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圣人陆稼书演义

小南京信口开河,要想勾引姓赵的入局,于自己有进帐,管什么别人窃笑?汤公点头答应说:“我一则要去领兑银子,二则也要去白相白相,试试手色,看看今年财运如何。”小麻子接口道:“一定好,一定好!小人早已说过,虽然弗是诸葛亮孔明先生未卜先知,亦有三四分道理晓得,赵老伯伯你放心放胆去,小南京领几个白相人到申衙前,六七年下来,呒不半个人失风,至少总有几两银子脚步钿。况且老相公你红光透顶,额角头浪点得着火,岂有不赢之理?今朝亦是巧极,巧妹做亲在巧花园里巧因缘嫁巧官人,押青龙开青龙,押白虎开白虎,撩响跌个三响,一定比钮老相公要加几倍。只要自家手骱骨放得落。小南京极意奉陪,赵老相公就去阿好?好得沈家场子一日开到夜,并无停歇辰光的。”汤公亦满心急欲去察访赌窟,现在听得小南京如此说法,虽是他铺张扬厉,然与陆令所说有七八分相符合节,今不劳而遇小南京,真是巧事。他既邀我即去,我正可随他的意,教他引领。想定主意,唤茶博士问几文茶钞,小南京双手一扯,笑道:“赵老伯伯笑话哉,茶钞老早还个哉,个层层小东道引笑啥人,真正要笑煞夷亭王老三哉。”汤公说:“这是不敢当,那有此理,破你的钞。”小南京头一摇,眼一闭,道:“哗嗄嗄,猫要笑瞎眼乌珠,快些覅说罢。请赵老相公漫漫教走未哉。”汤公立起来,与他两人作别了,小南京陪了汤公跟在背后,将近转出栏杆,回转头去与他二人点点头,霎霎眼,说多吃一杯茶晏轩会。只听他俩说道:“六月里着绵鞋,隔轩章万全晓得。”
汤公上万年桥一直进城,小南京在路上格外趋奉,东搭头西搭脑,以免寂寞。一路走来,胥门到申衙前并不窎远,约不过二里光景。两人说说谈谈,转瞬之间已到申文定公石牌坊底。汤公抬起头来一看,好座南大青石坊表!上边镌出“明故文渊阁大学士”八个大字,下款“顺治十年裔孙申某谨修”。汤公知是明朝嘉靖宰相申时行,瞻仰之下,无限感慨。只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常,小南京扯了汤公衣角,附耳低声道:“老相公到哉。”汤公随地留心观看,果然和陆稼书所讲一样。走到赌楼边,也随意赌了几注,居然也赢了二百两银子光景。抽身出来,小南京跟着讨采头,汤公随手抓一把筹码给他。小南京喜的磕头如捣蒜,早惊动了一个人。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此回首节描写汤公易衣一段,所举者均确为清初装束,语语逼真,多亏作者想出。
汤公与小南京相遇,既不宜太迟,又不宜太骤。作者乃借茶客口中道出其人名字,以便牵合,文心甚巧。

第二十四回 顾全宝旁观露破绽 沈继贤当局得风闻
却说那赌场里有一个高等帮闲,名叫顾全宝,原是个破落户乡绅,而今只吃一口空手饭。恰巧从外面进来,正遇见小南京对一老者磕头,似乎是汤公模样。因为汤公欢喜私访,这一班吃空手饭的人都很留心他的面貌。顾全宝当下心里只转念头,一双眼却钉住了汤公,越看越是。正在想算细细盘问小南京一番,然后再去密报沈继贤好作预备,只见小南京送了赵老老走出申衙前口,回转身来,要到赌场账房里大块头处把筹码兑换现银,兑了现银再作计较。小南京此时的得意,好像罗夫子做梦,要买这样,又要买那样;要还人家,又要赎当;又是快活,反而又是忧愁。急匆匆踏上阶沿,正要望石库门里走进,忽听得背后有人高叫道:“小南京。”小南京自然答转身来一看,乃是台子上吃分头的顾相,在当街走过来,说“慢些走,一同进去兑了银子,我有闲话问倷。有一椿天大的重事,要替你商量。”小南京一听要有大事与他商量,进去兑了银子出来再说……这辈白相人最怕借铜钿,我小南京难得大老爷照应,碰着了一个姓钮的老头子,因这姓钮的又钻出一个姓赵的老头子,今朝得着些些油水,自家尚且未曾晓得数目,偏偏被顾全宝看见了。染坊里从来弗会脱白捺,亨齐巧不巧赵老老拿出筹码来,贴正拨腊顾全宝看见,此刻看我到账房里兑银子,等在背后喊住我想花样,啥个天大事体商量?有啥天大地大,无非要香香手,划策几文用。顾全宝顾全宝,倷别人还可以想想好处,惟有我小南京,手里就叫鼻头尖上挂勒鱼,我顶乖。今朝弗起兑银子,推头赵老老弗曾拨我牙筹,看你拿我如何?这是小南京贼人心虚,误认顾全宝要来分肥。顾全宝亦是阊门胥门老弟兄,鉴貌辨色,眼睛里会说话,眉毛上能秤斤两的白相人,况且比起声价身分来,与你小南京天差地远,我顾全宝是究属上身,你小南京是塌皮,就是要转念头,也决不来与你商量。此刻一看小南京两僵面孔,早已明白八九,马上冷笑对他道:“小麻皮,你不要弄差了,东瓜缠到茄门里。我今朝亦赢了一百多两——”说时伸手衣袋里摸出银包来与小南京看了,“倷尽管放心,你去换了银子,我实在有一椿天大的大事,与你身上亦大大有干系。你不要想银子想昏了,祸到临额,火烧屁股,还不晓得我顾相是一段好意。你万万不要缠夹二先生。弗必多言,你去换银,我在门口等你,同你一同去吃夜饭长谈——”拍拍腰囊,“小东我来。”小南京被他这么一说,如梦方醒:言中有骨,他决不问我借钱。我也不必进去兑换。赵老老说分我一半,我也未曾数清,大约二十几根筹码是有的,弗晓得几两头。我腰内无钱,他说请我,这也不好,不如进去换两根用用,明朝再说,筹码逃不掉的。一齐兑换了,又被他人看见现银,要问我借起来,更为不妙。
小南京赶回账房裏,摸出筹码两根,说是代人领的。六两纹银,此时已晓得根根是三两头的了。袋好银子,遂即出来,石库门跟首招呼了顾相。此时已申牌下三刻,正月底边天气日短易夜,小吃担子去的去来的来,已上灯烛,店家亦多上火,申衙前口更加闹热,老小赌客男男女女一羣羣一队队,出的出进的进,天天如是。夜市全靠沈家的一个赌场。顾全宝小南京二人说说谈谈,一直走珠明寺前,到察院场元妙观前大监弄口松鹤楼酒菜馆。二人走上楼来,拣了一间幽静的阁儿坐,正月里落灯过后,人家尚有来年糟货未完,故而菜馆里生意还不十分兴旺。早有酒保过来泡茶送手巾,照例四只盆子:油鸡、酱鸭、醉蟹、荳腐干之类。酒保强作笑颜,问吃什么酒烧什么菜,这松鹤楼是有名的小吃大还帐的菜馆,名厨烹调,新鲜佳味。顾全宝一腔心事在身,今朝要问小南京来踪去迹,所以预备破钞,回转头去问小南京吃么酒。小南京意下,今朝得了横财,也想请请全宝,说“炖一斤绍兴罢”。酒保侍立拱手敬问用甚汤菜,全宝点了一盆炒三鲜,小南京点了一只鱼杂卷菜,酒保朗声高喊,少停搬上酒菜。顾全宝执壶在手,立起来恭而且敬的来筛酒,小南京直立来抢:“顾相不敢当,弗敢当,岂有此理。”全宝笑道:“无须客气。今朝有一椿极大极大的事情,要来请教你,与你自己身上亦大大有干系。”小南京听他两次说起这天大事情,并且与自家身上有干系,倒莫名其妙了,转笑问顾全宝道:“顾相有什么天大事情,与我有何相干,倒要请教。”全宝笑道:“你一面吃酒,一面闲讲。我问你,方纔在小天井里,你对他磕头的何人?你如何认识他?如何你会拖他入场?他老头子何处人,姓甚名谁,做甚生意,家住那里,与你多少筹码?你须明明白白,是一是二的告诉我。听你若有半句谎言,将来弄出祸来,非同小可!恐你与沈继贤以及一应赌客,靠贝字傍里吃饭的朋友,统统有身家性命之忧。”小南京听全宝如此说得凶险,觉着小鹿撞胸,非常惊怕,倒问全宝:“这赵老头子,你认得他是那一个?啥路道,什么来路?”顾全宝冷笑:“我不认得,故特来问你。倘然认得,亦不来问你了。只要你不说虚话告诉我,或者可以再想手脚。”小南京略定一定神,喝了一口酒,吃了一些菜——此时堂倌已将鱼卷送上,小南京遂把前日万年春茶馆里碰着姓钮的老头子,引他入城赢了三百多银子,姓钮的出来赏我廿两筹码,他所赢的筹码带在身边未曾去兑,他约我再来,我眼巴巴等了他两日,影子都不见。今朝朝晨到万年春去吃茶,我搭铜匠巧生、板箱阿桂讲张,正是讲得起劲,忽然沿街枱上坐一位老老,立起来搭我攀谈,说前两日个钮老老湖州人就是他的老乡邻,我问他尊姓,他说姓赵,钮老头子的筹码在他身边托他去兑换现银,姓钮的有要事回湖州去了。他问我沈家赌场情形,我自然想着了姓钮的廿两头野味脚,凑此机会引他上局。他又教我领导,我是生意有牌头可照,领他到申衙前。不料他又赢了,故赏我几根筹码,被你顾相看见,此是实话,并无半句虚言。顾全宝听了小南京一番言语,点头会意,并不露圭角风声,诚恐小南京是个下流粗俗人,与他说穿,大为不妙,不如请他吃一顿酒,一个闷葫芦。走漏消息,事关重大。我方纔看那姓赵的,一定是巡抚汤大人本人。他专门私行察访,他出后门在我家门前不时走过,瞒得过别人,如何瞒得过我顾全宝?但是今朝沈宅出了这件事体,但不知姓钮的是什么样人。这事非同小可,沈继贤尚在梦中!我若不私下到他那里报告,好教他预先防备,否则瓮中捉鳖一网打尽,如何得了呢!顾全宝一面自己肚里思想,一面与小南京假作殷勤,你一杯我一盏,添喊了几样小菜,吃了饭还了帐,两人出松鹤楼店门分别了。弄得小南京吃了一顿,吃得莫明其妙。先前顾全宝邀我吃酒的时候,说得凶险得极。后来听我讲了,就此弗响。到底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我小南京也不去管他,明朝去兑银子再说。
话分两头,却说顾全宝独自一人走出家院场,在四叉路口立一立定,想一想,还是转弯走饮马桥一直归家,还是连夜到沈宅去告诉?还是等过一夜明日去?心思历落不定。正在思想,只听一棒金锣呼么喝六,吴县正堂姜霞初轿子,打从大关帝庙前过来,一直望南,谅必上抚台衙门去的。顾全宝有事在心,一时忐忐忑忑,随即拔脚直走珠明寺郡庙前,抄西百花巷沈府后门。因为沈宅房屋极大,足有四百多间,前门申衙前现在开设赌场,中间关断,自己亲友出入,都在西百花巷后门。此刻顾全宝急急忙忙紧一步,赶来沈宅后门。看门人老金福,素来是认识的。全宝推进广漆矮门,只见老金福坐在风灯之傍看小书,嘴里唱“别家坟上飘白纸,孟姜女坟上冷清清……”在那里写意唱“万里寻夫”。全宝走到他身边,轻轻叫道:“金阿爹。”老福一看,认得是顾全宝,遂丢去了小书,立起来说:“顾相有何贵干?”全宝含笑低声问道:“你们主人老爷在府上么?你晓得今夜二十夜里,在那一位姨奶奶房头?如果在府,烦你老人家进去宅门上通报一声管家婆王妈妈。倘使弗在府上,我只坐在此等等。”金老福听他如此说法,一定有要紧的事情,否则决不会深夜来此。回道:“老爷在家,今夜在三娘娘房里。”顾全宝听了说:“既然老爷在家,相烦你速即进去一报,说我胥门剪金桥巷顾全宝,有千万要事面谈,不可稍缓。托你要说得火烧屁股,他自然会见,否则有误大事。”老金福点了一枝腊烛头,拿了一个手照,一步一拖的走进内堂通报主人。未知沈继贤请见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顾全宝招呼小南京,小南京遂误会其意。江湖痞棍中确有此种手续,更确有此种情形。作者信手写来,极见风俗情形无不洞晓顾。
全宝既问小南京,复不明语其故,深谋密算,自是不凡。此其所以有拆分头之资格也。
顾全宝走出察院埸,即见姜霞初轿子,暗为下文伏线,极有草蛇灰线之妙。
顾全宝与老金福谈话中间,其姬妾如何当夜,极见富贵人家身份。此等旁写之笔,最耐寻味。

第二十五回 顾全宝报告细情 小月娟妆娇掩泣
却说顾全宝与小南京元妙观前松鹤楼吃夜饭,讨了口气,虽未能十分清楚底细,然而那姓赵的赌客一定决煞是抚台大人乔妆改扮的,但不知这姓钮的老老先来打探,料必是辕上的心腹。然而申衙前既经被他踏破机关,祸在眉睫,终归不妙。我虽与沈继贤不见得十分要好,然我辈饭碗生计大半靠托在他身上,一朝风吹草动,树倒胡狲同散,这事如何得了?我顾全宝不晓得也罢,现在既属有些因头,万无袖手旁观之理。锅子防热掇,事不宜迟,还是让我趁早连夜赶到沈宅面谈要务,好教整备,水来土掩兵临将挡,免得迅雷不及掩耳,猛火不能脱身。顾全宝想定主意,提起脚步一直兜抄至沈宅百花巷后门来。原来沈继贤的宅子极大,约有四百余间房廊,前门在申衙前,后门通西百花巷,平时前后门隔断,前门专做赌场,自己亲友来往,悉从后门出进。今夜酉牌时分,顾全宝赶到,他是常常来的,故而和老金福一谈便去通报。
此时沈继贤正与第三爱姬月娟,在暖阁子里围炉饮酒,浅酌低斟,嬉言戏谑,说说玄妙观的千人碑,讲讲虎邱山的点头石。月娟粉妆玉琢,澹笑轻颦,沈老老倚翠偎红,饱领温柔乡乐趣。鸦鬟小婢奔走左右侍奉,真快哉快哉,南面王无此福也!丫头春梅恰恰提了一把铅壶,从厨房间里出来,走到宅门口,听得咳嗽之声,知是有人要见主人,遂问道:“啥人?”顾全宝听是小鸦头声音,答道:“是我。”春梅走近一步,在墙头纸糊灯光下子细定睛一看,认识的,笑微微叫一声:“顾相,阿要见太爷?”全宝亦笑答道:“春梅阿姐,相烦你通报一声,说我有要事来见。”春梅答应进去,不多时,只见另一丫头手里照了一盏烛台,一路喊过庭心:“客人进来。”顾全宝听喊,就趁烛光,跟了小丫头直达暖香坞小阁,见了沈继贤。继贤问他:“吃过夜饭么,再吃一杯酒?”全宝道:“多谢多谢,夜饭已经在松鹤楼与小南京吃过。”沈继贤听小南京三字,这种雅号,决非上等之辈,顿时觉着一呆。一面饬侍婢再取一只磁杯、一双牙筷,侍婢筛了一杯酒,顾全宝也不多客气,坐下来略为吃了两杯,遂将高椅移近沈老身旁,轻轻告禀日间所见一节:松鹤楼盘问小南京……那姓赵的赌客我认定是汤抚台本人,但是那姓钮的湖州老翁不知是谁先来探望机关。沈继贤起初听了,似乎有些不信,后来一想,顾全宝住在翦金桥巷,即是抚院后门邻居,汤公素性欢喜私行察访,左右都认识他容貌,况且顾全宝一年吃着开销,也尽靠在我这宝枱子上,他决不会无中生有造作谣言,劝我收场,把自己饭碗敲破,断无此理。今朝他夤夜来报,足见他一片至诚好意,岂可辜负。想到此两人赢去四百多两筹码,不来兑现银子,最是可疑。故而愈想愈真,越想越怕,一动天君骤然间肝火直冒,满面红胀,小鹿撞胸,心头七上八落的跳个不住。抚台自己踏穿,还当了得!况且这位汤老先生非比别人,嫉悉如仇,雷厉风行,地方上坏风俗的事体,不论大小,不晓得便罢,一晓得随即重办,芟草除根。现在据顾全宝所说,谅必非虚,如果属实,祸在眉睫,这便如何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