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演义

  不一时,只见一高长大汉,生得威风凛凛,气象堂堂,大踏步至厅上,见了秀清,一揖坐下。秀清忙向那人请道姓名。那人答道:“小弟姓李,名唤开芳,本武宜人氏。曾在平回案内,保举都司,旋在江西杨提台案下,管带营官。因两名兵勇好赌输钱,携枪逃遁,叵耐当道不明,责我失于打点,立把一个都司褫革了。小弟自思因没有人情,许多汗马功劳,仅得一个都司;又因小事革职,回来,苦不得志。却与结义兄弟林凤翔来游贵境,遇着旧部数人,听得足下招办团练,故不揣愚昧,前来叩见。若得足下不弃,收作小卒,定当竭力图报。”秀清答道:“难得足下如此仗义,弟很钦佩!一发请贵昆仲一起谈话,请林凤翔进来,余外数人都到厢厅上待茶去。”少顷见林凤翔进到厅上,却是生得一表人物,秀清好不欢喜。正让坐间,秀全却从厅后转出,便一齐通过姓名,分宾坐下。秀清指秀全向李、林二人说道:“此洪君是广东有志之士,与弟莫逆交,都不用客气了。”说了,又向秀全把李开芳方才的活,说了一遍。秀全便向李开芳道:“两位怀抱大才,何故轻于去就?方今朝廷无道,官吏奸庸,有情面的执掌大权;没情面的一官半职也不能保。如李兄从前境遇,岂不是埋没英雄,实在令人可叹!”李、林二人听了,不胜伤感。秀清又道:“英雄遇合,自有其时;二位仁兄休便灰心,再图机会罢了。”林凤翔答道:“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弟等年逾五旬,岂尚能留老眼,看时清那!”秀全道:“老兄休如此说。今天下多故,机会当不远也,愿少待之。”
  李、林二人见秀全议论风生,十分拜服!秀清便令家人打点房榻,安置林、李。秀全道:“足下既有此两人辅助,明日就当编定队伍,俗那两人带帮训练团练军,弟可行矣。但弟等志气,现时未便对李、林两位明言。到那时官府相逼,不由他不从也!”秀清道:“这都省得。但不知足下此行往哪里去?”秀全道:“弟行踪无定。但听得起义,即依前议前来相应。”秀清便不再多言。秀全当即辞过,又嘱咐李开芳、林凤翔几句办理团练话而行。众人送至门外,握手而别。
  越日,秀清便同李开芳、林凤翔等人把招齐的练勇,制了旗帜,置备枪械,共二千四百余人,分为四营。日日训练,以待应用不提。
  且说,秀全别了杨秀清,仍望桂平县城进发,将近城外,忽有农家装束的一男一女,驰步而来,大叫:“哥哥往那里去?”秀全回头,却是萧朝贵。秀全道:“兄弟不由县城径往胡兄弟府上,却从这条路来?又扮这个装束,携着一个女子,慌慌忙忙,究是什么缘故?”朝贵见问,便引秀全到林里,僻静的所在才答道:“兄弟奉哥哥之命,回武宣,谁想贱内已经亡过;随行的便是小妹萧三娘,因见武宣亲属难靠,故携他到桂平寻亲安顿。不料家母舅李炳良,现任桂平县署文案,见了兄弟,反吃一惊。弟问起缘故,他说道有个张秀才,名唤上宾,自从兄弟们在教堂闹事之后,竟具一张状子,告发我们妖言惑众;还说小弟引诱妖人到县里,要图谋不轨。弟因此不敢留,又不敢再到秦教士那里。后闻杨秀清要倡办团练,又不知哥哥在秀清庄上事体如何?故乔妆同着舍妹,特来探问,再商行止。哥哥你今不可进城也!”秀全道:“为我一人误及兄弟,心上实在不安。但畏首畏尾,必不足图事。我必要进城,会秦教士一面,然后回胡兄弟处,探听云山消息。兄弟和令妹不如先到秀清庄上安歇几时,就同帮办团练。只方才说被人控告的事,不宜说出。因秀清只是个图富贵的人,恐闻有这宗祸患,必然反悔也。”因把与秀清相见的举动,及办团练原委说了一遍。朝贵道:“原来如此!但彼此同心一德,共谋大事,哥哥反说误及兄弟,何以克当?唯哥哥若要进城,不宜久住,只见了秦教士一面,便当回胡兄弟处,前途各自珍重罢了。”说罢拱手而别。萧三娘又向秀全道个万福,便跟随朝贵望平隘山的路上行去,按下慢表。
  只说秀全才进得城里,城门就闭,急跑到礼拜堂,寻着秦日纲,日纲见了秀全大惊道:“老兄因何还到这里?自从日前闹事,不知谁到这衙门告发:说这里收藏歹人,妖言惑众,今天方有差役到来查搜一遍。非是小弟怕事,还恐累及老兄。目今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老兄请自打算才好。”秀全听了,已知朝贵的话,端的不错。自料深夜,城门已闭,还逃得那里去?因见日纲是诚实的人,便说:“自古道,一人干事一人当。因事累人,弟不为也!弟正为此事到来,待老兄出首。倘有意外,誓不牵涉他人。”秦日纲道:“不是如此说。弟怎肯出首,以危足下。但深夜不便逃走,须待明天商酌了。”是夜,秀全便宿于礼拜堂内。自忖难得秦教士如此相待,只偏有这宗意外,便是逃得去,也恐百般阻碍,办事还不容易。想到这里,又不免伤感起来。足足想了一夜,都不曾合眼。
  越早,天色将明,正要起来梳洗,忽门外声势汹汹。秀全在床上吓得一跳,急登楼上,偷从窗外一看,只见十数人如狼似虎,把教堂前后门守定。秀全料知不是头路,正在筹计,只见秦日纲跑上楼来,报道:“不好了!老兄昨夜到这里,不知被谁人窥破,报知衙门差役,今却来围教堂,要捉我们也!请老兄速从瓦面逃走,休要自累!”秀全道:“弟是别省人,初到这里,路途不熟,逃将焉往?若既逃被获,此情即不可辩矣!请老兄启门,任掳去,没些凭据,那怕申辩不来?若小弟被捉后,就烦足下,在平隘山杨秀清庄上,对萧朝贵说知可也。”日纲听罢,犹不忍开门,秀全催逼连番,日纲只得下楼把门开放。那十数名差役,蜂拥进来,四围搜过,才登楼上。一见秀全,不说一话,即行拿去,一并捉住秦日纲同行。日纲大叫无罪!秀全向日纲大声道:“祸来顺受,何用多言!即至公堂,小弟必不牵累足下也。”日纲便随着秀全任差役拘去。管教:英雄失陷,暂从枯井困金龙;侠士遭逢,打破樊笼飞彩凤。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罗大纲皈依拜上帝 韦昌辉乘醉杀婆娘
  话说洪秀全和秦日纲,被桂平县差役捉将去,那些虎狼差役,像获了海洋大盗一般,登时上了枷锁,解至桂平县衙里,禀过县主张慎修。张县令随即升堂,略问过几句口供,就令先行看押,待禀过上台,再行审办。这时洪、秦二人到了看押所在,但见监房高不容身,地方湿秽,臭气逼人,黑暗中没一线光明;有无数犯人呻吟号哭,好不凄楚!一连二三天,秀全尚觉但然,秦日纲因以无辜牵累,不免暗中下泪。秀全便道:“为弟一人,累及老兄,虽死不足图报!但事到如今,哭也无益,要想个法儿解救才是。”日纲答道:“足下不是有心累小弟,小弟何敢埋怨?只是同陷牢中,解救也非容易。牧师李人瑞与弟至交,可能保领。奈远隔梧州,往返时恐误了时日矣!似此如之奈何?”秀全道:“萧朝贵现时正在杨秀清庄上。秀清是个地方上有名望的缙绅,现又奉谕倡办团练,若得此人设法,准可无事。但此人好富贵而恶患难,除是以势挟制之,方能有济耳!“日纲道:“他原是一个清白绪绅,怎能以势挟制得他?足下此言,小弟实不敢信!”秀全道:“他原与小弟有一件密事同谋。待弟修一封书,交托萧朝贵,转求秀清设法。他若不来解救,必然要牵累到他的身上,他平生最畏患难,此时骑虎难下,那怕他不从?”方商议间,欲写书苦无笔墨。忽见一人转进监里来,年三十来岁,生得粗眉大耳,向秀全估量一番。秀全心生一计:向那人唤一声大哥,唱一个喏。那人把头一点,秀全便与他通问姓名。那人道:“某姓韦,单名一个俊字,别号昌辉,是本县一个差头。特来巡监,要问我做甚?”秀全趁势答道:“弟欲写一封信与亲友,欲乞老兄暂借笔墨一用。若能方便,倘有出头之日,愿以死报!”韦昌辉道:“你是何人,犯何罪的,要通信那里去,你且说来!”秀全道:“在下洪秀全,被人诬控图谋不轨!今欲求人取救,要飞信到杨秀清府上也。”韦昌辉一听,立即纳头拜道:“原来足下就是洪大哥,幸会幸会!”秀全惊道:“小弟向不曾识荆!却如此见爱,究是什么原故?”昌辉道:“实不相瞒,某虽皂役中人,向爱结交豪杰。弟有一个密友胡以晃兄,说过足下大名,正恨无门拜会,今足下既被困监牢,再不劳写书,若有怎样机关,弟愿替走一遭便是。”秀全听了,不觉仰天叹道:“鸡鸣狗盗,也有英雄!虎狼差役之中,却有老兄的侠气,某从今不轻量风尘中人物矣!”说罢,便把要通知萧朝贵转求杨秀清的一点事情,至嘱昌辉。昌辉一一领过,即转出带那狱卒李成与秀全相见,并嘱他看待洪、秦而入,自己便离了监房,望平隘山而去。
  且说杨秀清自从萧朝贵兄妹到了,即令其妻何大娘子,招待萧三娘。自己却与萧朝贵、李开芳、林凤翔商妥团练的办法!先把招定之二千余人,汰除老弱,挑足二千人,就中分作四营:秀清自行管带后营,兼统团练全军;前营管带萧朝贵,左营管带李开芳,右营管带林凤翔,并将李开芳带来的旧部十数人,分任百长;其余强壮的,选作什长;所有长夫伙夫,一概编定。团练军中文件,自有聘定的文案主持,都依军营的法度。军中全用红旗,都是预先制定的:每营大旗一面,旗上写着团练军三个大字,就在村外扎营。果然旌旗齐整,队伍分明。一切粮食,除请富户帮助之外,都由秀清供给。刀牌剑戟,都是本乡和附近各村原有的。听得团防御盗,那处不来供应?再具了一张状子,到县里领得洋枪数百根。朝贵一发立定营观:
  (一)不准扰乱村间,抢劫财物;
  (二)要同拜上帝,使生前脱离灾难,死后超登天堂;
  (三)不准淫掠妇女;
  (四)不准扰害商务;
  (五)不准仇杀外人。
  这令一下,谁敢不从?专候秀全、云山消息。
  那一日,数人正在村上议事。忽听守门的报道:“有桂平县里差役,要见萧大哥。”这时朝贵听得,只道被人控告的事情发作,一惊非小。便问守门的,那差役有几人同来?守门的答道:“只有一人。他说道名唤韦昌辉!”秀清道:“此人我也认得。他是一个侠士,但性质稍凶暴耳!就请来相见不妨。”守门的答应一声,便引韦昌辉进来。当下昌辉见了各人,唱一个大喏,不暇请姓问名,略与秀清寒暄几句,便问哪一位是萧朝贵兄弟?朝贵道:“只小弟便是!未审仁兄有什么见教?”昌辉不便直言,急引朝贵至静处:把秀全被拘,嘱咐的话说了一遍。朝贵听罢大惊,急同昌辉转进里面来。秀清见朝贵额上流着一把汗,忙问有怎的事故?朝贵道:“不好了!秀全哥哥陷在桂平县牢了!”各人听到这话,皆吃一惊!秀清面如土色。朝贵道:“今日之事,少不得秀清哥哥设个法儿。若不急行打点,恐一发株累起来,各人都有不安、恐悔之无及矣!”秀清到了此时,更没主意。忽然守门的又进来报道:“外面胡姻翁同着一位大汉,已来到庄上了!”话犹未了,胡以晃已经进来,后面随着的却是洪仁发。论起胡以晃,本与杨秀清意气不投,久无来往,只因自从与洪秀全一别,绝无消息,故特地到来探问一遭。这时秀清和朝贵,见以晃到来,急的让坐。以晃便与仁发,一同坐下。与各人通过姓名,单不见有秀全在坐,心上疑惑,便问:“秀全兄弟,往那里去了?”朝贵道:“胡兄原来不知!秀全哥哥已陷在桂平牢里了。贵友韦昌辉到来传报,正为此事要商量设法,恰值老兄已自进来。”胡以晃犹未答言,只见仁发跳起焦躁道:“到了广西许多时,今日往这方,明日往那方,来来去去,总不会干一点事,先陷了俺的秀全兄弟。若有些风吹草动,你们可对得住?今有团练军二千,不如乘机杀进城中去,好歹杀了昏官,救出兄弟也罢了!”以晃急向仁发拦阻道:“兄弟休得如此躁急,且从缓计较!”仁发更怒道:“缓甚么?缓得一肚子气了!”各人都来相劝,仁发只得隐忍。朝贵向韦昌辉问计?昌辉道:“此时若要保领,恐待官府发下来,己是不及。但各位要什么办法,某尽可作内应!如果不能,韦某见各位义气深重,就由韦某手上,纵他便是!”以晃道:“大丈夫出言如山,兄弟休言之太易也!”韦昌辉向以晃大声道:“与足下相交许久,几曾见过有说谎的、相负的?”朝贵道:“韦兄高义,断不食言!无奈兄弟不便进城。目今就烦韦兄回衙,安慰秀全哥哥;胡兄便速往江口,寻着云山兄弟,看看罗大纲事情如何?不如就用罗大纲这一支人马,劫进监牢,有韦兄作内应,尽可救出哥哥,更可乘机起事也!”胡以晃道:“此计大妙!不劳多嘱,只今便行。”朝贵大喜。
  不提防胡、韦两人正欲行时,洪仁发道:“我也要走一道。”朝贵道:“此行须要秘密,人多恐不便行动,仁发兄不如勿在。”仁发急道:“为着自家兄弟事,我也要亲自走走,无论那个拦阻,我都不依!”各人听了,都不敢相劝。胡以晃道:“去也容易,只要依某行事才好。”仁发道:“既为着兄弟之事,件件可能依命,你只管说来。”以晃道:“第一不能使酒任性。”仁发道:“这个依得!”以晃道:“第二件行止由某分发。到江口时,或留老兄在站里,我须独自前行,却不得违拗。”仁发道:“你若留某在站里,独自回来,某又识不得路途,如何是好?”各人听了都大笑起来。以晃道:?“那有此理?老兄请自放心!”仁发道:“如此却可依得!不知第三件又何如?”以晃道:“无论何处,我二人若有说话,不宜高声;倘遇着多一个人,你休要说一句话。”仁发道:“这却使不得。天生某这一个口,这一副舌,是要来说话的。老兄难道要某做个哑子不成?”朝贵道:“怕你不说,说时恐误了大事。”仁发红涨了面,大怒道:“朝贵兄弟你也如此说!试问某这一个口,这一副舌,曾否误了你们一点事来?今却小觑我也!”胡以晃急劝道:“不必生气!萧兄不过防兄乱言,误了大事,反陷哥哥,并无他意。总求老兄谨慎言语,也就罢了!”仁发方才不说。于是胡以晃、洪仁发、韦昌辉辞了众人,出了杨家庄,让韦昌辉跑到城里去。胡以晃便同洪仁发望江口而来,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