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演义

  那一日天王,请诸将商议进兵何处时,听得江忠源与向荣各军已分屯黄州、兴国、大冶各州县,江甫授军亦至,因此清军声势复振。又听得清廷因常大淳已死,已调胡林翼为湖北布政使,兼署巡抚。故洪天王之意,不欲遽离武昌,以下江南。杨秀清便乘势进道:“长安为古帝王建都之地。重关叠险,可以久守。不如遣兵由河南直取长安,以为基业;然后分兵四川,握险要而图之,亦一策也。”黄文金道:“四川天府之雄,汉高因之以成帝业;武昌四战之地,断难久守。东王之言,愿大王从之。”钱江道:“江南乃国家著华之地,进可以直趋北京,退亦可以自持,此用武之地,而大王若舍此不图,改兵而西,使满清徐复元气,诚为大王不取也。”洪天王听罢未答。时已议论纷纷,大半以取长安及西川为善策;主取金陵者,只钱江、李秀成、石达开三人。洪天王不能决。各臣工退后,钱江独寻李秀成说道:“东王得志,吾辈无噍类矣。若改兵西向,则天下事从此去也。天王初犹言听计从,近来反慑于车王之势,如何是好?”李秀成道:“同室操戈,是不可为。何不把大势详奏天王,看他有转意否?”钱江以为是。便回府乘夜拟定《兴王策》一篇,越日进诸洪天王。天王把来一看,策道:
  臣弟江言:伏惟大王首事之初,笄发易服,欲变中国二百年胡虏之制;筹谋远大,创业非常,知不以武昌为止足之地也明矣!今日之举,有进无退:区区武昌,守亦亡,不守亦亡;与其坐而待亡,孰若进而犹冀其不亡。不乘此时长驱北上,徒苟安目前,懈怠军心,诚无谓也!清初吴二挂起兵之时,不数月而南六省皆陷,地广人众,自谓称雄。然遣将四出,不出湖南一步,扰攘十余年,终底灭亡,前车其可鉴也!或谓武昌襟带长江,控汴梁,而引湘鄂,握险自固:然后间道出奇,以一军出泰川,定长安,扰彼关外者;或以一军驱夔庆,取成都,定四川,以为基业者。不知秦陇四塞,地错边鄙,人悍物啬,粮食艰难;且重关叠险,纵我攻必克,必大费兵力。劳而无功,固贻后悔;得不偿失,亦弃前功。况削其肢爪,究不若动其腹心之为愈也!至于四川一局,今昔异形。其在蜀汉之时,先以诸葛之贤,继以姜维之智,六出九伐,不得中原寸土;赖吴据长江之险,以为唇齿,尚难得志,况今日哉?方今天下财库,大半聚于东南。当此逐鹿于甯谧之时,欲以四川一隅敌天下,江知无能为也。以江愚昧,不如舍西而东:金陵建业,皆帝王建都之所;淮泗、汴梁,实真人龙起之方。宜先取金陵以为基本;次取开封,以为犄角,终出济南,以图进取。握齐鲁之运河,可以坐困通仓之食;截南北之邮传,可以牵制异族勤王之师。然后约我老万,以攻梁厦;檄我丹山,以攻温处,所过则秋毫无犯,所至则结纳贤良,而民有不完发易服,箪食壶浆以迎者,江未之信也!南京不下,则江东不得渡;丰沛不陷,则青兖不得进;山东不定,则燕京不戒严。粮槽困于内,汉心离于外,孟子所谓不嗜杀人者能一之,正此时也。今日之事,势成骑虎,万一颓情,转致蹉跎。成败之机,间不容发。我军远离乡井,志切从龙;闻进则同心同力,踊跃争先;闻退则畏首畏尾,存亡莫保。戎衣两截,舍舍冲陷,渡河而后,无复作南还之望者,皆欲立功名,复汉祚,誓九死以垂勋,不愿一生而伏莽也!诚因时而励之:群策群力;一可当百,万战何敢辞?时哉不可夫!席前之箸,江愿借而筹之;马上之策,江愿指而先之也。俟南京底定之后,招集流亡,袜厉兵马,扼要南堵,挥军北上,左出则趋江北以进战,急则可调淮阳之军以继之;右出则掘河海以拒敌,急则可调开归之军以应之。南阳、江甯,则发一军以突其西,略攻河内州县,乘胜入晋,直抵燕冀无返斾!杭、嘉、金、衢,别以一军冲其东,应我沿河舟师,相机定浙,候间窥闽,无轻举。兵不止于一路,计必出于万全。先固江南之根本,徐定新造之人心。修我政理,宏我规模,外和诸戎,内抚百姓,则西而秦蜀,东而豫粤,可传檄而定。此千载一时之机会也!自汉迄明,天下之变故多矣!分合代兴,原无定局。晋乱于胡,宋亡于元,类皆恃彼强横,赚盟中夏;然种类虽异,好恶相同,亦不数十年奔还旧部。从未有毁灭札义之冠裳,削弃父母之毛血,义制甚匪,官人类畜,中土何辜?久遭涂辱至如是之甚者也!帝王自有真,天意果谁属?大任奋兴,能不勗诸!更有期者:旌斾所指,与民无逆;提剑号召,是汉即从。便知今日之举,并非无名之师:仍知中国之仍为华,不肯终变于戎狄。王者发韧,彰明较著,阵堂旗正,不必秘诈;军行令肃,所至则归。彼纵有满洲蒙古,殚精竭虑之臣;吉林索伦,精骑善射之将,虽欲不望风投顺,我百姓其许之乎?方今天下以利为治,上下交征,风俗之坏,斯已极矣;亡国为奴,惨受桎桔,人心之愤,亦已久矣;纳贿损民,腼然民上,缙绅之途,亦已污矣。磅薄郁积之气,久而必伸。有王者起,孰不去其旧染之污,拭目而观其新命之鼎哉!布置条度,此其大略也!欲成基业,愿勿他图。夫草茅崛起,缔造艰难,必先有包括之心,寓乎宇宙,而后有旋乾转坤之力。知民之为贵,得民则兴;知贤之为宝,求贤则治。如汉高祖之恢宏大度,如明太祖之风夜精勤,一旦天人应合,顺时而动,事机之来,莫可言喻。否则分兵而西,武昌固不能久守;且我之势力一涣,即彼之势力复充。久之大势一去,不能复振。噬脐之悔,诚非吾属所忍言者矣!江自论文于寒贱之中,奔驰于患难之际,外托君臣之义,内联兄弟之情,义重恩深,方粉身不及图报;况乎误国之谋,何忍坐视。兹透观大势,力审机宜,谨就管见所及,拟定兴王之策十有二条,伏乞采择施行!
  洪天王看罢,乃叹道:“靖国王不世才也!朕如何不听。”便拿定取金陵主意。想罢,又把十二条兴王策,细细看下去。管教:万言进策,即回天意定汉基;五道兴师,又把长江成战地。
  要知钱江《兴王策》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洪天王开科修制度 汤总兵绝命赋诗词
  话说洪天王看罢钱江奏议,早已回心转意,决计要取金陵。随又把《兴王策》十二条,细看下去,道是:
  (一)方今中国大势:燕京如首,江浙如心腹,川、陕、闽、粤如手足。断其手足,则人尚可活。若取江南,而随椎其腹心,则垂危矣!故以先取金陵,使彼南北隔截。然后分道:一由湖北进河南,一由江淮进山东,会趋北京,以断其首。待北京既定,何忧川、陕下服,是当先其急而后其缓。
  (二)我国新造,患在财政不充;而关税未能遽设:当于已定之初,在商场略议加抽,而任其保护。于商业每两征抽一厘,名曰厘金。取之甚微,商民又得其保护何乐不从?而我积少成多,即成巨款。但宜节制,不宜勒滥苛民。
  (三)自满清道光以来,各国交通,商务大进。商务盛,即为富国之本;能富即能强。宜与各国更始:立约通商,互派使臣,保护其本国商场。以中国地大物博,如能逐渐推广,三十年内可以富甲天下矣!
  (四)我军既以财政为患,当于圆法讲求。今我国尚未与各国通商,可以目前限制各国银元入口;即所定之地,可以不准清军清国银元通用。如此商民必以为不便。然后我可铸银,与商民易之。易彼银而铸我银,我可权宜以五大成银色鼓铸。凡银不论高低,只求上下流通,一律准用。富户以我不用清银,必来交换,即可由一千万铸至二千万;由是夹佩纸币,则三千万可立就矣!
  (五)百官制度,宜分等级:官位自官位,爵典自爵典。大王既加封各王,已不能更改。当于官位分开权限,以重军政。使王公以下之谋臣洪天王开科修制度 汤总兵绝命赋诗词勇将,免抑制而能施展。诚以凡事论才不论贵。即各国亲王,亦不能尽居高位,掌大权者也。
  (六)将来天下大势,必趋重海权。今后若中国大定,仍当建都江南:据江河之险,盛备舟师,即可以呼吸各行省,四面接应。自不至有扦格之虞。
  (七)我国起事以来,战争未已,不暇修理制度。今宜开科取士,增选文寸,使各献所长;因时制宜,以定国制,而待采行。
  (八)满清连战皆败,将来恐借外人之力,以戕害汉人,为自保大位之计。前既与各国更始,立约通商,则自当优待旅华外人,以示天下一家,以杜彼奸谋。(九)我军连战虽胜,恐亦不免惫疲。今雄兵近二百万,宜加以训练,分为五班;待定江南之后:以两班北伐,以一班下闽、浙,留两班驻守三江。轮流替换,免疲兵力,以为久战之计。
  (十)中国膏腴土地,荒弃自多,宜垦荒地为公产,仿上古寓兵于农;或为屯田之法,按时训练,则兵力固充,即饷源亦不绝矣!
  (十一)中国人数虽多,而女子全然无用:宜增开女学,或设为女科女官,以示鼓励。尽去缠足之风,而进以须眉之气。男女一律有用,则国欲不强不得也!
  (十二)矿源出于地利,惟中国最盛焉:满洲除洲滇铜矿之外,未有开采。我宜颁谕国中:一律采掘,以收地利。国课既增,民财日进。然欲兴矿务,当仿各国创行铁路,以便转运;且为兴商计,利莫大焉。以上管见,只其大略,余外相机而定。满清以残酷,我以仁慈;满清专用宗室私人,我以大同平等,力反其弊。兴王之道,尽于是矣。愿大王留意焉!
  洪天王看罢大悦,立派人请钱江到殴上商议。钱江道:“湖北已定,急宜开科取士,以定人心。再应派员布告各国:申明我汉复国的意思,免各国来干预。然后再取安徽,顺下江南可也。”洪秀全道:“吾弟真济世才。”即下令开科取士,以钱江、石达开为主试官。因从前未行岁试,士子报册赴考的,赏赐监生,一体进场。
  这时李秀成已卒偏师收兴国州而回。所以附近武昌一带州县,听得兴国开科取士,都望风投顺,因此到来报考的不下五六千人。就中一位姓刘的,唤个继盛,别字赞宸,乃兴国州人氏。生平博览群书,素有大志,不乐满清功名。有劝之赴考试者,常对人说道:“我明之刘基也,岂为胡无所用哉?”愚者皆笑其非。及洪天王定湖北之时,年已三十。听得天国开科取士,乃向其乡人说道:“我今将为状元,不久便作开国元勋矣!何以贺我?”乡人益非之。刘赞宸叹道:“此所谓燕雀不知鸿鹄志也。”遂别其父母,赴武昌应试。
  这时天国取士与满清不同:第一场是时务策;第二场是制艺;第三场是诗赋。不限添注涂改,不用抬头,不拘字学,以故人才美不胜收。刘赞宸三场试满,皆中肯要,遂拔作状元。其中更有洪家兵力未到的地方,其士人潜到武昌应试的,不可胜数:故榜眼是安徽宿松李文彬,探花是湖北黄州王元治。自此三人以下,俱赐及第,皆做唐宋制度:故得第的,凡二百八十余人。洪天王——召见,俱在行宫赐宴。刘状元应对如流,洞识时务,洪天王大悦。命以彩舆文马,锦衣侍卫,护从游街三天。士女观者,填街塞衢。
  事后,刘状元遍谒各王公,并投拜钱江门下。便乘间对钱江说道:“各大臣皆与先生同事已久,某岂敢以疏间亲!只是既属师生,聊贡一言:某观各大官类皆气宇昂轩,英杰士也。但福王洪仁达,东王杨秀清,如曹孟德谓司马懿,所谓鹰视狼顾者。先生当有以防之。”钱江叹道:“豪杰之士,所见略同,今信然也。但仁达一愚夫耳,不足以为害;若秀清则其志不小,某岂不知!特以天下未定,不忍同室操戈。且其罪状未明,遽然除之,其党羽亦必不服也。子姑待之。”刘状元听了,叹息而罢。自此钱江益赏识刘状元。常在洪天王跟前称赞他;洪天王亦深知其能,不时召他商议大事。一日天王向刘状元问道:“中国亡于胡虏,已二百年。孤以大义起兵,而所到城池,尚多抗拒,岂以复国之事为非耶?抑朕之恩诚未布那?愿卿细言其故。”刘状元道:“二者皆非也:习惯相忘,此理之自然,无足怪者。自满清乾嘉以来,吾民已不知有亡国之痛矣。大王奋然举义,智者称为伐罪吊民;愚者即指为作乱犯上,岂识得中国为谁人土地?自今而往,当派人到处演说,使知我国起兵的原因,互相观感,则人心自然归顺。”洪天王深然其计。又忖新科及第二百余人,未有位置,不如给以俸禄,使当演说之职,岂不甚善。因此派人到各府州县,分头演说,果然人心日进,皆知天王师出有名,多为从服。天国更在武昌府内小别山,高塔坛台,高五丈,方三丈,以刘状元登台演说:称天国驱逐满人,重新汉柞:今后人民不得垂辫发,衣胡妆,听者多为泣下。以致互相传话,有当时因避乱逃别处者,皆回武昌;亦有天国未定的地方,其人民寄寓武昌者,至是知得此等的道理,多回乡举义。所以蕲州二处,遂起有义勇军,与清官为难。这点消息,传到洪天王那里,天王便集诸将议道:“今蕲水、蕲州二处,既有乱事,自当乘势取之。”遂问诸将,谁敢往取?林凤翔应声愿往;洪仁发亦应声愿往,二人正在相争。洪仁发道:“我只要二千人,包管取此两郡城池,双手捧献。”林凤翔道:“不消用二千人之多,只五百人足矣。”仁发大怒道:“是我先应的,你如何争功?”方欲发作,天王急止道:“尔二人不必相争;朕今令卿二人,各领二千人马,分取一郡;先得者便为头功。”便令二人拈阄,拈着取那处者,便往取那处。二人唯唯领诺。其后林凤翔拈着往取蕲州,洪仁发拈着往取蕲水。二人各领人马欢喜而行。天王更各拨步将二员,相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