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秘史


勒保沉吟半晌,开言道:“事情呢很不妥当,急到临头没奈何,只好权把这法儿济一济了。”

随命文案处老夫子,办了一角公文,加紧递去。

刘道台原是国而忘家公而忘私的,接到公文,立带乡勇百名,并本署文案刘星渠到大营听令。勒保接见部下,大为客气,先把刘青恭惟了一番,然后谈入本文,请他到教众将中去招抚。

勒保道:“兄弟自问才具上平常的很,历来经办各事,终不免忠厚有余,刚断不足,即如教匪的事情,兄弟偏见,总以为营里头的兵是朝廷赤子,白莲教徒也是朝廷赤子,同系赤子,同系一家,又何忍干戈相见。就是派兵征剿,在朝廷原无成见,咱们办的妥当,朝廷总也欣喜的。”

刘青道:“大帅一念好生,不知又替朝廷造到多少福气呢。”

勒保道:“提甚福气,不过图省事罢了。对着贼人的威信,你比我要强多,现在依旧借重你到那边走一趟。同系朝廷的事,你老哥谅总肯辛苦的。”

刘青道:“大帅吩咐,自当谨遵,不知大帅要招抚谁?”

勒保道:“安乐坪的王三槐,你老哥从前到过他营里的。”

刘青道:“现在贼人也坏的很,光是空言,怕不得肯信。”

勒保忙问何故。

刘青道:“就为前年,罗思举获住了王三槐的谍贼,知道三槐派人约会陈家山新起的贼子,同拒官兵,思举就冒了贼子白旗,趁夜里驰抵陈家山。声言白莲教众到此,联兵陈家山。贼不知道假冒,派众四百,鱼贯下山迎接。思举坐在垒门守候,下令会诵教咒的,释了器械,入后营见老师傅。后营早伏下刀斧手,两个服侍一个,尽都杀掉,贼众至死号呼“我们真是白莲教,不是红兵。”

山上贼子瞧见,知道中计,慌忙奔遁。思举掩杀上山,歼擒到四千多人,就为这一回的事,贼子就不很信官兵了。”

勒保道:“罗思举的事,与你老哥是不相干的,必是你老哥怕烦。倘说是威信不足,你老哥这么大名‘刘青天’三个字,谁不知晓?贼人会不信时,兄弟就不敢知了。”

刘青只得答应。当下就带了文案刘星渠,勒大帅又派一个都司相随,同到安乐坪白莲教住寨招抚。三槐听报刘青天到,亲率教众出寨迎接刘青。见了面,少不得披肝露胆,说出一大篇恳切的话。惩王三槐如何倔强,到此也自然而然的天良感动,情愿跟随刘青到勒帅大营里,不过要把刘星渠与那都司,留营为质,刘青应诺。当下王三槐只带四名从人,跟随刘青到营。勒保闻报,立即升帐,从中军帐直到营门,长矛队,短刀队,弓矢队,刀牌队,排列得严整非常。王三槐才踏进门,勒保就大喝“拿下!

”刘青再三争辩,勒保哪里肯听。刘青道:“这事关于职道一生信德,总要恳求大帅成全。”

勒保道:“我办他难道办错了么?”

刘青道:“论到王三槐罪,果然死有余辜,但此番来营,职道许过他不难为。现在大帅不肯宽恩,那不是职道失了信了么?”

勒保道:“住了,我问你,你也是受过皇恩的人,到底朝廷要紧?还是你的信德要紧,难道为了你一句空言,连朝廷严旨缉拿的白莲匪首都不能拿办了不成?”

刘青道:“大帅明鉴,大帅麾下的都司官跟职道的文案生,还都在安乐坪寨里,万一那边得着消息,怕这两人的命,就此不保丁么!”

勒保笑道:“他自丧他的命,又没有丧了你,与你什么相干?!”

刘青见力争无效,只得垂头叹息而出。这便是勒公爷生擒教首的奇功传烈。别的不打紧,官兵从这回失信而后,激得白莲教愈益心坚意执,闹的比前利害起三五倍呢。高宗帝忧成一病,仁宗遍召名医,更番诊法,哪里有点子效验。延到次年正月,两眼一翻,竟自大行去了。仁宗怆地呼天,极尽为子之道。丧事粗毕,就命军机大臣拟旨一道,颁给四川、湖北、陕西各将帅,上辞道:我皇考临御六十年,四征不庭,凡穷荒绝徼,无不指日奏凯。至内地乱民,如王伦、田五等,偶作不靖,旬日立珍,从未有劳师数年,糜饷数千万尚未蒇事者。自末年用兵以来,皇考宵旰焦劳,大渐之前,犹以望捷成什。追至弥留,亲执朕手频望西南,似有遗憾。苦教匪一日不平,朕即一日负不孝之疚。

内而军机大臣,外而领兵诸将,同为不忠之臣,迩年皇考春秋日高,从事宽厚,即始贻误军事之永保,严交刑部治罪,仍旋邀宽有,其实各路纵贼何止永保一人。奏报粉饰,拼败为功。

其在京谙达、侍卫、章京,无不营求赴军。其归自军中者,无不营置田产,顿成殷富,故将吏日以玩兵养寇为事。其宣谕各路领兵大小诸臣,戮力同心,刻期灭贼。有仍欺玩者,朕惟以军法从事。

这一道圣旨颁发下来,满朝大臣无不栗栗危惧。内中吓得最利害的,就是军机大臣大学士等和珅公爷。和珅向家人道:“糟了糟了,我这老命儿,定然保不住了,面子上虽没有指定我,其实为我一个儿呢。嘉庆跟我平常的很,我也知道朝晚总落在他手里,不过想不到发作的这么的快。”

家人劝道:“当今素来孝顺,三年无改。恁他怎样,这一二年里总不会有事的,你老人家放心是了。或有想一个法儿,告了病回转享福去。当今宽仁,总也不来追究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整纪纲和相被查抄 布德教小民蒙矜恤
话说和珅见了上谕,心里异常恐惧,家人婉言劝解。和珅道:“论起亲情戚谊,原不应这么无情。我两个儿子,都尚着格格做额驸,跟嘉庆是郎舅至戚呢。”

话犹未了,门上飞报涉军统领衙门额老爷来拜。和珅大惊,忙问:“他带多少人来?

”门上回:“敢怕有五七十名番役呢。”

和珅吓得面如土色。

二门又上报:“额老爷已进了二门来也。”

才待起迎,额森忒已是进来,满面春风,拉着和珅的手问好。和珅道:“额公光降,定有见教。”

额森忒笑道:“没甚事,不过顺路儿瞧瞧公相。”

说着坐下。管家献上茶,额森忒叙过几句寒温,却仰着头只管瞧字画儿。此时和珅心上,宛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忽又见门上小厮飞步入报:“军机大臣、工部尚书那大人进来也。”

和珅暗忖:“那彦成是阿桂的孙子,平日跟我很是不合,今日到此,定然有凶无吉。”

想着时,那彦成已经进来。

只见额森忒抢上去请了安,便说:“大人已到,随来的各位侍卫老爷就该带领番役把守前后门。”

众官应了出去。和珅瞧见这个样子,顿时满面泪痕,泣求转奏乞恩。那彦成笑道:“公相你也如此,做了十多年宰相,查抄的事情,在你手里不知经过多少,几曾见钦差倒替犯官乞恩过的。”

说着,便转过脸道:“有上谕,请公相跪听宣读。”

和珅只得跪下。此时各房各门,都被番役守住,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额森忒回道:“请大人宣旨意,就好动手。”

和珅偷眼瞧时,见众侍卫一个个撩衣捋臂,在那里专候旨意,叹道:“我和珅不知抄掉几多人的家,坏掉几多人的官,谁知今儿竟会轮到自己身上。”

只见那彦成站在上头宣旨道:“奉上谕:和珅夺权罔上,误国殃民,辜负朕恩,着即革职,交刑部严行审问。钦此。”

额森忒一叠连声叫“拿下和珅!其余看守。”

那彦成吩咐:“侍卫带同番役,分头按房查抄登记。”

这一言不打紧,把个巍峨尊严和相府,顿时鼎沸似的闹起来。最可怜是那一班娇妻美妾、艳婢佼童,平日快似神仙,尊如天帝,到这会子被侍卫押着,驱来赶去,宛如猪羊一般,披头散发,哭地号天,终没个人援救。至于那班豪奴悍仆,平日倚势淩人,凶得如虎如狼,这会子也都垂头丧气,那些威风不知哪里去了。

那彦成带同和珅,眼看司员报数登记。一时侍卫跪禀,称:“在上房查出御用梁纬帽、红宝石顶,并织龙黄褂、四开气袍等各种违禁之物,不敢擅动,特来请大人的示。”

那彦成叫另行放开。一会子,又禀称:“在内帐房搜出借票两箱,房地契文五箱,都是违禁取利的。”

那彦成冷笑道:“公相也太有心计了,又要谋取皇位,又要剥夺民财,竟一网打了个尽。”

和珅忙辩道:“大人明鉴,这顶帽袍褂、原是预备进贡太上皇的。

犯官虽然糊涂,也还知道朝廷法度。”

那彦成道:“契文借票呢,难道也是奉旨准行的?”

和珅道:“谅都是奴才们干的,犯官实是不知。”

那彦成道:“这个话尽公相自己御前去办罢,我实不敢回奏。”

和珅央道:“那大人,我与大人祖父,三世至交,这点子事情,还望推情照拂。”

那彦成道:“公相原谅,我今儿的事情是国事呢。”

此时查抄将次完毕,就有司员竟记喝报,只听报道:“赤金首登,共三千六百五十七件。珠宝俱金东珠八百九十四颗。

珍珠一百七十九挂。散珠正斛,红宝石顶子七十三个。祖母绿翎管十一个,翡翠领管八百三十五个,蓝宝石带头一百二十三副。奇楠香朝珠八十七挂。沉香朝珠六百九十八挂。赤金大碗五十对。玉碗十对,金壶四对,金瓶两对,金匙四百八十个,金盆一对,金折盂一对,水晶缸五对,珊瑚树二十四株。玉马一只,高二尺,长三尺一寸。银大碗八百个,银中碗一千六百个,银碟三千二百个,银杯四千八百个,珊瑚箸四千八百镶,被金象箸四千八百副,银执壶八百把,翡翠西瓜一个,猞猁狲皮八十张,貂皮二百六十张,青狐皮三十八张,黑狐皮一百二十张,玄狐桶带十件,白狐桶子十件,洋灰皮三百张,灰狐腿皮一百八十张,海虎皮三十张,海豹皮十六张,西藏獭皮五十张,绸缎四千七百三十卷,纱绫一千一百卷,绣蟒缎八十三卷,猩红洋呢三十疋,哗叽三十疋,呢绒三十疋,各色布四十九捆,葛布三十捆,各色皮衣一千三百件,绵夹单纱绢衣三千二百件,御用纬帽二顶,织龙黄马褂二件,酱色缎四开气袍二件,白玉玩器八十件,碧玉玩器六十四件,西洋钟表七十八件,玻璃衣镜十架,小镜三十八架,铜锡等物七千三百余件,纹银一百零七万五千两,赤金八万三千七百两,钱六千吊。一应动物家伙横钉登记,以及房屋一千五百三十间,花园一所,俱详细开列,其房地契纸,家人文书,亦俱封裹。

和珅心伤泪落,暗忖:“早知这么下场,平时也看破点子了。”

只见那彦成问:“完了么?”

众人回说:“完了。”

那彦成道:“完了就好了,咱们也好回去复旨了。”

额森忒禀道:“各重门户,都已贴下封条。男女人口都已押在下房里,已都派了人看守了。”

那彦成点了点头,随吩咐套车。于是大众簇拥和珅到刑部衙门交卸了,才入朝复奏。都察院各御史,见和珅坏了事,顿时锋芒起来,你也参一本,我也参一本,今儿说这个是和党,明见说那个是和党。不到一个月,朝里大官员,牵连罢职的,倒有一大半。和珅是仁宗有意作对的人,结案下来,自然总是从重治罪。彼时京中有句俗语道:“和珅跌倒,嘉庆吃饱。”

就指这件事呢。

和珅伏罪之后,仁宗召集廷臣,狠狠训饬了一番。众大臣经过这回惊吓,虽不见得个个洗心革面,比了从前就好多了。

恰值王三槐押解到京,仁宗敕令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大理寺悉心审讯,王三槐口供,始终咬定是官逼民反。承审大臣不敢隐蔽,照直奏闻。仁宗览奏恻然,命斩缓行刑。遂下上谕道:国家深仁厚泽百余年,百姓生长太平,使非迫于万不得已,安肯不顾身家铤而走险?皆由州县官吏朘小民以奉上司,而上司以馈结和珅。今大憝已去,纲纪肃清,下无不上达,自当大法小廉,不致为民累。惟是教匪迫协良民,及遇官兵,又驱为前行,以膺锋镝。甚至剪发刺面以防其逃遁。小民进退皆死,朕日夜痛之。自古惟闻用兵于敌国,不闻用兵于吾民。其宣谕各路贼中被协之人,有能缚献贼首者,不惟宥罪,并可邀恩。

否则临阵投出或自行逃出亦必释回乡里,俾安生业。百姓固极思安,劳久思息,谅必一见恩旨,翕然来归。其王三槐所供,川省良吏,自刘青外,尚有知巴县赵华,知渠县吴桂,其量予优擢,以从民望。至达州知州戴如煌,老病贪劣,胥役五千,借查邪教为名,遍拘富户,而首逆徐天德王学体等,反皆贿纵,民怨沸腾。及武昌府同知常丹葵,奉檄查缉,株连无辜数千,惨刑勒索,至聂人杰拒捕起事。其皆逮京治罪。难民无田庐可归者,勒保即赞同刘青熟筹安置,或仿明项忠原杰招抚荆襄流民之法,相度经理。遍谕川陕楚豫地方,使碱知朕意。钦此。

这一道上谕,仁心慈意,溢于言外,不特清朝高文章。仁宪纯六帝不曾有这,就汉唐宋明也不曾见有这么仁慈恺恻的诏旨!清国十二帝,平心衡论,这仁宗帝人可算过得去的了。难道三代以下,真还从哪里去找寻尧舜么?

仁宗为人,不但宅心仁恕,办理大小各政也很有独见之明。

彼时京师地方,有一桩冤狱,倘然遇着了好高骛远的高宗,矜智弄巧的世宗,镇日高掌远摭,干那拓土开疆丸事,没工夫管理民间细务,冤狱沉沉,这花容月貌美人儿,九烈三贞好女子,早吃那糊涂官吏断送了呢。究竟怎么一件事?原来京城大栅栏桐花胡同,有一个不才子弟,姓胡名惠生,他的老子也曾做过一个小小京官,苦吃俭穿,死下来倒也积有上千银子。奈这胡惠生不长进,文不读书,武不挑担,镇日的游荡,同着一班狐群狗党,赌钱喝酒,无所不为。上千银子哪里抵的住大挥霍,不到两年,就精光了。惠生虽是不成才,他的老婆谢氏,倒很贤慧,随着惠生茹苦含辛,从没有一声半句怨语,并且柳眉琐翠,杏脸含春,人品儿,又是头等的标致,旁人见了,都替她叫屈。她倒行无所事的,乐道安贫,靠着十个指头儿,贴补点子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