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秘史


女子听了,樱唇半启,皓齿微呈,低鬟一笑道:“先生难道还怕死么?我是什么人,来做什么事,先生都可不必问,先生喜欢死,就当我做催命无常;先生不喜欢死,就当我做救苦菩提。

”承畴道:“你这人越说越奇怪了。你到我这里来,到底是做什么?也须说个明白呀。”

女子道:“先生不用疑虑,实不相瞒,我此来特地要结果你的性命。”

承畴惊道:“我与你往日无冤,今日无仇,为甚忽地要害我性命?”

女子笑道:“你老人家在这里,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不是决计求死么?”

承畴点头道:“不错,我是要死,是决计求死。”

女子道:“你老人家抱着这么的志气,甘愿殉节,不愿偷生,果然可敬得很。

只是绝食以来,差不多五六天了,依旧没个了局,倒落得活不得活,死不得死,又饿又渴,苦得要不的。我是个软心肠的人,瞧你这么活受苦,心里怎么不替你难过?因此煎得一壶毒药来奉敬你。这药毒性非常猛烈,一喝下肚,马上就见功效。你如果不信,试一试就知道了。”

说着捧起银壶,凑在承畴嘴儿上就倒。承畴身不自主,接说:“不错不错,承情承情。”

张开嘴尽力地喝。哪里知道,喝得过急了,咽喉里承受不住,咳呛一声,吐了个满地,连女子的蜜绿缎绣金灰鼠祢档上,也湿透了一大块。承畴很是不好意思,不禁两颊通红。回看那女子,却没事人似的,笑吟吟地拿着手帕子,徐徐揩拭,一面说道:“这么看来,先生死不成功了,好似先生的禄命,还没有尽绝呢。”

承畴道:“什么话?我立志求死,总要到死方休。”

女子道:“那也随便先生。”

说着又把银壶凑送上来。承畴接着,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干净。那女子斜溜秋波,向承畴一笑道:“不信先生竟是个视死如归的君子,可敬可敬。只是先生家里,家属谅也不少,你在这里殉了节,把他们都抛撇了,致使夜夜金钗,深闺入梦。先生你的心肠,未免太残忍点子。”

承畴低头半晌,叹了一口气道:“并不是我硬心肠,事到临头,我也叫没法儿呢。城亡兵败,身为俘囚,我要是还要想家,一定就要投降外国。要是投降了外国,那不更受万人唾骂了么!

你替我想想,我这境界,为难不为难?”

女子道:“先生说话很是,可惜还有一点儿差误。”

承畴道:“差在哪里?”

女子道:“照先生所说,是只知道一身,不知道国家了。”

承畴愕然道:“我的死正为着国家,怎么你倒说我光为一身呢?”

女子道:“先生你是聪明人,难道这点子还解不过来?你既然为着国家,尽忠出力,很应该耐着一时的羞辱,图一个恢复,才是正理。再者你先生在中原,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倘只仗这个‘死’字,酬报国家,我不知先生这一死,在国家上头,究竟有何利益?我方才说可惜有一点儿差误,就在此处。但是先生已经喝过了毒药,我又不是阻你死的人,不过就尊论差误之处,妄论一番罢了。先生却不要见怪。”

承畴听得目瞪口呆,一声儿不言语。女子又道:“一样一个‘死’字,这里头却大有轻重之别。像你先生死了之后,中原英雄豪杰,都被你反激出来,继续你未了的志愿,这一死果然重若泰山,死得很是值得。但是你瞧瞧现在的明朝,还有谁出来办事?你们中原人,要紧讲着党争,什么东林党咧,西林党咧,吵一个不了,闹一个不休,谁有功夫抗敌?势必至长驱直入,破竹一般。日后宗邦沦丧,只落得铜驼荆棘,禾黍故宫,还不是先生一死的遗害么?你这一死,就轻于鸿毛了。”

承畴听罢,叹一口气道:“不信你们女子,竟有这样的见识,我也非常佩服。但是我智穷力尽,只好拼着一死,哪里还顾得这许多呢?”

女子点头道:“为先生算计,却也死得干净。所以我并不来阻止你。但是我想人家死的时候,终不免有些嘱咐,况先生的一副肩膀,担过国家重任,难道到这临死时候,竟一些嘱咐都没有么?”

承畴被女子这几句话,勾动心事,一阵难过,那股酸楚气,从心窠里直冒上鼻子管,两眼中的泪,宛如断线珍珠,一颗颗滚下来,连咽带泣的道:“我本是多情的人,岂有没有嘱咐话儿?胸中千情万绪,怕费了几日几夜,还说不了。现在我死在这里,教我向谁去嘱咐呢?我只望死了之后,一点灵魂,飞还故国,倒还可跟心上人儿梦中相诉。万一魂兮无灵,我心头磊磊的遗恨,只好跟着白杨衰草,同埋在塞外了。”

说到这里,不禁又呜咽起来。女子道:“先生且不要伤感,我只道先生没甚嘱咐,却不道先生满肚皮都是话。只为见不着家人,无从嘱咐。先生你眼前竟没一个好替你传话的人么?”

承畴道:“眼前除你之外,还有谁肯和我讲话?你虽是怜悯我的人,但是头回儿相见,如何就好把这嘱咐话儿,请你传达呢?”

女子道:“我不想先生这样磊落豪爽,却还没脱迂儒习气。或者你先生还不相信我。如果信我,还有甚顾忌呢?”

承畴道:“你这么热心,一辈子感激你不尽。我死了之后,还要结草衔环报答你呢。但不知你的话是真还是假?”

女子道:“谁谎你,难道我没处撒谎,却要来谎你垂死的人么?”

承畴见女子有嗔怒的意思,连忙谢过道:“我真昏喷,唐突了美人,万望见耍”女子见他这样,倒嗤的笑了出来。承畴道:“我这样垂死的人,还有你来哀怜着我,真是我生平第一知己。只是我心中要说的很多,只觉得千言万语,教我从何处说起。就是说了出来,怕你也要厌烦呢。”

女子道:“你说罢,我决不厌烦的。我要厌烦,也不到你这里来了。”

承畴道:“这么我就说了。我心里要说的话,是分着家国两层。那国一边的事,谅你也不很明白,我也不便嘱咐。现在光把家里头事情,说给你听罢。我家里还有着老太爷老太太,劝他们两老,须知我做儿子的死在异域,也是分所当然,移孝作忠,古人是常说的。况家里颇有点子产业,他们两个人,尽可以敷衍过去。不要因着我哭哭啼啼,伤坏了身子,教我做儿子的,在地下都不安逸。就是我们太太,生平得我的好处却也不少,只是娇养惯了,稍有点子不适意,就要使性子。我见了她也有点子忌惮。这回得着我死信,一定闹个天翻地覆,叫老太爷老太太看开点子,不要挂在怀了。只有我那四位姨娘,咳,可怜从此堕入苦海了。”

说到这里,眼圈儿一红,喉间宛如有一样东西塞住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女子见承畴这个样儿,明知他动了心境,就故意挑拨道:“现在先生这么地想念她们,不知这四位姨娘,在家里更怎样想念先生呢?也不知被太太磨折得怎样苦楚呢?”

承畴听了,两行泪珠儿直流下来,哽着声说道:“我的姨娘没一个不是从这千选万选中选出来的,并且定情的时候,也没一个不是指天誓旦,不说在天比翼,就说在地连枝。谁想变生不测,偏碰到这不情老夫,活剥剥拆散我鸳鸯旧侣,害得我花一般艳、月一般洁的姨娘,做了楼下绿珠,楼头关盼。你想,叫我如何处置呢?”

说着把衣袖掩着脸儿,早又呜鸣地哭起来。隔了半晌,才叹了一声说道:“我也顾不得许多,索性放着她罢,她们究属女流,懂什么天经地义!只晓得宠养她的,就是一生知己。

张三也好,李四也好,那些指天誓日的话,好算甚凭据。恳你日后传信她们,说我洪亨九并不是不疼爱她们,实因她们年纪轻,世界又不平静,日子很不易过,倒还是各人放出眼光,拣一个心满意足的人,跟了他去,乐得后半世逍遥自在,做个快活的人。”

说着,低了头不住地叹气。

女子听完,微微一笑道:“先生的用意,果然不错。但姨娘里头,倘有不愿意嫁人的,你又如何?”

承畴摇头道:“断不会的,女人家水性杨花,有甚气节!听得我这样就死,有这样的遗嘱,怕喜还喜不了,仿佛狱里囚人,听着赦免的恩旨呢。

”女子变色道:“洪先生你太看轻了,女子和男子,有何异样?

有身事二夫的女人,即有身臣二姓的男子,好好恶恶,终不能一笔抹倒。洪先生你认真这样轻看女子么?”

承畴知那女子生心,忙分辨说道:“你不要多心,我并不是安心诬蔑女人家。

不过现在,想不出别的好法儿安置她们。这几句肮脏言语,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求你原谅点子才好。”

便又叹道:“我的本心,原要和她们住在一处,生生死死,永不相离。怎奈命运不济,我偏偏要死在此间,倘教她们守节,别说太太要跟她们呕气,就是她们心里,究竟肯守不肯守,我也不能揣测。倘或她们不肯,那就坏我名气,辱我门户,倒不如爽爽快快,做个方便的好。她们听了就走,人家也不会说她们失节,只说是遵依我的遗命。万一她们不走,那她的志气,我的声名,岂不是要增长起十倍。方才说那肮脏言语,就为这缘故,你如今懂得么?”

女子点头道:“懂却懂得,不过先生到现在的时候,还用这样保全声名的心思。要保全自己的声名,就来诬蔑我们女子,在先生心上,倒还过得去么?”

承畴听了,顿时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女子道:“怎么又不言语了?讲呀!”

承畴寻思半晌,忽地心有所悟,向女子道:“你的盛情,我已感激不尽。但你心儿又巧,口儿又利,决不是寻常的人物,你莫非被人指使来探我隐情么?然而我的死期,已在旦夕,还顾甚隐情不隐情。

只觉得你的高义,上薄霄汉,请你说个姓名。也教我镂心镌肝,做个最后的纪念。”

女子听了,横波展笑,眉黛生春,笑迷迷睃了承畴一眼,随道:“方才不是向你说过,要是喜欢死,就当我催命无常,要是不欢喜死,就当我救苦菩提。先生你敢是忘记了么?”

承畴起初,原立意要寻死,万万不肯活着的。自与那女子接谈后,聆了这番通明透僻的议论,见了这副浅笑轻颦的举动,不知不觉,把那要死的念头,渐渐消了下去,便深悔自己方才不该喝尽一壶毒药,少顷药性发作,定然性命攸关。

欲知洪老先生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风驰雨骤大将征南 电掣雷轰睿王摄政
话说承畴已降,清太宗又新得了一位开疆良佐,创业谋臣,心下自是欢喜。只可怜洪老先生家里,还没有得着确信,只道他老人家同着邱抚台,一块儿尽忠报国,合家子号啕痛哭。忙忙的刊行状,送讣文,开丧受吊。一面延请高僧高道,招魂设祭,拜忏诵经。具叶梵声,通宵不绝。那些寅年世谊,有送祭幛的,有送挽对的,也有送祭文挽诗的。崇祯皇帝辍朝三日,赐祭九坛,并亲临洪府吊奠,临风洒涕,不胜嗟悼。赠荫赐谥,又饬地方有司建立专祠,春秋致祀。荣哀之盛,冠绝千秋。那地方官奉了圣旨,不敢怠慢,忙忙勘定地段,办齐木石,雇集工匠,正要动工建造,忽见街谈巷议,传说纷纷,都道:“经略没有殉难,鞑子用美人计,叫鞑后送参汤经略喝,假称是毒药,经略原是好色之徒,被鞑后一阵鬼迷迷的,六神无主,就降了鞑子了。”

地方官不敢隐瞒,就把传闻的话,奏达九重。

崇祯只不过叹了两口气,也就丢开不究。

承畴在满洲,虽然得着太宗宠任,心里终还惴惴,怕的是明朝皇帝,天威震怒,加罪家属,逃不了个灭门惨祸。这日,密探报来,才知崇祯大度如天,家族安然无恙,自喜道:“亏得没有殉难,不然,不白丢了一条老命!”

既而想到崇祯待己的恩情,未降以前怎样,既降以后怎样,五中感动,不觉又洒出几滴天良眼泪来。正在洒泪,忽报圣旨下,慌忙摆香案接旨。

只见那太监,并不曾负诏捧敕,笑吟吟进来,三五个小太监,手里各擡着几件小东西跟在后面。那太监直到厅上南面而立,宣旨道:“奉上谕红珊瑚顶子一个、白玉翎管一支、白玉四喜般子一个、孔雀翎一支,颁赏给洪承畴。”

宣毕旨,就把御赐各物交给清楚,茶也不吃,辞着去了。

承畴送过钦差,立刻更换衣服,入朝谢恩。轿子到东华门停下,承畴出轿擡头瞧时,见东华门额上,写着“文德坊”三字,点头道:“怪通鞑子都称西华门做武功坊,东华门做文德坊,原来门额上有着这么几个字。”

进了东华门,向内一条大甬道,是白石铺成的。甬道尽头,才是午门。门上一个朱地蟠龙竖额,额上三个金字,道“大清门”。大清门前就有几个晶顶蓝翎的三四等待卫,站在那里谈天。一进大清门,就见祟阁巍峨,层楼高起,金辉兽面,彩焕螭头,壮丽辉煌,笔难尽述。

左边是飞龙阁,右边是翔凤阁,中间正殿就是崇政殿了。早朝已过,关闭得静悄悄地,三五个小太监在丹墀上耍子。承畴不去惊动他们,越过崇政殿,就是师善斋了。师善斋门口,站着两个蓝顶箭袍的太监。承畴陪着笑道:“二位公公好。”

两太监见是承畴,也忙陪笑相迎。承畴道:“主子在师善斋不是?

”太监回说:“在月华楼上,跟范内阁两个瞧什么呢。方才孔有德送了一张什么图来,爷在霞绮楼,叫进老孔,问了好一回子话。这会子,又叫范内阁到月华楼,光景就为这张图哩。”

承畴说:“费公公神,回一声儿,说洪承畴谢恩求见。”

太监道:“什么话,这是咱们分内之事,说什么费神不费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