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唐后传

  避世非避秦,秦人偏是亲。
  江流可共转,画景却成真。
  但见罗中采,还看水上苹。
  主臣同遇合,旧好更从新。
  二人听罢,沉吟半晌。国桢笑道:“我姓秦,这起二句,像应在我身上。”素姑道:“便是呢,我方才听说是秦家官人,也想到此。当日达奚女见了这诗,私下对我说,在京师时有个朝贵姓秦的,与她曾有婚姻之议。今观仙师此诗,或者后日相遇也未可知。今恰好表侄姓秦。”秦国桢道:“此女既有此言,敢求表姑去问她在京师住居何处,所言姓秦的是何名,官居何职,就明白了。”素姑道:“说得是。”就走入去。少顷出来说道:“我问他姓秦的果然是贤表侄。他说向住京师集庆坊,曾与状元秦国桢相会来。”国桢听了,欣然道:“原我前所遇者乃达奚女。”便欲请相见。素姑道:“且住,我才说你在此,她还未信。且云:‘我既出家,岂可复与相会。’”国桢道:“等我题诗一首寄她。”诗曰:
  记得当年集庆坊,楼头相约莫相忘。
  旧缘今日应重续,好把仙师语意详。
  国桢题完,再求素姑拿与她看。盈盈见了诗,沉吟不语。
  素姑道:“你出家固好,但详味仙师所言,只怕俗缘未断,出家不了,不如依他旧好从新之说为是。”盈盈闻言,也就应允。
  国桢闻知欢喜。但念身为诏使,不便携带女眷同行。因与素姑相商:“且教盈盈仍住观中,待我回朝复命了,然后遣人来迎。”当日只在洞前与盈盈相见一面,含悲带喜,虽不交一言,而情已难舍。是晚,国桢、罗采在观中止宿。素姑挑灯煮茗,与二人谈及这八句诗。罗采低头凝想,忽然说道:“是了是了,我猜着了。这江氏说是江家女李家妇,莫非是上皇的妃子江采苹么?你看诗句中明明有江采苹三字。前日乱贼入宫,或者遇仙得救,避到这里,日后还可重归宫禁,再侍上皇,也像达奚女与秦兄复续旧好的一般。不然,如何说‘主臣同遇合’呢。”国桢道:“这一猜甚是有理。表兄姓罗名采,诗语云,‘但见罗中采,还看水上萍。’却像要你送她归朝的。”素姑道:“若果是江贵妃,自然该奏报请旨。”罗采道:“只要问明确实,然后好具表申秦。”素姑道:“待明早我问达奚女,她必然晓得。”到了次早,素姑至静室中见了盈盈,私问那江氏毕竟是谁家的内眷?盈盈笑道:“她一向也不肯说,昨日方才说出,你莫小觑了她,她就是上皇旧日宠幸的梅妃江采苹哩。”素姑闻言大喜道:“我侄儿猜得不差。”看官听说,原来梅妃向居上阳宫,甘守寂寞。后安禄山反叛,逼近京师;太子西狩,乱贼入城。梅妃恐为贼所辱,大哭一场,将白绫一幅,就庭前梅树上自缢。忽有人解救,身子依然立地,睁开眼看时,却是一个星冠云披的美貌女人。梅妃问是何人,那女人道:“我是韦氏之女,张果先生之妻也。特来相救,你日后还有再见至尊之时。今不当便死,我送你到一处暂且安身,以待后遇。”遂于袖中取出白纸,放在地上,吹口气,登时变成一匹白驴,扶梅妃骑上,腾空而起,来到修真观中。因此得遇素姑,相留住下。当时不敢实说来历。素姑又见白驴腾空而去,疑此女是天仙,不敢盘问。梅妃忽闻诏使罗采姓名,与诗中相合。盈盈又得与秦状元相遇,诗中所言,渐多应验。又闻两京克复,上皇将归。因把实情告知盈盈,要她转告素姑,使罗采表奏朝廷。恰好素姑来问,盈盈细述其事。
  素姑惊喜,随即请见梅妃,要行朝廷之礼。梅妃扶住道:“多蒙厚意,尚未酬报。还仗姑姑告知罗采诏使,为我奏请。”素姑应诺,便与罗采说知。
  罗采先上笺广平王启知其事,广平王随于东京宫中选几个旧曾供御的内监宫女,到观中参谒识认,确是梅妃,乃具表奏闻。罗采亦飞疏上奏。疏中并及秦国桢与达奚盈盈之事,意说盈盈是国桢向所定之副室,因乱阻隔,今亦于修真观中相遇,虽系降贼官员达奚珣之族女,然能心恶珣之所为,甘作女冠,矢志自守,其节可嘉。肃完览奏,一面遣人报知上皇,一面差内监二人率领宫女数人,赴修真观中迎请梅妃速回故宫。又降诏达奚盈盈即归秦国桢副室,给与封诰。那时国桢起马回朝,中途闻诏,即差家人至修真观传语盈盈,教她唤达奚珣家老仆、女仆随侍,跟着梅妃的仪从,一齐进京。当下梅妃与盈盈谢别素姑,一齐起程。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35回 得画像上皇题诗 遗锦袜老妪获钱
  却说上皇在蜀中,常常思念梅妃。因有人传说,贼人曾于梅妃宫边获一女尸,认是梅妃之尸。上皇闻此言,只道梅妃已死,十分伤感,日日挥泪。高力士见上皇悲思甚切,乃求得梅妃的画真,进呈御览。上皇看了,叹道:“画像绝肖,惜不活耳。”遂亲题诗一首于上云:
  忆昔娇娃侍紫宸,铅华懒御得天真。
  霜绡虽似当年态,怎奈秋波不顾人。
  后有人传说梅妃不曾死,前所获女尸不是梅妃。上皇闻之,疑其散失民间,遂下诏:军民士庶,有知妃子江采苹所在者,即行奏报候赏;或有遇见奉送来京者,授六品官,赐钱百万。
  诏谕方下,恰好肃宗见罗采的表章,遣使来奏闻。那时上皇已发驾起行,途次得奏,大喜。传旨罗采等候驾回京颁赏,江采苹着回宫候见。此时梅妃已至西京,承肃宗之意,仍入居上阳宫了。上皇行近西京,肃宗率百官出都门奉迎,百姓遮道罗拜,俱呼万岁。肃宗俯伏上皇车前,涕泣不止,上皇亦涕泣抚慰。肃宗奏请避位,上皇不允。车驾即日至太庙告谒,因见太庙残毁,仰天大哭。臣民感伤。告谒毕,车驾回朝,肃宗乘马傍车而行。上皇至朝,不御大殿,只就便殿暂祝上下诏:“朕尊为太上皇,以兴庆宫为娱老之所。朝廷政事不复与闻。”遂退入兴庆宫,即召梅妃入宫见驾。梅妃朝拜悲啼,上皇甚不胜情,好言慰劳,即以所题画真与看。梅妃拜谢道:“圣人之情,见乎辞矣。臣妾虽死,亦当衔感九泉。”因又把当日投环遇救,避难逢仙之事,面奏一番道:“妾若非张果先生使其妻远来相救,安能今日复见天颜。”又将叶法善所赠梅花,呈与上皇观览。上皇见花色晶莹,清香袭人,不胜骇异道:“你得此仙梅,庶不愧梅妃之称矣。”梅妃又将罗公远的诗句奏闻道:“此诗虽赠达奚女,而妾因罗采方得奏报之事,已寓于中。”上皇嗟叹道:“罗公远昔曾寄书与朕,说,‘安莫忘危’,这‘安’字明明说安禄山。又寄药物,名蜀当归,是说朕避乱于蜀,后来仍当归京师。当时莫解其意,今日思之,无一不验。”上皇传命加罗采官三级,赐钱百万。封罗素姑为贞静仙师,赐钱二百万,增修观宇。命塑张果、叶法善、罗公远三仙之像于观中,虔诚供奉。梅妃又念盈盈同处多时,互相敬爱,因请上皇以虢国夫人旧宅赐与住居。这正是应罗公远诗中“画景却成真”一句。当初盈盈把虢国宅院的画图与国桢看了,隐过了自己的事。
  谁想今日竟把画图中的宅院赐与她,却不是弄假成真。当下秦国桢接到盈盈,就于赐宅中相会,重讲旧情,十分恩爱。国桢夫人徐氏极是贤淑,因此妻妾相得,后来各生贵子。那素姑寿至百有余岁,坐化而终。此是后话不提。
  当日梅妃朝见上皇过了,便欲辞回上阳宫,上皇留她在兴庆宫同处。自此,上皇复得梅妃侍奉,甚可消遣暮年。但常念及杨妃惨死,不胜悲痛。前自蜀中回京,路过马嵬,彼时欲以礼改葬。侍郎李揆奏道:“昔日龙武将士,因诛杨国忠故累及妃子,今若改葬故侍,恐龙武将士疑惧生变。”上皇闻奏,暂止其事。及回京后,密遣高力士潜往改葬。且密谕:若有贵妃所遗物件,可以取来。力士奉旨,即至马嵬驿西道北坎下,潜起杨妃之尸,移葬他处。其肌肤已朽,衣饰成灰,只有胸前紫罗香囊尚然完好。那紫罗乃外国贡来,冰丝所织,囊中又放异香,故得不坏,力士收藏过了。又闻得有遗下锦绔袜一支,在马嵬山前钱妈妈处,遂以钱十千买之。原来杨妃当日缢死于马嵬驿中,匆匆瘗埋。车驾既发,众驿卒至驿中。其中有一姓钱的驿卒,拾得锦绔袜一支。知道宫中嫔妃所遗,遂暗暗藏过,回家把与母亲看。那母亲钱妈妈见这绔袜上用五色锦线绣成一对并蒂莲花,光彩眩目,余香犹在,便道:“此必是那亡过的妃子所穿,这样好的东西,不容易见的。”忽有邻居老媪过来,也看了一回,于是传说开去。就有人来借观,这个看去了,那个也要来看。后来要看的人多了,钱妈妈便索起钱钞来。越得钱多,越有人要看,直索至百文一看。那妈妈获钱数万,好不快活。高力士闻知,将钱来买,钱妈妈不敢不与。力士将这锦绔袜与那紫罗香囊,一并献与上皇。上皇见了这二物,嗟悼不已。即命宫人藏好,闲时念及,常取来观看叹息。一日,内侍传到肃宗的表章,为请命赦宥两个降贼的朝官。
  未知是哪个,且看下回分解。
第36回 赦反贼君念臣恩 了前缘人同花谢
  却说上皇见肃宗有表章到,展开一览,是为处分从贼官员的事。原来肃宗迎上皇之后,蒙上皇传旨云:“叛臣不可轻宥,当正其罪,以昭国法。”肃宗乃分六等议处。法司议得:达奚珣等一十八人应斩,家口没入官;陈希烈等人,应赦令自尽;其余或流,或贬,或杖,分别拟罪具奏。肃宗俱依所议,只于斩犯中欲赦二人。那二人即故相燕国公张说之子,原任刑部尚书张均,太常卿驸马都慰张垍。
  你道肃宗为何欲赦此二人?只因昔日上皇为太子时,太平公主心怀忌嫉,朝夕视察东宫过失,纤微之事,俱上闻于睿宗。
  其时肃宗尚未生,其母杨氏本系东宫良媛,偶被幸御,身遂怀孕,私心窃喜,告知上皇。那时上皇正在危疑之际,想:“这事若使太平公主闻之,又要说我内多嬖宠,在父皇面前谗谮,不如以药下其胎。”时张说为侍讲官,得出入东宫,乃与密议此意。张说道:“龙种岂可轻动。”上皇道:“我年方少,不患子嗣不广,何苦因宫人一胎,滋忌者之谤言。吾意已决,急欲觅堕胎药,却不可使闻于左右。先生幸为我图之。”张说应诺,回家自想:“良媛怀孕,莫大之喜。今欲堕落,岂不可惜。又想太子若不如此,谗谮固所不免,那时我亦难为太子强辩。今我听之天数,取药二剂,一安胎,一堕胎,送与太子,只说都是堕胎药,任凭取用一剂。”上皇大喜。是夜尽屏左右,密置炉火,随手取一剂亲自煎煮好了,持与杨氏,渝以苦情,温言劝饮。杨氏不敢违太子之命,只得涕泣饮之。上。皇看她饮了,只道其胎即坠。不意睡至天明,竟无发动。原来倒吃了那剂安胎药。上皇心甚疑怪,那日因侍睿宗内宴,未与张说相见。
  至夜回东宫,仍屏左右,置炉火亲自煎起那一剂药。煎到九分,忽然神思困倦,坐在椅上打盹。恍惚之间看见一人,赤面美髯,蚕眉凤眼,绿袍玉带,威风凛凛,绕火炉走了一遍忽然不见。
  上皇惊醒,起身一看,只见药铛已倾翻,炉火炭火已尽熄,大为骇异。次日,张说入见,告以夜来之事,且命更为觅药。张说拜贺道:“此乃神护龙种也,不可轻堕。臣前日不敢违殿下之意,故欲决之于天命。所进二药,其一实系安胎之药,即前宵所服者是也。臣意二者之中任取其一,其间自有天命。今既欲堕而反安,而欲堕则神灵护之,天意可知矣。殿下虽忧谗畏讥,其如天命何。腹中所怀必非寻常伦匹,还须调护为是。”上皇信其言,遂息了堕胎之念。未几,睿宗禅位。至明年,太平公主以谋反赐死,宫闱平静。时肃宗诞生。及长,张说谓其貌类太宗,因此上皇属意,初封忠王,及太子瑛被废,遂得立为太子。至肃宗即位,杨氏已薨,追尊为元献皇后。她平日曾把怀胎的事说与肃宗知道,肃宗极感张说之恩。
  张说亡后,二子张均、张垍俱为显宦,恩荣无比。不意竟以从逆得罪当斩。肃宗不忘旧恩,欲赦其罪。却因上皇曾有叛臣不可轻宥之谕,今欲赦此二人,不敢不启奏上皇。只道上皇亦必念旧,免其一死;不道上皇深恨此二人,批旨不准。肃宗得旨,心甚不安,即亲至兴庆宫朝见上皇,面奏道:“臣非敢徇情坏法,但臣向非张说,安有今日,故不忍不曲宥其子。伏乞父皇法外推恩。”上皇道:“吾看汝面,姑宽张垍便了。张均这奴,我闻其引贼宫,破坏吾家,决不可活。”肃宗不敢再奏,谢恩而退。上皇乃即日下诰运云:张均、张垍,本俱应斩。今从皇帝意,止将张均正法,张垍姑免死,长流岭南。余俱依所拟。
  诏下法司,遵即施行。张均与达奚珣等众犯,俱斩于市。
  自此上皇居兴庆宫,朝政不预。惟有人征讨、大刑罚、大封拜,肃宗具表奏闻。
  那时肃宗已立张良姊为皇后。这张后甚不贤良,性狡而忌,及立为后,颇能挟制天子,与权阉李辅国比附。辅国又引用其同类鱼朝恩。时安、史二贼尚未殄灭,命郭子仪、李光弼等各领兵往剿。乃以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使,统摄诸军。于是人心不服;临战之时又遇大风昼晦,诸军俱溃。郭子仪以朔方军断河阳桥出东京。肃宗听鱼朝恩之言,召郭子仪回朝,以李光弼代之。子仪临发,士卒涕泣,遮道请留,子仪轻骑竟行。上皇闻之,使人语扇宗道:“李、郭二将俱有大功,而郭尤称最,唐家再造,皆其力也。今日之败,乃不得专制之故,实非其罪。”肃宗遵命。因此,后来灭贼功成,行赏功之典,李光弼加太尉中书令,郭子仪封汾阳王。子仪善处功名,富贵不使人疑忌;虽握重兵在外,一纸诏书征之,即日就道,故谗谤不得行;七子、八婿俱为显官;家中珍货山积;享年八十有五,薨逝后朝廷赐祭葬赐谥,福寿双全,生荣死哀。这是后话,且不必细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