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书志传通俗演义


第五十九节 唐太宗论功封爵 孔颖达陈义讲经

  次日,率胡骑退还本国去了。萧瑀等入贺曰:“突厥未和之时,诸将争欲战。陛下不许,而虏自退。其策安在?”上曰:“突厥之众虽多,号令不整,惟将求吾金帛而已。昨日达官皆来见我,我若醉而缚之,因击其众,埋伏骑兵阻其前,大军袭其后,破之如反掌耳。然吾即位未久,国家未安,一与虏战,结怨日深。彼或恐惧,回与众虏积糇粮,修战具,则吾未可以得志也。故卷甲藏戈,啖以金帛。彼既得所欲,志在骄惰,然后养威俟衅,一举可灭也。兵法曰:‘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此之谓也。”瑀等皆拜伏曰:“陛下神算,臣所不及也。”于是下诏,鸾驾回长安。大小三军各鼓吹而入,但闻:马敲金凳响,人唱凯歌声。

  太宗已归朝,用改年号,是为贞观元年。追封故太子为息隐王,齐王为海陵,刺(敕)改葬之。春正月,太宗以突厥既退,天下且安,诏宴群臣于显德殿,群臣乃奏《秦王破阵东》以献。上谕曰:“朕昔受委专征,民间遂有此曲。虽非文德之雍容,然功业所由,不敢忘也。”封德彝曰:“陛下以神武平海内,文德岂足比乎?”上曰:“定乱以武,守成以文。文武之用,各随其时。卿谓文不及武,此言过矣。”德彝拜伏。是日,各尽欢而退。

  先是,太宗尝谓:“太平不可忘武备。”自引诸卫将卒数百人,习射于殿庭,谕之曰:“朕不使汝众人穿池筑苑,以图骄乐,专令习射矣。若遇居闲无事之时,朕则为汝之射师。一有突厥入寇,则为汝帅。庶几中国之民可以少安。”群臣多谏曰:“律法:‘以兵刃至御前者绞。’今陛下使将卒习射殿庭,万一狂夫窃发,出于不意,非所以重社稷也。”上曰:“王者视四海为一家。封域之内皆朕赤子。朕一一推心置其腹中,奈何宿卫之士亦加猜忌乎?”由是诸卫将卒思自励,数年之间,悉为精锐之射矣。上尝言:“吾自幼年经略四方,颇知用兵之要。每观敌阵,即知来兵之强弱。常以吾弱当其强,出其不意击之,无不服矣。”范氏断曰:有国家者,虽不可忘战,然教习士卒,乃有司之事,殿庭非其所也。将帅得人,何忘士之不勇,技之不精乎?且以万乘之主,而为卒伍之师,既非所以示德,即位之初,不以教化为先务,而急于习射,志则陋矣。虽士励兵强,征伐四克,非帝王之盛节,亦不足贵也。

  却说太宗于殿廷亲定功臣爵邑名,陈叔达唱名示之,乃下诏:“朕所定未允当,许各人自言。”于是诸将争功,纷纷不止。淮安王神通进前曰:“臣举兵关西,先应义旌,而房玄龄、杜如晦等专弄刀笔,功居臣上,臣有不服。”上曰:“叔父虽首唱举兵,盖亦自营脱祸。及窦建德吞噬山东,叔父全军陷没。刘黑闼再合余贼,叔父望风奔走。玄龄等虽未经战阵,运筹帷幄,坐安社稷。论功行赏,固宜居叔父之先。叔父国之至亲,高爵诚无爱,但不可以私恩滥与功臣同赏耳。”神通再不复言。诸将乃相谓曰:“陛下至公。淮安王尚无所私,吾等何敢不安其分!”遂皆悦服。房玄龄进曰:“秦府旧人未升官者,皆嗟怨,乞陛下封之。”太宗曰:“王者至公无私,故能服天下之心。设官分职,以为民也,当择贤才而用之。岂可以新旧为先后哉?”玄龄乃退。

  次日早朝,群臣俱列殿前。是时,上欲开心论治道,因谓侍臣曰:“朕观隋炀帝文辞深奥,亦知尧、舜为贤君,桀、纣为恶王。然行事何其相反也?”魏徵对曰:“人君虽圣哲,犹当虚己,以受人言。故智者献其谋,勇者竭其力。炀帝自恃其俊才,骄矜自用,虽口诵尧舜之言,而身为桀纣之行,亦不自知。所以至于灭亡也。”上曰:“炀帝之事不远,吾当深鉴之。”廷臣进讲《论语》,上问给事中孔颖达曰:“《论语》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何谓也?”颖达具释其义以对,且曰:“非独匹夫如是,帝王犹宜慎之。若居尊位,自作聪明,以才陵人,饰非拒谏,下情不能上达,取亡之道也。”上曰:“卿言吾当谨佩。”上复谕侍臣曰:“朕每临朝,欲发一言,未尝不三思,恐为民害。是以不多言。”知起居事杜正伦曰:“臣职在记言。陛下之言有失,臣必书之。岂惟有害于今,亦恐贻讥于后。”太宗深然之。时太宗略重佛教,因谓傅奕曰:“佛教妙法可师,卿何不悟其理?”奕对曰:“佛乃胡中桀黠,诳耀彼土。中国邪僻之人,取庄、老玄谈,饰以妖幻之语,用聋(欺)于俗,无益于民,有害于国。臣非不悟,实轻之不学也。”上颇然之。后因谓侍臣曰:梁武帝惟谈苦空,侯景之乱,百官不能乘马;元帝为魏军所围,犹讲《老子》,百官皆戎服以听。此深足为戒。朕所学者,惟尧、舜、周公之道。如鸟之有翼,鱼之有水,不可一时无耳。”侍臣皆曰:“诚如陛下所论也。”

  群臣多有上书言事者,太宗悉粘于屋壁,谓裴寂曰:“比日多上书,朕粘之屋壁,得出入有览,数思治道,至于夜分乃寝。公辈亦当勤于职事。副朕此意。”有上书请去佞臣者,上问:“佞臣为谁?”对曰:“愿陛下与群臣言,或诈怒以试之,彼执理不屈者,直臣也;畏威顺旨者,佞臣也。”太宗曰:“吾乃水之源也。臣为水之流也。浊其源而求其流之清,不可得矣。君自为诈,何以责臣下之直乎?朕方以至诚治天下,见前世帝王好以权谲小数接其臣下者,常窃耻之。卿之策虽善,朕不取也。”上书者惭退。

  太宗尝与群臣论止盗术,臣僚或请用重法以禁之,上曰:“朕当去奢省费,轻徭薄赋,选用廉吏,使民衣食有余,则自不为盗,安用重法耶?”自是数年之后,海内升平,路不拾遗,民间外户不闭,商旅行途者野宿焉。上尝曰:“君依于国,国依于民,刻民以奉君,犹割肉以充腹,腹饱而身毙,君富而国亡矣。然人君之患,不自外来,常由身出。盖欲盛则费广,费广则赋重,赋重则民愁,而国危矣。朕常以此思之,不敢纵欲也。”一日,上谓公卿曰:“昔禹王凿山治水,而民无怨谤者,与人同利故也。秦始王造宫室,而民怨叛者,病人以利己故也。夫美丽珍奇,皆人之所欲,若求之不已,则危亡立至。朕欲创一殿,材用俱备,因始皇为鉴。自今王公以下,宜体朕此意。”群臣皆谕旨。由是二十年间,风俗素朴,衣无锦绣,公私富给。

  又谓侍臣曰:“吾闻西域国有名贾胡者,得一美珠,无藏处。剖开身肉以藏之。果有此事乎?”诸侍臣曰:“以臣所闻,实有之。”太宗曰:“若果有此事,则人皆笑彼之爱珠而不爱其身也。今有吏受赃罔法,与帝王纵奢欲而至亡国者,何以异于贾胡之可笑耶?”魏徵曰:“昔春秋有鲁哀公,谓孔子曰:‘人有好忘记者,一日徙宅而忘其妻。’孔子曰:‘又有甚此者,桀纠乃忘其身。’亦由是也。”上曰:“然。朕与公辈宜戮力相辅,庶几免为人笑也。”近臣奏:“有司令史受人赃绢一匹。”太宗下诏欲杀之。民部尚书裴矩谏曰:“为吏受赂,罪诚当死。但陛下使人遗之而受,乃陷人于法也。恐非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上大悦,告群臣曰:“裴矩能当廷力诤,不为面从。倘事事皆如是肯言,何忧不治!”裴矩又奏:“边民遭突厥残暴,不复聊生,乞每户给绢一匹。”上曰:“卿言虽善,朕以诚信御下,不欲虚有存恤之名而无实惠。户有大小,岂得雷同给赐?”下诏令有司计口为率。太宗每日只是与群臣厉精求治,讲求国体。遇退朝,常引魏徵入卧房,访以得失。徵知无不言,上皆欣然嘉纳。近臣奏:“军卫不充乞陛下裁处。”太宗问群臣裁处之宜。封德彝奏曰:“民间中男虽未十八,其壮大者,亦可并点,则军伍可实。”上从之。

第六十节 冯酋长扰乱岭南 崔仁师鞠狱青州

  太宗敕将出,魏徵固执曰:“国依于民。使良家尽入军伍,则何以堪?”上曰:“且待来年。”复点兵矣,魏徵复谏,以为不可。上怒责之,徵曰:“夫兵在御之得其道耳,何以多取细弱以增虚数乎?且陛下每云:‘吾以诚信御天下。’今即位未久,失信者屡矣。”上愕然曰:“何以失信也?”徵曰:“陛下初诏悉免负逋官物。及有司奏负秦府国司者,陛下以此非是官物,令催督如故。且陛下以秦王升为天子,国司之物,非官物而何?又曰关中免二年租调,关外复给一年。既而复有敕云:‘已役已输者,以来年为始散还之。俟后再征。’百姓闻之,不能无疑。今复点兵。何谓来〔年〕为始乎?又陛下所与共治天下,在于守宰。至于点兵,独疑其诈,岂所谓诚信为治乎?”上悦从之。

  时有景州录事参军张玄素来朝,上闻其名,召见殿前,问以政道。玄素对曰:“隋主自专国务,不任群臣,不亡何待?陛下诚能择群臣而分任之,迟其岁月,而唯考功绩,何忧不治?”太宗悦曰:“卿言甚合孤意。”以为侍御史。又以张蕴古为大理丞。按:张蕴古,洹水人,为幽州记室时,上《太宝箴》以教人君。其略曰:“圣人受命,拯溺亨屯,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又曰:“壮九重于内,所居不过容膝。彼昏不知,瑶其台而琼其室。罗八珍于前,所食不过适口。惟狂罔,念丘其糟而池其酒。”又曰:“勿没没而暗,勿察察而明。虽冕旒蔽目而视于未形,虽黄主纩塞耳,而听于无声。”

  太宗设朝,边臣奏曰:“陛下以选人袭封者,多有诈冒资荫,乞诏禁之。”太宗下诏曰:“仍有诈冒资荫,许自首。不首杀,处以死罪。”未几时,有诈冒事觉,奏闻于太宗。太宗下诏杀之。侍臣张胃奏曰:“诈冒之罪,依法问拟,止应该流。陛下何遽杀之?”上怒曰:“卿欲守法而使朕失信乎?”胃曰:“敕者,出于一时之喜怒;法者,国家所以布大信于天下也。陛下怒选人之多诈,故欲杀之。既而知其不可,复断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上改容曰:“卿能执法,朕复何忧!”与胡寅同为大理少卿。时胡寅侍朝,有奏:“将军长孙顺德私受人馈绢。”上叹曰:“朕以廉耻风教于内外,近臣不能焉,何况远者乎?”乃召顺德入于殿庭,赐绢数十匹。胡寅以为不可,上曰:“彼有人性,得绢之辱甚于受刑。如不知愧,是一禽兽耳,杀之何益。”顺德闻之,羞退其职。太宗知得,亦不复问矣。

  一日,谓太子少师萧瑀曰:“朕少得良弓十数张,自谓无以加。近日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盖谓木心不正,则脉理皆邪。弓虽劲而发矢不直。朕自以弓矢定四方,识之尚未能尽,况天下之务乎?乃命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与寡人得民间疾苦,政事得失。”

  六月,封德彝卒。初,太宗令德彝举贤,久无所举。上诘之,对曰:“非不尽心,但于今未有奇才耳。”上曰:“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古之致治者,岂借才于异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之人?”德彝惭而退。御史大夫杜淹奏:“诸司文案恐有稽失,请令御史就目检校。”上以问德彝,对曰:“设官分职,各有所司。果有愆违,御史自应纠举。如淹所言,大为烦碎。”淹默然。上问淹:“何故不复论执?”对曰:“德彝所言,真为大体。臣诚心服,不敢遂非。”上悦曰:“公等各能如是,朕复何忧!”太宗闻德彝卒,因问侍臣萧瑀曰:“德彝何为人?”瑀曰:“在朝傥立,亦敦厚君子也。”太宗曰:“诚如卿言。惜其不得留辅朕矣。”君臣二人议论间,问及周、秦修短,瑀曰:“纣为不道,武王征之。周及六国无罪,始皇灭之。得失虽同,立心则异。”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周得天下,增修仁义;秦得天下,益尚诈力。此修短之所以异也。盖取之,或可以逆;若守之,不可以不顺故也。”瑀谢曰:“陛下之见,臣所不及也。”范氏断曰:取之以仁义,守之以仁义者,周也。取之以诈力,守之以诈力者,秦也。此周秦之所以异也。太宗以汤武之征伐为逆取,而不知征伐顺天应人,所以为仁义也。其曰取之或可以逆,亦非也。既谓之逆,则无时而可矣。

  是时,太宗以长孙无忌有布衣之交,加以外戚,有安命功,欲托以腹心之任。入宫与皇后商议。皇后长孙氏固请曰:“妾备位椒房,贵宠极矣。诚不愿兄弟执国政。前朝吕、霍、上官,可为切骨之戒。”太宗曰:“无忌朕之幼相识也,宁有是事哉?吾必欲任之。”遂不听后言,以为右仆射。

  冬十月,忽边廷报入:“岭南酋长冯盎与诸酋长自相攻击,将欲谋反。”太宗闻奏,集群臣议曰:“岭南连年不靖,今诸州告急,朕将发兵讨之。”武臣皆请击之为利。魏徵出班谏曰:“岭南瘴厉险远,不可以宿大兵。且告急者已数年,而盎兵未尝出境。此其不反明矣。若遣信臣,示以至诚,抚以恩德,可不烦兵而服。何必动干戈哉。”太宗依其奏,即遣殿中侍御史崔仁师为使,前往岭南安抚冯盎。仁师领敕命,径至岭南,见诸酋曰:“唐天子以远臣不沾德化,自相残戮,边廷疑有反意,奏入京师。今上特赍敕书,安抚尔众人。各宜自保其位,不得越分,而取夷〔灭〕祸矣。”诸酋长听得有安抚诏书来到,大悦,各息斗兵。冯盎遣其子戴智随天使入朝谢罪。崔仁师回长安奏知:“诸酋各遵谕旨,无复叛乱。岭南悉平。见有盎子戴智随臣诣阙下请罪。”太宗大悦,诏戴智面抚慰之,遣回。顾谓魏徵曰:“卿一言胜十万之师,不可不赏。”赐绢五百匹。魏徵固辞曰:“此陛下天威所及,非臣之能。”太宗由是甚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