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三百年艳史演义

  令而去之,一旦形绝身死,其何以见先帝于地下哉?且自古英雄豪杰,未有可以威力胁者。今乃啧啧以剃发为词。天下岂有未称臣而自去发者乎?天下岂有彼不实许,而我遂以实应者乎?天下岂有不相示以信,而遽请剃发者手?天下岂有事体未明,而遂欲糊涂了事者手?父试思之,儿一剃发,将使诸将尽剃发耶?又将使数十万兵士皆剃发耶?中国衣冠,相传数千年,此方人性质,又皆不乐与满夷居。一旦变其形,势且激变。
  尔时横流所激,不可抑遏,儿又窃为满夷危也。昔吾父见贝勒时,甘语厚币,父今日岂尽忘之?父之尚有今日,天之赐也,非满夷之所赐也。儿志已决,不可挽矣!倘有不讳,儿只缟素复仇,以结忠孝之局。
  芝龙将原信呈奏清帝。摄政王知成功志不在小,先将芝龙革爵圈禁,通谕沿海沿江守将,协力防范。成功满想会合张煌 言诸人,渡浙入江,逐流而上。苏皖渐定,成功又被清师杀得一败涂地。海澄守将黄梧,部将施琅,又先后降清。成功料厦门难守,遂由澎湖进攻台湾。
  台湾本是一个荒岛,从前芝龙却安插一班福建难民,叫他就地开垦。后来被红夷占据,辟做三城,一叫台湾,二叫基隆,三叫淡水。成功想借此根据,红夷那里敌得过成功,自然乞降远去。成功迁国到台,真是岛上田横,海中徐市。然规模却也不弱,依旧称臣永历。只有张煌言不以成功渡台为是,贻书相责,然已无可挽回了。
  成功在台湾,自建王府,又为其妹建郡主府,轩敞宏丽,殆无其匹。这郡主却是成功的幼妹,将门出将,武艺是不必说了,还会飞檐走壁,一日千里。成功的母亲,原是日本皇族,部下练有一队女军,因为猝不及防,在安海慨然殉难。成功既痛父降,又悲母殁,故将妹子异常优待,封为南安郡主。郡主也愿效忠明室,所以丫鬟龙媪,没一个不有点拳勇。外面练军三队,均按老母遗制:一队是训练,一队是侦探,一队是谍报。
  薛凤子为了暗杀陈锦得功,升为侦探队首领。谍报队首领,叫做秦可儿,是广东南雄人氏,年只一十九岁。训练队首领,由郡主自兼。
  秦可儿貌美如花,身轻似燕,大可与隐娘、红线颉颃。平时绣袄锦衣,束缚得身材窄小。便是凌波罗袜,也不过一钩新月。鞋尖上还裹着两瓣铁叶,山程水驿,都能飞渡。成功既在海外,清将已把关津口隘,堵得铁桶似的,要想传消递息,谈何容易!
  偏是永历方面的瞿式耜,常有密报到台。说孙可望如何封了冀王,李定国如何封了秦王,如何死了清将孔有德,如何坑了清将尼堪,湖南、四川等省,似有恢复的希望。成功屡复密 信,叫精细士卒,从间道递去,全被清营逻卒获住。因之闷闷不乐,便来与郡主筹一善策。郡主道 :“我闻得父母及二哥,均为索虏所害,我辈断无投降之理。如今虽占得此岛,终究不是了局。明帝既靠得住半壁,我辈仍应由闽入粤,互为声援,这事非请教瞿式耜不可。那些孙、李诸王,未必毫无异志。如兄王怕得鱼沉雁杳,倒是妹子部下有个秦可儿,堪充此选 。”
  成功道 :“不是谍报队首领吗?这样婀娜纤弱,那能走这远道!
  万一被清营截住,身体性命,恐怕都保不住 。”郡主道 :“且传他进来一看 。”便叫侍婢速召谍报队首领秦可儿。不到片时,可儿已翩然直入,在成功及郡主前行过了礼。成功一望可儿的妆束,头上带着的是毡笠,身上裹着蛮锦短襦,两只袖子,扣着联珠样的排扣。下面玄带绯裤,扎住两胫,足下仍旧是一双弓鞋。左胁悬弓,右胁挂箭,手里执着薄如纸、白如雪的短刀。
  站在旁边,有一种英武的气象,那里像那巾帼女子?郡主道:“王爷有个差使,要叫你到桂林下书,你愿去么?”可儿道:“郡主派充谍报,这本是可儿的责任。虽硝烟弹雨,剑簇枪林,也不敢躲避。书在那里?可儿便于今夜五更起行,讨得回书,前来销差 。”成功道 :“可儿不要性急,我自有处分 。”郡主叫可儿暂退。成功回府,便命幕府修书,约定日期,亲自渡台接应。把这书用绵纸誊写,装入蜡丸,然后谆嘱可儿小心从事。
  可儿乘着星稀月黑,一耸身上了树林,比飞隼还要迅速。
  穿州过府,看看将到桂林。打听式耜已经败亡,永历被李定国、白文选逼到云南,依那刘文秀了。可儿想到成功一番嘱咐,郡主一番保举,这一封书,总须递予明臣,才算事毕,断没有中途折回的道理。便从旱道赶到云南,见得宫阙巍峨,城池巩固,俨然是王者的行都。进得城来,投宿一个客馆,沸沸扬扬,都说定国护卫永历,非常恭顺。因为孙可望兴兵犯驾,内外盘查 奸细,异常严紧,可儿想了一会,不如将式耜的书,投与定国。
  探听定国的晋王府,便在行都左近。晚膳以后,换了这夜行的妆束,潜入府中。这李定国正在与部将计较,说何事可用白文选,何法可降冯双礼。可儿暗暗叹道 :“真忠臣也 !”定国退入私室,还在灯下检治文书,左右只站着三五个卫队。可儿从檐际飞下,搴帘而入,道 :“延平王府下书人秦可儿叩见王爷。
  ”定国吓了一跳,卫队便想来抓人。可儿不慌不忙,呈上蜡丸,定国才向可儿眨了眨眼,却是蛮袖弓鞋一个女孩子,便道 :“看坐 。”卫队剖开蜡丸,定国一看,是成功上式耜的书,回头对可儿道 :“他叫你下书桂林,你如何到云南来?”可儿将始末情形,述了一遍,说 :“如今皇帝全仗王爷了。延平王有这义举,只有求王爷鉴察 。”定国听她伶牙俐齿,不亢不卑,便说 :“明早奏过皇上,领回书罢 !”次日果有回书,还加了一封诏敕。
  可儿回台以后,成功正要起兵,永历已窜入缅甸了。成功守着台湾,传了三世,沿到二十余年,才入清朝的版籍。成功可算得一代伟人,只是他渡台以后,厦门都为清军所有,尸横遍野,血流成渠,这班人算是劫数。还有那求死不得的妇女,要想草间偷活,自然俯首顺从;若要烈烈轰轰的吐一口气,也顾不得粉身碎骨了。正是:落花不待逢春雨,劲草何嫌御疾风?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十二回心如古井闲诵义娘诗 魂返湘江空倾朱女泪
  上回说到成功渡台,厦门遭难。这些粉妆玉琢、锦簇花团的妇女,大半被清军掳掠去了。剩下来的都是流离琐尾,不堪言状。或是深山穷谷,或是断港横滨,避得过清军耳目,才算得苟全性命。偏有一班通风报信的地痞,做清军的响导,凡有著名的美色,没一个不按图索骥。
  那厦门鼎鼎的翘楚,叫做王义娘。义娘本是小家碧玉,已经罗敷有夫,裙布荆钗,扫却庸脂作粉。平时听得同安风声渐紧,每对着诸姑伯姊道 :“我辈不幸,做了女子,只有嫁鸡逐鸡,嫁狗逐狗,勤勤俭俭的过日子。近来漫天烽火,要逼到我们海边来了,这不是催命符吗?将来我总是一死,只是丈夫忠厚荏弱,这样世界,他如何能够久处?我因此反舍不掉他 。”
  那班人笑说道 :“王嫂嫂你有这样的身材,这样的面貌,北军一到,碰着运气,为后为妃,都说不定,还要说什么死不死,你不听见江南的刘三秀吗?一个民间寡妇,做了亲王的福晋,阿哥、女婿都带挈起来了。你们官人还靠着你呢 !”义娘听着这不是话,知道死是死定了,却不知如何死法,也只好听天由 命。
  过了几日,都说郑成功入海了。清军益发没有忌惮,逢州州破,遇县县降。厦门是闽海门户,驻有重兵,只消一阵炮火云梯,便轻轻的束手归命。主将进城驻扎,那些偏裨队伍,自然来骚扰乡镇了。焚劫杀戮,也是行军的惯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东奔西窜,也顾不得田园家室,妻妾儿孙。王义娘本来早想自尽了,为着丈夫单身无依,总想侥幸万一,逃出难关,依旧鲽鲽鹣鹣,齐眉白首。那知义娘的艳名太著了,连主将跟前,也有人去报告。
  这日,偏裨队伍,将所掠妇女献与主将,却不曾见有王义娘。主将志在必得,传令偏裨随时查报。偏裨又结了地痞做个眼线,叫他指认义娘。这时义娘跟了丈夫,杂在难民队里,蓬首垢面,衣裳褴褛,装做乞丐模样。偏偏遇着一队兵马,将他丈夫抓住,满身搜索,只有些散碎银钱。义娘看得丈夫宛转哀呼,便上前替他求恳。那些兵队道 :“这是你丈夫吗?你要我释放,你可跟了我去。我那里有吃有着,还要这个穷小子何用?
  ”义娘带诉带哭,那里肯依,恼得兵队性起,竟把他丈夫一刀挥去,早已碧血青磷,解脱皮囊而逝了。义娘伤心惨目,破口骂,那兵队只当不闻,鹰拿燕雀的将义娘抱住,横在马背。义娘愈骂愈烈,一路行来,正与主将的偏裨打个照面。看见马上有这美妇,想要逞势夺来。旁边眼线说道 :“此王义娘也,诸位不可污辱,应当留侍主将 。”偏裨知是义娘,便把坐骑让他,率领回城。义娘诉说前事,大众道 :“你见了主将,自然替你报仇的 。”义娘看诸人鬼鬼祟祟,料定主将也无善意。
  离着城门不远,望见一口古井,暗暗想道 :“这便是死所了 。”她在马上高呼道 :“请少留停,我有要事 。”大众不知是计,问他何故?他说 :“内急已久,须下马就地小溲。汝等 男人,只好远远站着 。”大众扶他落了鞍鞒,他一步一步走到井边,纵身一跃,已在井栏以内了。说时迟,那时快,大众乒乒乓乓将井栏敲破,却好让义娘愈沉愈下。大众对着井底望望,见那义娘还是站在水里,大众又绳子钩子,闹了一阵,始终不肯起来。大众又怜又恨,说他既要死,我等赏他三箭罢:一箭中颅,一箭中肩,一箭更中要害。义娘瞑目受矢,不闻呼声,想必携手刘樊,同归天上了。后人有诗记此事云:朱明嗟祚灭,烽火慨连天。地接厦门近,人钦王氏坚。妾心如古井,诚意感重泉。庙貌巍然在,千秋拜几筵。
  义娘投井以后,却是没人知道。此时厦门地面,由主将出示安民,交通逐渐恢复。沿城的居民,看见城中的薛老板,带了土工,抬了棺木,前来淘井。大众一传两,两传三,都围拢来看热闹。薛老板叫土工下井,取出一具骸骨来。那花貌雪肤,虽已改变,而旃檀之气,却一阵一阵的喷出来。众人认得是王义娘,面上肩上,却带着三枝箭。薛老板便邀了几个妇女,把义娘换衣易履,拭去箭瘢。殡殓既完,叫土工荷锸携锄,便在井旁隙地埋瘗了。众人问问薛老板,说你如何知道义娘投井?
  薛老板道 :“我前日破晓出城,在烟雾迷漫里,看见一个妇人,韶年丽质,身衣碧色短襦,腰系淡黄色裙,双趾纤削,有如束笋,文履高屐,趑趄而前道 :‘妾厦门难妇王氏也。夫死于兵,妾又遭掠,沿途身被束缚,不能摆脱,诡言下骑,泅入井中,今遗蜕犹未出井也。君素尚义,曷垂念难妇苦志,使残骸得免沉沦,拔去箭头,埋棺井畔,当随时随地佑君获福 。’言罢,忽然不见。我想埋胔掩骼,自是义举。况她这样节烈,尤为可敬。我便到井边一望,果然尸首俱在。我却默祝有心无力,当 助我得一意外之财,始能从事。不料当晚三博三胜,所以前来践诺 。”众人听了,没一个不钦佩义娘。
  再过数日,众人又见薛老板带着圬工梓人,前来相地,说要在井上把义娘立庙。众人又问薛老板道 :“你不是又遇着义娘吗?”薛老板道 :“此番是梦了。义娘珠冠绣襦,上天许他享受一方香火。她谢了我前次葬事,叫我立尺五之庙,使他魂魄有归。我想一客不烦二主,自然仍是我来效劳 。”舁石运砖,薛老板做了发起人。那沿城男女,你助一千,我助八百,不到匝月,果然造起三间小殿,塑了王义娘的遗像,星冠羽衣,眉目如画。门楣上横着“王义娘庙”四个大字。柱上还有一副楹联道:生亦愿齐眉,只因血洒稿砧,猿鹤虫沙同一劫;死终难瞑目,为想魂归梧井,旌旗羽葆自千秋。
  薛老板诸事完备,早哄动了附近居民,烛影香烟,前来膜拜。果然求财得财,求子得子。那薛老板更是子孙蕃盛,财帛丰盈。这事早传到厦门厅官面前,说境内有此烈妇,应行奏闻请封。便照例由里邻亲族出结,将义娘事实,申详上去,经福建巡抚具奏。这是顺治十年的事。
  湖南等省,都已完全清有。顺治已经下诏,要将节烈妇女旌表。恰好福建上了一本,湖南巡抚也有一本,请旌烈女朱氏。
  顺治将义娘封为义烈夫人,准其在厦门建祠。那朱女封为贞节夫人,入祀贞孝祠。这朱氏又是什么人呢?朱氏却是髫龄闺女,籍隶长沙。她父亲是一个饱学的秀才,母亲也是世家望族。两老年已中寿,只有这颗掌珠。不特织纴组紃,事事俱备,便是吟椒咏絮,仗着乃父的家学,无不精绝。而且体态端妍,性情 温淑,两老因苛于择婿,到了一十六岁,尚未字人。后来世乱兵荒,何暇及此。只是长沙为南北必争之地,波平波起,不止一遭。最厉害的,要算两广溃兵,比那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还要洗得干净。朱老虽然长沙有点产业,到了兵氛四塞,不得不迁地为良。书画琴尊,尽皆抛却,只带得老妻弱息,夜宿晨餐。
  这种颠沛情形,不堪言喻。偏偏后面尘头大起,有一队溃兵紧紧追来。朱老荏弱不堪,手无缚鸡之力,朱氏又伶仃足小,寸步难行,前推后拥的时间,父女竟生生拆散。朱氏路隅痛哭,却被一军官看见,连骗带慰,允他代访父亲。朱氏认做好人,匆匆跟他同往。那军官是浮家泛宅,随身只有一船。朱氏进了舱门,见些刀槊戈矛,森然罗列。军官亲自下了帘幙,斥退从人,两手拥住朱氏。朱氏知道不妙,便道 :“青天白日,耳目众多,岂可如此 !”挣扎下来,四面一望,都是若辈党羽,只好待至夜间,再图他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