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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小史
魏榜贤抢着说道:“这件事须得问我们贱内,目前就要进这不缠足会了。不瞒诸公说,兄弟自从十七岁到上海,彼时老人家还在世,生意亦还过得去,兄弟在这里无所事事,别的学问没有长进,于这嫖界上倒着实研究。总而言之一句话,嫖先生不如嫖大姐。”贾葛民听了先生二字诧异,忙问先生怎么好嫖?魏榜贤忙同他说:“上海妓女,都是称先生。”方才明白。
魏榜贤又说:“上海这些当老鸨的,凡是买来的人,一定要叫他缠脚、吃苦头、接客人,样样不能自由。如果是亲生女儿,就叫他做大姐,不要缠脚,不要吃苦头,中意的客人,要嫁就嫁,要贴就贴,随随便便,老鸨决不来管她的。我见做大姐的有如此便宜,所以我当初玩的时候,就一直玩大姐。好汉不论出身低,实不相瞒,我这贱内,就是这里头出身。不要说别的,嫁我的时候,单单黄货,就值上三四千哩。现在又承他们诸公抬举,说贱内是天然大脚,目下创办了一个不缠足会,明日恰巧是第三期演说,他们诸公一定要贱内前去演说,却不过诸公的雅爱,兄弟今天回去,还得把演说的话句,通统交代了她,等她明天过去献丑。”贾子猷说:“不错,我常常听人谈起上海有什么演说会,想来就是这个,但不知我们明天可否同去看看?”
刘学深道:“榜贤兄就是会里的头脑,叫他带你同去,有何不可?”黄国民道:“诸公切莫看轻了这个不缠足会,保种强国,关系很大。即以榜贤兄而论,自从他娶了这位尊嫂,一连生了三个儿子,都是胖胖壮壮,一无毛病,这便是强种的证据。”
一席话正说得高兴,不提防又走过来一只野鸡,大家看出了神,不知不觉打断话头。刘学深更忘其所以,拍着手说道:“妙啊!脸蛋儿生得标致还在其次,单是他那一双脚,只有一点点,怎么叫人瞧了不勾魂摄魄?榜贤兄!这人,你可认得晓得他住在那里?”魏榜贤忽然想起刚才正说到不缠足会,如今忽然又夸奖那野鸡脚小,未免宗旨不符,生怕贾、姚听了见笑,连忙朝着刘学深做眉眼,叫他不要再说了。偏偏碰着刘学深没有瞧见,还在那里满嘴的说什么只有一点点大,什么不到三寸长,也不晓得当初是怎样裹的。他一个咂嘴弄舌,众人只得又谈论别的。贾家兄弟便问不缠足会是个什么规矩?魏榜贤又同他说:“这个会是我们几位同志的内眷私立的。凡是入会的人,通统都得放脚。倘或入会之后,家里查出再有缠脚的人,罚一百两银子,驱逐出会。因为要革掉这个风俗,所以立的章程不得不严。”贾葛民道:“现在不问他章程严不严,我只问叫女人不缠足有什么好处?”魏榜贤道:“刚才所说的强种,不是头一样好处吗?而且女人不缠脚,脚下不受苦,便可腾出工夫读书写字,帮助丈夫成家立业。外国的女人,都同男人一样有用,就是这个原故。目下教导这般女人,先从不缠足入手,能够不缠足,然后可以讲到自由。人生在世,能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还有再比这个快活吗?”贾葛民听了,怦怦心动,心想我们弟兄三人,虽然都已定亲,幸亏都还没有过门,不晓得长得面貌如何。不如趁此写封信回去,叫家里知会女家,勒令她们一齐放脚,若是不放,我们不娶。料想内地风气不开,一定不肯听我们的说话,那时我们便借此为由,一定不娶。趁这两年在上海,物色一个绝色佳人。好在放脚之后,婚姻可以自由,乃是世界上的公理,料想没有人派我们不是的。他一个人正在那里默默的呆想,不提防堂官一声呼喊,说是打样,只见吃茶的人,男男女女,一哄而散。他们七人也不能再坐,只得招呼堂官前来算帐,堂官屈指一算,须得一百五十二文。谁知刘学深及魏榜贤两人,身上摸了半天,只摸出二十多个铜钱,彼此面面相觑,甚是为难。幸被贾家兄弟看见,立刻从袋里摸出十五个铜圆,代惠了东,方才一同下楼。他们吃茶原是七个人,此时查点,人数止剩得六人,少了黄国民一个。原来他一见打样,晓得要惠茶帐,早已溜之大吉,预先跑在楼下等候了。
当时六个人下楼之后,彼此会着,贾家兄弟又问他们住处,以便明日拜访。魏榜贤说在虹口吴淞路,黄国民说住新马路,刘学深是同他们同一栈房,不消问得。魏榜贤说明日不缠足会女会员演说,诸君如欲往听,打过十二点以后,可在栈房等候,兄弟来同诸公一同前去,众人俱道好极。说话间,不知不觉已到马路,彼此一拱手而别。魏、黄两个,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却连东洋车都不雇,都是走回去的。贾、姚四人,自从今日会着了刘学深,恁空又添了一个同伴,五个人说说笑笑,回到栈房。刘学深极力拉拢,亲到贾、姚房中闲谈,至三点钟方自归寝。
一宵易过,又是天明。上海地方早晨,是无所事事的,刘学深又跑了过来,指天说地,他四人听了,都是些闻所未闻的话,倒也借此很开些知识。一会又领他四人上街吃了一回茶,又吃了碗面,都是贾子猷惠的东。又在马路上兜了一回圈子,看看十二点已过,恐怕魏榜贤要来,急急赶回栈房吃饭等候。
吃过饭又等了一点多钟,看看不错,已将近两点了,方见魏榜贤跑的满头是汗,一路喊了进来。会面之后,魏榜贤也不及坐下吃茶,便催诸位即刻同去。众人是等久的了,随即锁了房门,六个人一同踱出马路,雇了东洋车。当下魏榜贤当先,在路上转十几个弯,方走到一个巷堂。下车进去,见一家大门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写着“保国强种不缠足会”八个大字。
魏榜贤让诸位进门之后,特地赶上一步,附耳对贾子猷说道:“此时女会员都已到齐,还没演说,你我只可在这旁边厢房里听讲,堂屋里都是女人,照例是不能进去的。”众人只得唯唯。
原来厢房乃是会中干事员书记员的卧室,会中都是女人,只有这干事书记二员是男子,当见魏榜贤同了五个人进来,立刻起身让坐,可怜屋里只有两张杌子,于是众人只得一齐坐在牀上。
六人之中,只有魏、刘两个最不安分,时时刻刻要站起来从玻璃窗内偷看女人。一会刘学深又拉住魏榜贤,问一个穿湖色的是谁?一时又问那个穿宝蓝的是谁?魏榜贤-一告诉他。后来又问到一个浑身穿黑的,魏榜贤笑而不答。刘学深向众人招手说道:“你们快来瞧榜贤兄的夫人。”众人正起立时,只见外面又走进一群女学生,大家齐说,这是虹口女学堂的学生,是专诚请来演说的。众人举目看时,只见一个个都是大脚皮鞋,上面前刘海,下面散腿裤,脸上都架着一副墨晶眼镜,二十多人,都是一色打扮,再要齐整没有。众人看了,俱各啧啧称羡不置。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演说坛忽生争竞 热闹场且赋归来
话说贾子猷兄弟三人,同姚小通,跟了魏榜贤、刘学深到不缠足会听了一会女会员演说,说来说去,所说的无非是报纸上常有的话,并没有什么稀罕,然而堂上下拍掌之声,业已不绝于耳。当由会中书记员,把他们的议论,另外用一张纸恭楷誊了出来,说是要送到一家报馆里去上报,特请刘学深看过。
刘学深举起笔来,又再三的斟酌,替他们改了几个新名词在上头,说道:“不如此,文章便无光彩。”魏榜贤看了,又只是一个人尽着拍手,以表扬他佩服的意思。贾、姚诸人看见,心上虽然羡慕,又不免诧异道:“像这样的议论,何以他俩要佩服到如此地步?真正令人不解。要像这样议论,只怕我们说出来,还有比他高些。”一面心上想,便有跃跃欲试之心。魏榜贤从旁说道:“今天演说,全是女人。新近我们同志,从远处来的,算了算,足足有六七十位。兄弟的意思,打算过天借徐家花园地方,开一个同志大会,定了日子,就发传单,有愿演说的,一齐请去演说演说。过后我们也一齐送到报馆里去刻。别的不管,且教外国人看见,也晓得中国地方,尚有我们结成团体,联络一心,就是要瓜分我们中国,一时也就不敢动手了。”
大众听了,甚以为然。当下刘学深同了贾、姚四位,先回栈房,魏榜贤便去刻传单,上新闻纸,自去干他的不题。
光阴如箭,转眼又是两天。这天贾子猷刚才起身,只见茶房送过四张传单来,子就接过来看时,只见上面写的是。“即日礼拜日下午两点钟至五点钟,借老闸徐园,特开同志演说大会,务希早降是荷。”另外又一行,刻的是:“凡入会者,每位各携带份资五角,交魏榜贤先生收。”贾于猷看过,便晓得是前天所说的那一局了,于是递与他两个兄弟,及姚小通看过,又叫小厮去招呼刘老爷。小厮回说:“刘老爷屋里锁着门,间过茶房,说是自从前儿晚上出去,到如今还没有回来,大约又在那一班野鸡堂子里过夜哩。”贾子猷听了,只得默然。于是催着兄弟,及姚小通起来梳洗。正想吃过饭前赴徐园,恰巧刘学深从外头回来,问他那里去的,笑而不言。让他吃饭,他就坐下来吃。贾家弟兄,因为栈房里的菜不堪下咽,都是自己添的菜,却被刘学深风卷残云吃了一个净光,吃完了不住舐嘴咂舌,贾家弟兄也只可无言而止。一霎诸事停当,看看表上,已有一点钟了。刘学深便催着贾、姚四位,立刻换衣同去。贾子猷把四个人的份资一共是两块钱,通统交代了刘学深,预备到徐园托他代付。刘学深因为自己没有钱,特地问贾子猷借了一块钱,一共三块钱,攒在手里,出门上车,一直到老闸徐园而来。行不多时,已经走到,一下车就见魏榜贤站在门口拦住进路,伸出了两只手,在那里问人家讨钱。一见贾、姚四位,后头有刘学深跟着,进门的时候,彼此打过招呼,于是魏榜贤把手一摊,让他们五位进去。进园之后,转了两个弯,已经到了鸿印轩。只见人头簇簇,约摸上去,连逛园带着看热闹的,好像已经有一百多位。此时贾、姚四人,无心观看园内的景致,一心只想听他们演说,走到人丛中,好容易找着一个坐位,大家一齐坐了听讲。其是已有二三个人上来演说,过不多一刻,魏榜贤亦已事完进来了。贾子猷静心听去,所讲的话,也没有什么深奥议论,同昨天女学生演说的差仿不多,于是心中大为失望。”正踌躇间,只见上头一个人刚刚说完,没有人接着上去,魏榜贤急了,便走来走去喊叫了一回,说那位先生上来演说。喊叫了一回,仍旧没人答应,魏榜贤只好自己走上去,把帽子一掀,打了个招呼,底下一阵拍手响。大家齐说,没人演说,元帅只好自己出马了。只见魏榜贤打过招呼之后,便走至居中,拿两只手据着桌子,居中而立,拉长了锯木头的喉咙,说道:“诸公,诸公!大祸就在眼前,诸公还不晓得吗?”大家听了,似乎一惊!魏榜贤又说道:“现在中国,譬如我这一个人,天下十八省,就譬如我的脑袋及两手两脚,现在日本人据了我的头,德国人据了我的左膀子,法国人据了我的右膀子,俄罗斯人据了我的背,英国人据了我的肚皮,还有什么意大利骑了我的左腿,美利坚跨了我的右腿,哇呀呀,你看我一个人身上,现在被这些人分占了去还了得!你想我这个日子怎么过呢?”于是众人又一齐拍手。魏榜贤闭着眼睛,定了一回神,喘了两口气,又说道:“诸公,诸公!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想结团体吗?团体一结,然后日本人也不敢据我的头了,德国人、法国人,也不能夺我的膀子,美国人、意大利人,也不能占我的腿了,俄国人,也不敢挖我的背,英国人,也不敢抠我的肚皮了。能结团体,就不瓜分,不结团体,立刻就要瓜分。诸公想想看,还是结团体的好,还是不结团体的好?”于是大众又一齐拍手,意思以为魏榜贤的话还没有说完,以后必定还有高议论。谁知魏榜贤忽然从身上摸索了半天,又在地下找了半天,像是失落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找了半天,找寻不到,把他急得了不得,连头上的汗珠子都淌了出来,那件东西还是找不着。
他只是浑身乱抓,一言不发。众人等的不耐烦,不好明催他,只得一齐拍手。他见众人拍手,以为是笑他了,更急得面红筋胀,东西也不找了,两手扶着桌子,又咳嗽了两口,然后又进出一句道:“诸公,诸公!”说完这句,下头又没有了。于是又接着咳嗽一声,正愁着无话可说,忽一抬头,只见刘学深从外头走了进来。他于是顿生一计,说一声今天刘学深先生本来要演说的,现在已到,请刘先生上来演说。说完这句,把帽子一掀,把头一点,倒说就下来了。众人摸不着头脑,只得又一齐拍手。此时刘学深被他一抬举,出于不意,无奈,只得迈步上去。幸亏他从东洋回来,见过什面,几句面子上的话,还可敷衍,没有出岔。一霎说完,接连又有两个后来的人跟着上去演说了。众人听了,除掉拍掌之外,亦无别话可以说得。魏榜贤见时候已有五点半钟,便吩咐停止演说,众人一齐散去。只留了贾、姚四位,跟着刘学深、魏榜贤未走。魏榜贤便检点所收份发,一共是日到了一百三十六位,应收小洋六百八十角,便私下问刘学深他们四位的份发带来没有?刘学深于是怀里摸出十六个角子给魏榜贤,魏榜贤道:“他们四位,依理应该二十角,为何只有十六角?”刘学深道:“这四位是我替你接来的,一个二八扣,我还不应该赚吗?”魏榜贤道:“你一个人已经白叨光在里头,不问你要钱,怎么还好在这里头拿扣头呢?今日之事,乃是国民的公事,你也是国民一分子,还不应该帮个忙吗?”刘学深一听这话,生了气,撅着嘴说道:“这个钱又不是归公的,横竖是你自己上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要说只有这几个,就是再多些,我用了也不伤天理。”魏榜贤还要同他争论,倒是贾子猷瞧着,恐怕被人家听见不雅,劝他们不要闹了,他二人方才住嘴。一同出门,贾、姚,刘三个走回栈房。恰巧天色不好,有点小雨,贾子猷便叫开饭。刘学深匆匆把饭吃完,仍旧自去寻欢不题。贾、姚四人便在栈房里议论今天演说之事,无非议论今天谁演说的好,谁演说的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