光顾,是真心和我们好。假使和我们好,先请你讲一个明白。”

耆英愕然道:“奉命议和,哪有不诚心之理?!”

哩国呔道:“中国皇上原是诚心,只是你老人家惯会用手段谎骗人,我们倒有点子不放心。”

耆英道:“我谎骗了谁来?”

哩国呔道:“我们外洋人决不会冤诬人家的。你老人家在两广制台任内,曾经奏过皇上,说外国人只可以计诱,所以用好言哄骗,一味的奉承。这几个奏折,我们还藏着呢。”

说到这里,随把耆英旧折取出。原来这几个奏折,还是广州失守时光,被洋人取去的。耆英瞧见旧折,一个不好意思,冰霜老脸,顿时烘起两朵红霞,恁有随、陆之才,仪、秦之辨,半句话也说不出口了,讪讪的坐了一下子,告辞而出。

回拜桂良,称说英人跟我不很合意,万难效力,只好依旧仰仗中堂了。随把会晤情形,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桂良皱眉道:“照此情形,吾公在此,英人反难就范,可怎样呢?”

耆英道:“烦公上一个折子,奏请召回耆英以顺番情,我就能够走路了。

”桂良道:“这个容易。”

随命幕友拟稿,连夜拜发出去。耆英大为感激,回到行辕,随命收拾行李,催齐夫马,预备天明走路。家人道:“老爷此番出京,是奉过旨意的。皇上降旨,叫老爷出京,没有叫老爷回京,老爷好贸然回去吗?”

耆英道:“不要紧,桂中堂已经出奏,朱批下来,总不过是‘照所请。

钦此。’这几个字。”

家人道:“见了朱批,走也未晚。”

耆英道:“早走一天,舒服点子。”

家人阻当不住,只好听他。

不意行到通州,奉到廷寄,饬令仍留天津,自行酌办。家人劝他折回,耆英不听,径行入都。一面致书僧亲王,声言初五日可抵军营。僧王大惊,立差军弁,把那封信送到巡防大臣惠亲王那里。惠亲王拆阅一过,怒道:“番情叵测,该员并未办有头绪,辄敢借词卸肩,实属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