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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祝文周四杰传
唐寅回到床上待要继缕他末完的残梦,无奈梦是没有练续性的,方才梦到花园里面待向秋香姐姐兜头一揖,要是梦有连续性,后梦紧接着前梦,便可以一步步渐入佳境。谁知上床以后翻来覆去,只是睡不沉熟,比及恍惚入梦,后梦并不急接前梦。
却是另起炉灶,梦见王本立老夫子洗罢了绣球风,却教唐寅把脚盆中的残汤喝个干净。
唐寅不肯,却教两个踱头把他按着颈项用力向脚盆中揿,待要挣扎无法挣扎,看着自己的嘴离着脚盆中的污水,其间不能以寸了。猛听得先生床上又在大声疾呼,连连的“管家起来,管家起来,”叫个不住。原来天色已向曙了,王本立恐怕书童贪懒,叫他早早起身洒扫书房。
幸而有了这一喊,唐寅才没有喝那脚盆中的污水,这是应该感激他的。喝醒好梦是他,喝醒恶梦也是他,真叫做“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编者写了书房中的话,便不能写那中门以内的事。话分先后书却平行。却说昨天四香采了菊花回到中堂里面,紫薇堂上见过太夫人。这—回采取的花朵博得太夫人赞不绝口,他说毕竟秋香采取的花朵比众不同。当下拣了几枝插在胆瓶中,余下的花朵分作两起送给两房媳妇。大媳妇住在东楼,派着春香去送花;二媳妇住在西楼,派着秋香去送花。太夫人知道秋香和二娘娘的感情最好,所以这趟差使非得秋香一走不可。秋香知道二公子还没有放学,自己上西楼送花终可放胆前行,毫无危险。他才走到堂楼下面,已被二娘娘的丫环素月看见了,赶紧上前和秋香姐姐握手。毕竟秋香人缘好,无分上下都是和他很莫逆的,况且他在丫环里面是个头儿脑儿顶儿尖儿,所以素月眼光中的秋香姐姐宛似下级军官眼光中的总司令,倘得接近一些便觉非常荣幸。当下笑盈盈的说道:“秋香姐姐,久不上我们的西楼了。今天甚么风吹来?贵人忽踏贱地。”秋香微嗔道:“素月妹妹,你怎么唤起贵人来?我和你是一般的,称是低三,我是下四。彼此都沦落在青衣队里,有什么贵贱可分呢?”素月道:“秋香姐姐,我怎可和你比呢?你是天,我是地,你是云,我是泥。我非但不敢比你,而且不敢比三香,不敢比石榴,我只好和东楼上的秋桂姐姐相比。
虽说都是青衣队里的人,你是队长居第一等,三香是队副居第二等,石榴不如三香,又下一级,居第三等。我和秋桂不如石榴,又下一级,居第四等。其他粗使丫环更不如我们,又下一级,居第五等。秋香笑道:“你倒是一个熟读缙绅录的,可惜缙绅录里没有我们婢女的名字。素月妹妹,休谈闲话,二娘娘可在楼上?我奉了太夫人之命上西楼送花来的。”素月道:“二娘娘在楼上看书,秋香姐姐便请上楼;”素月倍着秋香同上扶梯,二娘娘已听得秋香声音,放下手头这本《白香山集》走到楼头笑说道:“秋香,你多天没有上楼了。”秋香见过了二娘娘,口称:“这几天事忙,没有上楼向二娘娘请安。今日里奉了太夫人之命,在园中采取时鲜的花朵;太夫人捉出两份,一份送给大娘娘,一份送给二娘娘。”说时,把手中花朵授给二娘娘。这是相府中的规矩,二娘娘恭恭敬敬的接授了花朵,口称:“做媳妇的没有什么孝敬婆婆。婆婆惦念小辈,常有东西赏赐媳妇。秋香,你见了太夫人说我受了赏赐又感又愧。”秋香道:“二娘娘太客气了,区区花朵值得什么?”二娘娘推着秋香,请他先入中间,秋香道:“婢不僭主,二娘娘请。”二娘娘道:“你是奉命而来的,理该先请。”推了一会子,毕竟骈着肩进那楼中间。二娘娘把花朵插入胆瓶中,才与秋香并坐闲话。
小丫环送上香茗。站在旁边伺候。二娘娘道:“你不须在这里伺候,你跟着素月楼下去罢。”小丫头答应一声,便跟着素月下楼。秋香肚里寻思:“二娘娘为什么遣开了婢女?看这模样好像要和我说什么体己话儿。”正在这么想,二娘娘早已挪一挪椅子,凑近了秋香轻轻的说道:“秋香我正想和你谈谈,只恨没有说话的机会,现在楼上静悄悄只有你我两人,你是很秘密的,我也是守口如瓶。”秋香道:“二娘娘有何吩咐?”二娘娘道:“上月十三日,你跟着婆婆烧香回来,你不是向我说的么?虎邱山上撞见一个书呆,到了舟中又见他,到了东亭镇上又见他。我在先听了不大注意,后来听得公公买进一名家童,吟诗作对件件皆能,我老大疑惑,这书童敢是书呆的变相罢?秋香,你看投靠入府的华安是不是跟踪而来的书呆?在我面前不妨直说。我是不肯取笑你的……”秋香是个聪明伶俐的人,他在二娘娘面前尽可直言,但是已失了直言的机会。假使唐寅初入相府的时候秋香便去报告二娘娘。说这书童便是跟踪而来的书呆,才算是当言则言,不曾错过了时机;现在唐寅投靠以后,忽忽已是二十多天,秋香才向二娘娘直说这书童便是书呆,假使二娘娘驳他一驳,说你既知道这书童便是书呆,为什么不早早告禀太夫人,立时把他驱逐出府呢?那便变做无言回答了。为这分上,便不敢直言谈相。只得摸棱两可的说道:“二娘娘听禀华安初入相府时,人人喧传他的面貌好,才学好,我也和二娘娘一般的疑惑,这书童敢是跟踪而来的书呆罢?后来华安进中门叩见太夫人,我便很注意的估量一下,似乎有些不大像罢。也许他更了衣服,换了形式,我一时瞧他不出。只为我是素来眼钝的啊!再者我要指定他是书呆的变相,须得有了真凭实据,他才心服。虎邱遇见书呆不但我一人,他们三香也都看见的。人多眼多,他们的眼光都比我敏锐,真个书童便是书呆,他们早沸沸扬扬闹将出来了,敢怕不是罢。”说到这里又笑了一笑道:“便是也难说,只为我指不出他的真凭实据,便不能咬钉嚼铁般的说他就是书呆。
况且他又是太师爷宠用的人,我怎敢混说呢。”二娘娘暗暗佩服秋香,佩服他出言不落边际,他既不肯直言说破,却把这关系都卸在三香身上。当下便向秋香说道:“但愿他不是跟踪而来的书呆,那才好呢!要是书呆卖身投靠混入相府,那便存着歹心恶意,迟早不免弄出事来。
公公虽然宠用他,将来不免上他的当,敢怕后悔莫及罢。这是我的顾虑,你道是不是呢?”秋香点头道:“我也忧虑到这一层,但是仔细想来,天下没有这般的书呆,上等人不做,来做低三下四之人,有什么值得呢?”二娘娘道:“怎说天下没有这般的书童?我的表兄唐解元便是这一类的人物,倒也不可不防。”秋香道:“好在华安不是唐解元。”二娘娘笑道:“你怎知他不是唐解元呢?”秋香道:“二娘娘取笑了,要是唐解元,第一天上西楼磕头便要被二娘娘窥破机关了,他还能够存身么?”二娘娘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唐解元便算好色,也不敢到这里来尝试……”一主一婢说的都是违心的谈,二娘娘为着秋香不说真说,所以也不敢把真话说出。又闲谈了—会子,秋香起身告辞。二娘娘道:“难得上楼,坐坐伺妨?”秋香道:“重阳近了,太夫人要吩咐我开写新米团的名单咧!”二娘娘不敢强留,亲自送至楼头,秋香下楼以后;素月又送了他一程,送出了庭院方才分别。他回到紫薇堂向太夫人覆命,却见太夫人正忙着吩咐粗使丫环把今年的上好新米搬入中门预备牵磨成粉制办重阳团子。这是华相府里的规矩,每逢重阳佳节,合府上下人等都吃新米团。一年一度,点缀时光,看得异常郑重。平日一切点膳都由大小厨房承办,惟有重阳新米团全由内制,不经大小厨房的手。
什么叫做内制?便是中门以内的上下人等制办。上自太夫人,下至粗使丫环,分任其事,各有专责,绝对不许男子加入。重阳前数天,早已预备这张分任其事的名单,须经秋香开写。
大概划分三部:一磨粉部,二造馅部,三制团部。职掌磨粉部的都是些粗使丫环,却教中门上的管家婆做监督。职掌造馅部的又分咸馅、甜馅,甜馅由大娘娘监督,着丫环赶办;咸馅由二娘娘监督,着丫环制造。最重要的是制团部,太夫人做总监督,两房媳妇做副监督,春香,夏香、秋香、冬香四丫环各把蔷薇花露盥手以后开始制团。而且所制的团上面各印着木质的钤记,春香制的上加梅花钤记,夏香制的上加荷花钤记,秋香制的上加菊花钤记,冬香制的上加芙蓉钤记,太夫人率同两房媳妇也各做四枚团子,太夫人制的加上一个寿字,大娘娘制的上加一个“雪芳”的“雪”字,二娘娘制的上加一个“玉英”的“玉”字。
按着向例,太夫人和两位少夫人手制的团子供在祖宗堂中奉献祖宗,四香各制的团子到了重阳日分给合宅男女上下人等享用,四名丫环每人各制二百枚。秋香真不愧是婢女中间的头儿脑儿顶儿尖儿,经他手制的新米团端的比众不同,皮子捏的匀,馅儿放的多,形式既美观,滋味又好吃。所以大家目光中看见了菊花钤记的新米团都是异常欢迎,每逢分派团子时,须经着两位少夫人的手,公公、婆婆吃的,自己夫妇吃的,书房中师爷吃的,当然都分着菊花钤记的团子。还有里面的四香丫头,外面的帐房师爷,以及总管老家人,大概都有秋香手制的团子吃。其他众人便要看着他们的幸运了。但是人家吃了秋香手制的团子,不过赞他一声做的调匀好吃罢了,惟有两位呆公子吃了秋香手制的团子一副极形司掬,还夹着许多不干不净的话。妯娌俩瞧在眼里听在耳中。好不惹气,二娘娘会向大娘娘说:“今年的新米团只许先生吃那菊花钤记的,他们兄弟俩都没有这份儿,免得又说些不干不净的话。”大娘娘是忠厚人,想不出主意,对于二娘娘的话总是满口赞成。外面两个踱头怎会知晓?未到重阳先在盼望秋香手制的菊花钤记新米团子,口中嘈嘈不休:“老冲,过了两天有香叔的团记吃了……”“阿阿二,香做的团,菊花为记,真好,好吃煞……”唐寅闻悉情由,便向两位公子打听道:“我也有秋香的团子吃么?”二刁道:“半仙,你一定有的吃。重阳日大家都有团记吃,你吃的一盆,运气好,便其(是)香叔做的。就算不其(是)香叔做的,天打的一盆一定其(是)香叔做的。天打每年吃团记,希(四)个只吃两个,攒下的两个便其(是)你吃。”唐寅听了暗暗喜欢。专候着重阳到来。好吃秋香手制的新米团儿。正是:
好事多磨偏独宿,秋风容易又重阳。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唐子畏戏弄王本立华鸿山邀请宋悦峰 呆公子盼望的重阳今天到了。每岁重阳先生例有放假,今年则不然。王本立在家养病旷课多天,这番到馆补课,不肯再放例假。两个呆公子一早起身依旧上书房读书。当假不假,百般的不起劲,读书声和蚊虫的哼声相似。这一天,先生起得略迟一些,呆公子来得略早一些。
华文放宽着裤带,华武磨砺着牙齿,眼巴巴盼望着里面送出菊花为记的新米团来,团子里有秋香的手泽,定要大嚼特嚼,吃个爽快。当下吩咐华平向中门上去通信,说师爷没有起身,两位公子在书房里闹起饥荒来了,快把公子名下的新米团先行送出,点点饥肠。华平正待动身,唐寅凑着他的耳朵说道:“华平哥哥,拜烦你向中门上通信,里面送出新来团,把我的一份顺便也送了出来,免得‘一番生活两番做’。”华平答应自去。隔了一会子,听得书房门外有个丫环声唤道:“华安哥哥在里面么?”唐寅应声去看时,却是四香中间的冬香,手提着一只金漆食盒来送新米团子。
唐寅含笑上前道:“冬香妹妹,难得光临。可是来送米团子给公子吃的?”冬香道:“华安哥哥一猜就着。食盒里面三盆新米团子,装在绿盆里面是公子吃的,装在白盆里面是你吃的。听说师爷还没有起身,师爷起身时快到中门上传个信息。还有师爷吃的一盆随后送来。”唐寅见冬香说话时,说的异常迅速,他有一个毛病,说的起劲时不知不觉的有唾花飞舞出来。于是暗自思量:“幸而三盆团子放在食盒里面,要是托在盘中,多少总要沾染些唾沫。”唐寅心里这么想,口头那么说道:“冬香妹妹,暂停片刻,待我送与公子后再把空盒送还。”当下接受了食盒,送进书房。两个公子好不起劲,—个道:“吃吃,香香……团。”一个道:“香叔做的团记格外的香。”待到食盒的盖儿揭开,六条视线同时的射到盆子里去。
三个人都是异常失望,两只绿盆装的团子都是荷花为记,一只白盆装的团子又是关蓉花为记。
三个人痴想的菊花符号一个也没有。二刁喃喃的说道:“妻有此理,妻有此理!我们的团记都弄错了。半仙,快快拿去掉换。”大踱也随声附和道:“大大叔,换换……去。”冬香在门外探进头来说道:“这是不能掉换的,三盆团子都是二娘娘支配的。”二刁很有几分惧内癖,听说出于二娘娘的支配,便不敢说“妻有此理了。”唐寅把三盆团子都取了出来,两盆送给公子,一盆放在旁边,提着空盒便去交回冬香。
冬香道:“华安哥哥,这几天为什么不到小厨房中去坐坐?
石榴很记挂你咧!”说罢,吃吃的好笑。唐寅道:“师爷到馆后我忙个不了,怎有工夫到小厨房中闲坐?”冬香道:“我告诉你,这几天来,石榴的嘴儿高高的跷起,可以挂着油瓶。背着人时时抹泪,不知为着什么。”唐寅道:“他的心事我那里会得知道?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冬香道:“广漆板橙上只有一个人坐,叫他怎不掉泪呢?”说时,扑嗤一笑,两朵唾花随着笑声喷出,险些儿溅到唐寅面上。冬香去后,唐寅回到里面。两个呆公子饥不择食,盆子里的新,米团早已吃了个净光王佛。唐寅看了看自己的新米团,不禁摇了摇头儿,他想:“这团子偏是冬香做的,他动不动便是唾花四溅,他做这团子不知溅了多少唾花,叫我怎好下咽?”两个呆公子见唐寅放着不吃,大踱道:“你你不吃,我我来吃。”二刁道:“半仙客趣(气),二公子福趣(气):”唐寅便把这盆团子让渡与两位公子,横坚还有一盆菊花为记的新米团子,是送给王本立吃的。王本立只吃两枚。还有两枚自己可可稳稳到嘴。……待到王本立起身,唐寅送过脸水以后便忙着到中门上去见干娘,道:“师爷起身了,新米团快快送去。”管家婆难得看见这个叫来的干儿子。又是有的没的和唐寅儿搭。唐寅道:“缓一天再来和干娘闲谈。今天师爷腹饥了,拜托干娘快到里面去通知一声。”其实呢,师爷腹饥是假,唐寅嘴馋是真。唐寅通了消息转身而去,没多一会子,春香又来叫唤华安哥哥。唐寅忙不迭的去接受食盒,给先生抽了一双筷,倒了一杯茶,又把食盒的盖子开了,眼光射处,心花都开。原来谈青磁盆内装着四枚又匀又净、又光又滑、又圆又白的新米闭,每枚上面又印着胭脂色的菊花记号,未曾到嘴,早已甜香四溢。秋香妙手制造的团子多看几眼尚且宽胸开怀,何况吃在肚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