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三百年艳史演义

  渐渐由夏而冬,蒲洲要入京会试,所有公车各费,全是沈氏资助。又将颦儿送与先生,做个沿途的良伴。言甘币重,弄得蒲洲感激涕零。蒲洲带了颦儿,束装北发。沈氏还设筵祖饯,叫慕郊陪着斟酒。旗下的帐房经理,都是坐在一席。里面交代颦儿,无论得第与否,总要到扬州一转。
  颦儿跟着蒲洲,一路向济南前进。车夫闲着无事,谈起青州新案,称赞丐妇复仇就义,着实有点权变。颦儿在旁听着,说道:“贫贱的夫妻,果然比富贵来得恩爱。”蒲洲道:“他是不贪图富贵呢。一个丐妇,能够如此,应该旌表旌表。”车夫道:“我是青州人,这丐妇我也见过的。虽则住在破庙里,蓬首垢面,衣衫褴褛,那姿色是不错的。丈夫叫做王五,向来是卖炊饼度日的。又要喝酒,又要磕烟,渐渐将本钱吃完,想卖媳妇去当窑姐几。媳妇拚死不肯,他还骂他打他,最后才叫媳妇乞食养他。这乞食有什么一定的,今日少了,他说媳妇懒惰,不肯供奉他。今日多了,又说媳妇同人有了交情,所以多给他的。那媳妇听他捶楚,终究没有一句怨言。青州市面上的人,多数认得这个丐妇,却看在一个土豪的眼里。这土豪是外通海盗,内结旗丁。平时虎视一乡,便抢几个良家妇女,逼做妾媵,尚且没人敢同他为难。这种丐妇没吃没穿,只要弄进门来,怕不由我摆布?便令人到庙里叫这丐妇。丐妇是有见识的,料得土豪无端相召,大都不怀好意。若使单身前往,恐怕丈夫见疑,遂带了王五同走。王五夫妻见过土豪。土豪看丐妇姣好白皙,只是为尘垢污秽,笑对丐妇道:“闻说你善歌唱,好进去换了衣服出来。”丐妇叩道:“鬻歌是丐妇本分,换衣尽可不必。”曼声唱着错叠牙牌《闺怨曲》道:焚香祷告天和地,丁宁牙语心上人知。我要你大炼金丹非容易,去时节约我梅花开放时。到于今锦屏风外,紫燕双飞,别三载,音信稀,巫山有路书难寄。
  恨点不到头,两眼泪珠流。五日六日恐添愁,可怜人比黄花瘦。又想他那里定是铁索系孤舟,亏我痴心等到梅开后。谁想他三心两意把奴丢手,只见双双粉蝶游。二六光阴又一秋,正是日到天边人去久。
  二四桃源花作台,敢烦公孙子为我将书带,三翻四覆笔难提,总恨六郎流落在在街,七情难禁相思害。梅梢月,梅梢月,五更三点,训满香腮。魂灵儿飞去九霄云外,撤散八宝珠环无心戴。土豪道:“好歌好歌。”赏了几两碎银。两人正要辞别。
  土豪指着王五道:“赏他酒饭罢。”王五跟着仆人去了。土豪又对丐妇笑道:“像你这样面貌,何患没有好配头?偏偏嫁这乞丐,你是否甘心跟他到底吗?我听见他还要打你骂你,他有什么情义?我看你还是另想别法罢。”丐妇知道不妙,便正色对土豪道:“妾闻女子从一而终,其余一概不问。他贫呢暴呢,毕竟是妾丈夫。妾不幸既嫁了他,只得终身跟他,项有什么想头!主人赏妾金钱,妾是感激得很的。但只好为婢佣,报答万一。若要妾弃夫改适,这便万万不能了。”土豪道:“我知道你不能了帐,我已替你了帐了。你到外面看来。”丐妇跨出中庭,传入左面马房,王五的尸首,已经躺在地下。丐妇见土豪跟了出来,料得不可力敌,只可智诱,便指着王五骂道:“薄幸奴,你日日鞭挞我,知道也有今日吗?真正算得孽报呢!”
  回顾土豪道:“这人虽则不仁,我究同他夫妻一场。你如爱妾,买他一片土地埋葬埋葬,我亦甘心从你了。”土豪叫人抬了尸首,亲自带着夫役出去,另叫一仆守着丐妇。丐妇见土豪去远,暗向那仆道:“我日卧在破庙里,是个丐妻,终朝市上行乞,何等疏放!如今做了贵家妾,饮食起居,事事拘束,有什么趣呢?”那仆道:“你真不中抬举了。”丐妇道:“不是这等说,主人姬妾多,爱我未必能久。我只想一夫一妇,不至冻馁。我不是懒惰的人,烧茶煮饭,我都肯的。你家里有人么?我不如跟了你去。”那仆道:“主人归来,不见你我,那肯干休呢?
  ”丐妇道:“我有一计,不识你肯从否?此时主人未归,你速向官署出首,说道主人杀人,主人必定入狱。趁着阖家无主,我同你卷点衣饰,逃赴他乡,不是天长地久的夫妻吗?”那仆连称好计,飞也报县去了。等得主人归来,官差早在家候着,不问情由,竟铁索锒铛而去。县官升堂问案,丐妇早跪将上来,把如何入门,如何唱歌,如何计诱,如何谋杀,一五一十,供得清楚。指着土豪是造意,指着仆人是下手。县官验捡尸首,确是醉后被搤。主仆无可抵赖,只得俯首认罪。丐妇还对土豪骂道:“贼奴,你也知罪了。我是清白女子,岂肯从你!我的不肯遽死,是要替夫报仇。如今青天大老爷明鉴,我可从夫地下了。”拔出小刀,登时刎在堂上。县官要替他造牌坊呢!
  蒲洲慨叹一回。车夫赶着驴子,按站尖宿,到得京都,住在安徽会馆。这时正值福相国济、文相国庆柄政,二人都雅慕神仙,广罗婢妾,黄冠羽士,接踵相门,研究那黄帝、容成的秘术。正是:每将邃古无稽语,误认群仙不死方。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四十一回锦绣屏开三千输黛乳花香溢百八挂牟尼
  上回说到福、文两相,交结方士,府里列屋闲住的,或谈导引,或论黄白,那最有名的,叫做薛执中。闻说他得异人传授,能够召集妖狐淫鬼的魂灵,摄入新死的女尸里面,令他侍寝。还能够驱役五鬼,到深闺邃阁里,提取睡梦妇女同宿,昧爽仍送原处。此外什么炉鼎抽换,铅汞灌注,都说得井井有条。
  福相的宠婢贡三,文相的幼妾苏子,尽是执中的大徒弟。执中住在相府,花园里造起三层高楼,选派一班垂髫女子,更番侍奉。楼下参参错错,围着锦绣福屏,里面长枕大被,无不齐备。
  福相这面,都是苏州天足女子。说道苏人其嫩如水,生就柔媚性格,令人可爱。便是青筋白背,滑腻如脂,这天足也非他省能及,所以这楼题名“苏楼”。文相这面,都是越州纤足女子。
  说道越人充实巩固,无一荏弱,两足愈纤,较他省的人,愈觉灵便,所以这楼叫做“蠡楼”。苏楼的领袖,用着贡三;蠡楼的领袖,用着苏子。
  贡三本是苏州山塘的人。那年内务部庆郎中,放了苏州织造,带着几个苏州女子回京,将贡三送给福相。贡三却能先意承志,弄得福相异常熨贴。福相几个姬妾,大半燕赵佳人,浓脂厚粉,望之生怖。便说到身材的婀娜,腰围的轻倩,不是笔挺,即是木强,那里像得来苏州人。福相尝着苏州人滋味,口口声声只要苏州人。况且贡三这双天足,足面洗得净,足跟砑得光,穿着绣花拖鞋,自然别有风致。虽然算是福相婢女,那权力还在夫人以上呢!
  苏子从前也是婢女。他的母亲,是越州人,在文相府里,侍奉二姨太太。那时文相还是工部侍郎,苏子只有九岁。他母亲原系纤足,疏裳散髻,洁无缴尘,裙下双翘,楚楚有致。文相只为碍于名分,未曾纳入后房。他却深感主恩,将女儿薄裹轻缠,比自己还要齐整,每到弓弓微步,鞋内还观着香屑,鞋外还护着金铃。十四岁上,文相收为侍妾,连二姨太太,赶他不上了。
  两人做了领袖,部下都是同乡。贡三、苏子,跟着执中练习秘密丹诀。执中或在苏楼,或在蠡楼,没有一定。他引进来这班弟子,睡在楼下,自有苏越女子,前往承值。有时执中高兴,还要叫两楼的人,会串一回。不知是执中有什么不均匀地方,两楼领袖,竟互相嫉妒起来。贡三说苏子双跌不洁,掩鼻而过。苏子说贡三袒露胸臂,秽亵难堪。起初不过背后闲谈,经部下的人彼此挑拔,这仇怨越结越深,竟至当面抢白。执中也调停不好,只索听其自然。福、文两相,向来糊涂,愈加管不周到,这风声渐渐扬到外面去了。
  早恼了一个王给谏,说道:“身为辅弼,容纳妖人,帷薄不修,秽声四播,不是轻朝廷而羞当世之士吗?”便剀剀切切上了一本,略谓妖人薛执中,向在东三省一带,以驱役鬼神,颠倒生死,愚惑民众,所获布施无算。奉天将军某,夙好邪道,重币招致,建造浮屠百尺,作薛居所,将军便膜拜其下。不及数月,奉天新死女尸,一再被盗,且有夜摄妇女生魂情事。群情汹汹,指薛所为。将军亦无可袒庇,函荐大学士福济、文庆,来京修炼。福济、文庆,不能坚拒,竟于家中留其膳宿。执中胆敢呼朋引类,厚结党援。编修某奔走两相之门,称执中为师父。淫邪奸盗,此实萌芽。回忆先朝始则白莲,继则八卦,蔓延西北,幸告校平。执中等皆教之余波,变本加厉,伏乞明正典刑等语。
  这时嘉庆早崩,换了智亲王即位,改元道光。道光看了这疏,便发怒道:“左道惑人,有干禁例,辇毂之下,敢此横行!
  ”将执中拟了大辟。不道福、文两相,怕要株连自己,预先将执中放走了。只晦气了某编修,革职遣戍。从此福、文两相,不敢再蹈覆辙,连那苏楼、蠡楼里面的二千粉黛,也都放还家乡了,只剩了两座空楼,作个纪念。
  后来蔡孝廉有一首七古专指此事道:文成远来五利止,仙山楼阁弹指起。红棂翠槛金碧阑,压倒临春与结绮。紫盖如雾丹如霞,富贵春深宰相家。尽有笙歌罗玉树,颇闻奁镜炫铅华。姑苏台畔人如玉,六寸肤圆罗袜薄。
  猗猗软语每呼侬,楚楚清姿能免俗。西施别住苧萝东,屟响廊回步步弓。天水谁怜无限碧,巫山斜映可怜红。吴根越角苦收拾,化作群芳同一劫。凤凰绿绩不胜悲,鹦鹉青春何处说?此中暮暮复朝朝,云雨荒唐伴寂寥。那有鸧羹能疗妒,不图虎市已兴谣。雷霆忽听天威怒,白鹇放入蓬山路。相公军国暂偷闲,太吏文章惨遭腐。吁嗟乎!篝火狐鸣有几时,红羊消息已先知。
  咸阳一炬阿房火,宫树苍凉夕照迟。
  福、文两相,卖此一番变动,不到几时,乞休的乞休,告病的告病,又换了几个满人。偏是回酋张格尔,又在回疆纠众滋事,派出去的庆祥穆克登布一班人,不是战死,便是自尽。
  还靠着杨遇春、杨芳两将,收复喀城。同长龄那彦威等办善后,回民刚刚就范,湖南永州的瑶目赵金龙,又为着天地会的事,焚掠两河口,分窜蓝山。什么九冲瑶呀、散瑶呀、土瑶呀、声势浩大,总算仗着卢坤、罗思举,次第剿灭。连广东的八排瑶,也降服了。内地一律平靖,外洋的英吉利国,又因焚毁鸦片,无端开衅,钦差大臣林则徐,两广总督邓廷桢,联衔入奏,道光原是著名勤俭的,这时军书旁午,军机处自然格外小心。城外有几个章京,往往四鼓便要入城,以便办事。还记得一诗嘲章京的道:漏滴铜壶报丑初,折腰懒起倩人秋。熏香侍女翻貂褂,进盥雏姬理数珠。流水似车龙似马,主人如虎仆如狐。昂然直入军机处,低问中堂到也无?
  恰好有一王姓章京,奉派值日,呈递折件。他比众人来得更早,到了东华门首,摸着褂上,忘记挂了朝珠。要想回寓去取,恐怕耽搁时候;若是补褂无珠,又不成个体统。正在筹思无计,忽然想到同寅某君,距此不远,不如前往一惜。匆匆驱车驰赴。尚未打到五鼓,叩门良久,才见主人披衣而出。王章京说明来意,某乃笑答道:“我的躯干,较你长大,朝珠亦复竟宕,在你恐不适用。我当谋之内人,借你一挂,较为合式。
  好在珠无男女,你也不嫌亵读,但求应急罢了。”入内取了朝珠,替王挂好。王戏吟道:“这真是‘百八牟尼珠一串,归来犹带乳花香’呢!”某即颜色陡变,一回头已不见了。王章京急忙上车,仆夫甫经扬鞭,某已赶出门来,操着白刃,大骂道:“你糟蹋人太甚,不杀你誓不甘休!”王亦莫名其妙,只叫仆夫快走,已在车尾吃了一刀。
  到得公毕归来,还见某努目相待,只得绕着道儿避过。某犹追到大街才去。王章京托了年来故旧,前往解释,并送还所借朝珠。某又不肯说出所以然,总说王某之仇,不共戴天。王章京出去一趟,碰见一回,都是挟着利器,如同疯狂一般。王章京认为夙世冤牵,便慨然充官归隐。
  旁边有人知道的,说这个同王章京结冤的人,便是乾隆朝某翰林的孙子。那时某翰林热中富贵,急于得差。看得于相国敏中,威势炎炎,一言九鼎,暗中叫夫人夤缘入第,拜相国夫人为寄母。某翰林见了相国,伊然自居子婿。相国见他文章尔雅,气体清华,也时常加点青眼。经不得相国夫人,为着义女的嘱托,不时要替他催促。某翰林只须纂修协修的差事,固然络绎不绝,便是秋闱典试,春闱同考,也都轮着几次。他的夫人,对着相国夫人,真是冬则拥炉,夏则挥扇,凡有婢媪的事,他都肯替他们帮忙。只要叫得一声姑太太,他便乐不可支。于家这些家属妇女,虽则鄙薄他谄媚,却也喜欢他勤谨。不料于相国为了言官弹劾,陡失圣眷,简了吏部尚书梁诗正协办。那某翰林路趁峰回,帆随湘转,又想钻到梁吏部门子里去了。
  梁吏部却没有正室夫人,他偏叫夫人拜做义父,终朝居住相府,连梁相的内政,都代他从容布置。一家婢媪,你也姑太太,我也姑太太,比于府来得亲热。每逢吏部五更入朝,所有靴子、袜子、帽子、翎子,夜间都摆得齐整。早起吃过莲心粥,呷过燕窝汤,他一样一样替吏部弄好,最后才从胸间掏出朝珠来,慢慢的挂上,香甜温暖,脖子上没有一些寒气。这事也习惯了。偏是一日吏部上车的时候,忘记未曾挂珠。这位夫人,披着皮袄,又着棉裤,云鬓蓬松的赶到外厅。正值吏部带了一个门生下阶。人也不管是谁,只将胸间的朝珠,向吏部颈间一挂,蹬着两只小脚,望内厅去了。这门生见了,估量着又不是个如君,又不是个丫鬓,又不是个小姐,实在揣度不透。后来知道是某翰林的夫人,同寅里面有那滑稽的,赠他一律道:昔曾相府拜干娘,今日干爷又姓梁。赫奕门墙新吏部,凄凉池馆旧中堂。君如有意应怜妾,奴岂无颜只为郎。百八念珠亲手捧,探来犹带乳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