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三百年艳史演义

  四、嘉峪关通商照天津条约办理。西安、汉中及汉口字样,均删去。
  五、废松花江行船至伯都讷专条。
  六、仅许在吐鲁番增一领事,其余缓议。
  七、俄商至新疆贸易,改均不纳税为暂不纳税。此外续添卢布四百万元。
  劼刚迭电请旨,算将俄案结束,便要驰赴英京接任去了。
  偏是俄女碍着国禁,凡不曾正式结婚的,不能携带出境。劼刚躬膺使命,也不便贸然履行婚约,只好暂时话别,徐待将来。
  江文通说得好:“黯然销魂者,别而已矣!况且皇华四牡,万里长征,那得不潸焉出涕?”劼刚也顾不得许多,早在英京欣然驻节了。俄女为着劼刚,矢志不嫁,俄将亦未便相强。好在鱼腹雁足,消息常通,每到秋高马肥,依然弄那逐狗鞲鹰的豪兴,只有陌头杨柳,春日凝妆,不免有夫婿封侯的后悔了。劼刚往来英法,转瞬三年,复命还朝,已经升任侍郎,颇想圆成俄女的好事,谁知年甫五十,病不能兴。光绪眷念前劳,赐谥“惠敏”,那俄女竟成虚望了。近人责备劼刚,发现一段笔记道:文正长子纪泽,使俄纳洋妇,用夷俗。女自相婿,则得郭嵩焘门下能刻石者。华夷婚礼之乱,乃始硕儒元辅之门。纪泽出详,文正早失算。文正功名人也!以功名论,夷方骄陵,华方怯懦。夷权势所占,常十八九。华口舌所争,常十一二,恶所言功名。以富贵论,文正蒙适,即不出洋,承恩守资,终不失袭侯侍郎。出洋富贵固无所增。纪泽既倡变家风,其他子弟之不如纪泽者,何怪夷言夷服,哄然一堂。且乐入外国籍,天下将被其毒。曾发天下之难,固当先客于邪!天道感应,初何尝以文正之善言德行而或逭也!
  劼刚在英法的时候,中国的大局,还不至十分败坏。偏是前使郭筠仙侍郎,称赞得英法诸国,政教修明,工商繁庶。中国这班守旧大僚,都有点不能满意。到得劼刚继任,又有这俄女交际的嫌疑,连从前曾文正办理天津教案这件旧事,也都一齐翻起。湖南人只记曾氏的罪,不记曾氏的功。北京的会馆里,既容不得曾氏,湖南的原籍地方,更容不得曾氏。劼刚的名誉声价,又被这种笔记贬损。余却记得俞荫甫先生为惠敏所撰墓志道:公自幼究心经史,喜读《庄子》、《离骚》,所为诗古文辞,卓然成家,兼通小学,旁涉篆刻、丹青、音律、骑射,靡不通晓。又精习西国语言文字?讲论天算之学,访求制器之法,海外诸大洲,地形国俗,鳞罗布列,如指诸掌。乃年甫及艾,一病不起。惜哉!
  这样看来,劼刚留心外交,注意舆地,其识见极为远到,那些小德出入,也不必一定苛求。不料他未竟所用,连季父忠襄都说少一帮手。劼刚逝世以后,曾氏弟兄子侄,幼的幼,弱的弱,祗袭个现成的世爵,及岁后带领引见。赏了郎中员外,分部行走,偶然升到卿贰,也没有什么建树。只有忠襄是长江锁钥,与李爵相南北对峙,练船制械,事事不遗余力;听得劼刚中折,渐觉意兴索然,幸而法越敉平,海疆无事。光绪十五年大婚礼成,便议撤帘归政,忠襄年已七十有奇,次年遽薨于位。
  这两江总督的缺,从文正至今,都用着湖南人补授。忠襄事出仓猝,一时难得人选,照例谕知安徽巡抚沈秉成署理。秉成字叫仲馥,是浙江湖州归安人,论他久任封圻,循谨无过,虽不足绾两江重任,那暂时升擢,未尝不可萧规曹随。那知接篆不到几时,接着山东巡抚一角咨文,仲馥拆开一看,不觉大惊失色。究竟咨文里说着什么话呢?正是:急报不辞千里远,奇谋突使一军惊。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六十五回继妻施谲计宠荷金章新妇擅清才礼胎团扇
  上回说到沈仲馥在两江署任,接到山东巡抚咨文,惶骇万状。那咨文里面写的是:为咨行事:案据贵部堂前在安徽巡抚任内咨开,称东省灾荒,居民流离失所,殊深悯恻。今继妻某氏,节省日用经费,并典质钗环,凑集纹银一千两,由庄号汇至东省,请为散给灾区。此系出自愚忱,继不敢奏请奖励等因奉此。伏查救灾恤邻,古人所难,出自妇女,尤为罕见。虽经贵部堂声明不敢奏奖,但悯念灾区,慨捐巨资,自非刑于之化,安能致此?因于某月某日附片奏闻。某日奉旨安徽巡抚沈秉咸之继妻某氏,着给予乐善好施字样,准其自行建坊。钦此。分此咨行贵部堂查照。
  这也不过照例的奖励,不过照例的咨照,为什么仲馥有这样的惶骇呢?原来仲馥是元配逝世后,并没有正名定分的继妻,从前只将“续弦”两字,装个幌子,寻那些清贫的贵族,中落的世家,有什么闺阁名姝,才貌兼擅的,他便密遣心腹,广为罗致。有人贪他的厚聘,有人慕他的高位,愿将女儿送入彀中。那知一入侯门,其深如海,为姬为妾,听他摆布。仲馥势焰熏灼,自然没人敢同他计较。他列屋而居的粉白黛绿,倒也不止十余,都是用欺骗手段得来的。后来黑幕渐渐揭穿,他便降格相求,去弄那举贡、生监一流,尤其俯拾即是。有人说:“仲馥研究炉鼎,于素女术颇有门径,所以群雌粥粥,于他绝无亏耗。晨起且以鸡汁拌饭能尽一器,精神强固,真叫做愈战愈酣。”最后娶得常州某贡生的女儿,绝艳惊才,众人当退避三舍。只是这某贡生素工刀笔,他知道仲馥善使谲计,却要用点谲计戏弄他一番。仲馥叫幕友向贡生说媒,言明聘礼千金,不须奁赠,贡生亦唯唯答应,但须另备千金衣饰。仲馥渴望已久,无不俯如所请,只是衙署成婚不便,不得不另赁大厦。贡生亲自送女,看得诸事草率,料定又蹈故辙。深恐女儿抱怨,便将一切计划,告诉女儿,叫他诸事曲从,不须争执,只要一声霹雳,自然吓得他心胆俱碎。到得结褵以后,仲馥说外宅观瞻不雅,谋迁入署,便令诸女前来相见,互称姊妹。一面是谨遵父命,同仲馥毫不计较,仲馥总道懦弱可欺,佯若无事。那知一署督印,忽然有这角咨文,“继妻某氏”四个字,固已旨意煌煌,传谕通国。仲馥欲待不认,则文书印信,确从安徽巡抚衙门发出,如何能够伪造?况且盗用印信,这处分也是不小。
  暗中探问某氏,他说:“承你雅意,彰我贤名,我方感激得很。
  我在内衙里面,知道什么是公文,什么是印信,公文有幕僚办的,印信有监印管的。谁人这样呆气,愿捐千两纹银,替你的妻子建坊?”仲馥愈想愈疑,真是莫名其妙,只好承认下来,不能追究,这继妻某氏从此便没人敢夺了。
  事后慢慢察访,才知是贡生的谲计,牺牲了千金聘礼,移作赈捐。咨文是预先备就的,嘱其女乘闲用印发出。此等寻常公事,仲馥素不寓目。既然弄巧成拙,仲馥悟到贡生厉害,便不敢薄待某氏。某氏金章紫诰,俨然敌体。仲馥也将错就错,派人回籍建坊。只是难为了似妻似妾的这班人,说道:“某氏内主中宫,是你请旨施行的,我们也奈何他不得,也奈何你不得。我们也是你以礼聘的,以舆娶的,他既然诰封一品,我们是否应该青衣侍立呢?凭你的良心吩咐一句,我们绝不违拗。
  ”仲馥说不出这是某氏的父亲弄得玄虚,又不好一味拒绝他们,暂时拣几个生子的,把他儿子捐个官,可以加级请封;儿子多的,分几个给没有儿子的。不到几时,这班人都是朝珠补褂,各显威风。清朝妇女的章服,一品到五品,都有朝珠,只有补服里的鸟儿,什么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云雁、五品白鹇,有点分别,然钉在褂子上,又被朝珠掩着,那里还辨得清楚呢?
  仲馥把这事马虎过去。忽报常州老贡生来探望女儿,要叫仲馥前去迎接。仲馥欲待不去,这泰山的手段,已经领教过了,再想出一个锦囊,恐于自己前程有碍;若果按了仪注去接,所有称呼跪拜都免不掉的,心中终觉不愿。正在为难时候,谕旨令回安徽本任,他趁此交卸时间,飘然先到安徽去了。贡生见了女儿,久别重逢,自然欢喜。那趋炎附势的官僚幕客,道是沈总督丈人,你也邀逛秦淮河,我也约游栖霞山。老贡生别无奢望,因为由贡生捐了校官,想补个江南腴缺,兼个小书院掌教,那些狱调讼牒,决定洗手不干了。盘桓了几日,女儿已治装赴皖,他也趁轮回到常州。仲馥果然叫下属安顿了贡生位置。
  某氏对这班旧时姊妹,倒也非凡谦恭。惟有仲馥几个儿子,知道某氏地位图的,说他巧取豪夺,不肯认他做继母。仲馥在生时候,迫于父命,只能勉强周旋;到得仲馥归丧,住在苏州寓所,诸子顿翻前议,狺狺相逼,某氏逆来顺受。等得开吊这日,苏抚恩艺棠中丞来奠,某氏竟麻衣枲絰,亲出控告诸子,并引谕旨继妻某氏为证,说:“诸子不但背父,兼且逆君。”
  艺棠看得题目太大,只好婉劝一番,请亲友从中调处。某氏见得彼众我寡,便也见风使帆,分点遗资另行居住了。这些古玩书画,都归诸子管理。康雍乾嘉的扇箑册页,鳞次栉比,着实算得大观。便是道、咸以来,山人闺秀,负点时名的,都搜得一鳞一爪,边颐公的芦雁、王竹岭的松树、赵次闲的草虫、改七芗的仕女、黄香畴的山水、杨辛甫的兰花,以及沈春瑶、钱梅溪、邓守之、吴子重的各种书法。还有一帧团扇的绢面,一面画着设色牡丹,上款是德甫世叔,下款自侄女居玉微学绘,姚黄魏紫,描写得十分富贵;一面写着《蝶恋花》词一阕,婀娜刚健,笔法亦异常秀挺,下款是受业于丹九。后幅附着一篇一记,系广东布政使张德甫方伯的手笔。那记上道:曩余备藩岭南,闻居玉微女士名,称其学擅丹青,绚染勾勒,皆承家学。盖乃翁罗浮主人,亦精绘事也!
  主人振声庠序间,然秋试屡踬,乃弃举止,专心六法。玉微才垂髫,调脂抹粉,风致楚楚。因数访主人,得睹玉微,妍丽不俗,非凡夫偶。会以校阅院课,得于生丹九,清才秀语,风采斐然,复试尤胜于前。余乃矍然曰:“是了足偶玉微也。
  ”为介于主人,亦获首肯。合卺之夕,余戏以团扇示玉微,笑谓之曰:“姑娘赐画多矣,今夜洞房红烛,能抽毫眉案,以谢蹇修乎?”玉微呼婢,启箧出画具,对客一挥,谓余曰:“此为世叔兆一品也。”众客传观,皆相赞美。余又转示丹九曰:“两美必合,弟曷咸之?”丹九时已薄醉,为填此阕曰:“无礼可贻,姑借花以献佛耳。”丹九、玉微别久矣,闻其伉俪雍睦,人争羡之;有予式枚,亦崭然露头角。装之成帙,俾留鸿雪,以见余作合之非偶焉。光绪年月德甫附记。
  大众看罢,说道:“于式枚不是晦若吗?如今是入词馆了。
  ”这位丹九先生,自从同玉微结婚后,便在越王台畔构成一角小楼,万叠牙签,缥函缃帙,还有些唐碑晋帖,齿齿满架。丹九晨曦展卷,夜雨摊笺,《兰亭序》的浑融,《灵飞经》的妩媚,丰姿绝世,果然扫尽尘凡。那各处赠答的邮筒,短幅长行,多如束笋。玉微在楼头,排列画具,水盂砚盒,位置天然。他研碧飞丹,点柒得琳琅满壁。有时还替丹九填阕词,吟首诗,只觉得气体清华,耐人寻味。丹九在楼上题着“一琼”二字,系张德甫所写,因为南宋诗人杨万里《咏越王台》一绝中,有“下看碧海一琼杯”这句诗,所以取这二字。丹九同玉微凭栏徒倚,一个穿白袷衣,一个着紫罗衫,东望扶桑,南瞻珠海,真有飘飘欲仙的风度。若到春秋佳日,丹九还有良朋佳侣相约清游,玉镜台前,陆公亭畔,朝朝买醉,暮暮开花,极尽人生的乐事。况且珠江是烟花渊薮,楼船箫鼓,朝夕不休,扶丽珠兰,团成香国,丹九偶一涉足,总觉壶觞杂沓,弦管嗷嘈,没有那闺房画眉的清趣。后来绚烂归到平淡,只在夕阳西下时候,一尊对饮,叫雏婢曼声度曲,玉微亦击箸相和。丹九在这几载,要算得极人生之乐了。不料后来被学使看重,将他调入了学海堂肄业。
  这学海堂,还是阮元为两广总督时所创。阮元在浙江任内,罗致全省名士,编辑《经籍纂诂》,同《两浙(车西)轩录》,将这班人都送入诂经精舍,广东的学海堂。同一用意,里面的高材生都由学使选取,月给膏火,虽不能够乡、会试联翩报捷,但优贡拔贡,总有望的。丹九接到本学校官的传谕,想托病不赴,但是玉微劝他道:“我同你年龄将近三十了,薄田数顷,老屋几椽,我们两口子恐怕不敷薪米。现在小孩已有五岁,丫鬟老妈,那一个不要钱的?单靠着书画的笔资,一寸砚田,怎能长久度岁?我同你向来是倜傥的,把这功名得失看得绝淡。
  其实既然读书应试,这举业还是不好抛荒的。若到了学海堂,毕竟有一定的课程,总比在外闲散强得多了。我不是《儒林外史》里的鲁小姐,做制艺;又不是《儿女英雄传》里的何玉凤,望你插金花、饮琼林酒,不过趁这壮年时候,有这学使提拔,不可辜负他便了。至于飞黄腾达,自有命运,我也没这样痴想。
  ”丹九道:“是呀,我不过是脱韁的骐骥,不能受这种衔辔。
  你既然劝勉我,我岂不体谅你?只是堂里的规矩,只朔望可以休沐,其余都要请假。同你虽相隔不远,不能常来看你。我们十载厮守,却不曾一月分离,如今反要尝那思妇劳人的滋味了。
  儿子歧嶷得很,将来可望跨灶,但须以母兼师,宽严并用,你绘余无事,也可借此消遣。”玉微亦唯唯答应,替丹九整备了行囊、书簏、酒榼、茶铫,叫仆人送他到堂报到。
  丹九在堂里下帷苦读,成绩无不斐然。学使提考优行,他却举了第四。玉微也慰情聊胜,催促他入都。朝考出榜,取在二等,准以教职铨选。这苜蓿盘里的情况,过来人大约领略一些。丹九却不厌寒酸,说道:“得此一阶,仍旧好让我平章风月,啸傲烟霞,免得手版脚靴,同这班俗流厮混。”玉微知道他性不宜官,也并不迫他上进,只是督责晦若,叫他不失青毡的故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