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汉演义

  鲁公安定大营,先差细作十数起,各处打听,沛公到关如何行事,好作预备。细作去半日,至晚归寨,将沛公行事,从头细说一遍。鲁公暗思:“刘季到关中,观其所为,决然是要遵怀王之约,我却着他空指望一场,关中还是我得。”
  不题鲁公私自忖度。且说范增也差人打听沛公行事,心中甚是不乐。到晚,人静时候,邀项伯徐行缓步,来到鸿雁川迤西高阜处所,只见万籁无声,一天星斗。范增与伯低言曰:“贤公亦知天文否?”伯曰:“某自幼有一友人,乃韩国人,他尝说为将之道,须知天文,察地理,辨风云,观气色,方可行兵,以此某常习读此书,颇知大略,愿先生指教。”增遂与伯定睛观看,先定璿玑,次按经纬,有五星躔度,有十二周天,有二十八宿之方向,有九州分野,有三百六十五度,分至启闭,晦朔互望,何为北辰,何为南极,何为左辅,何为右弼,何为鲁公之景运,何为刘邦之瑞证,周环看了一遍。只见鸿雁川寨中杀气弥空,将星甚壮,但隐伏之间,运气不远;及观灞上,帝星明朗,五彩龙成,如水之始达,如日之初升,绵绵迭现,耿耿悠长,东井聚金壁之光,灞陵显真命之象,云笼旺气,星照木宫,增看罢,与伯曰:“公以为刘项如何?”伯曰:“帝星结彩,以应灞陵,旺气朦胧,拟在刘季;如我楚营,不过成武玄镇,杀气刚风,主能制伏群雄耳。”增叹曰:“昔者徐州天子气,今朝灞上帝星明。公之所见,亦得其仿佛矣!”伯曰:“公以为何如?”增曰:“征祥虽寓于天象,盛衰实决于人事。申包胥曰:‘天定固能胜人,人定亦能胜天,’吾今委身事楚,竭尽忠谋,死而后己,岂有二心?纵使天机有在,安肯少变其心哉?”伯曰:“先生可谓忠矣。”增曰:“今日之事,惟公与我知耳,不可使播于外也。”
  次日鲁公升帐,聚集大小将官,正议事间,辕门外小校报说:“有沛公左司马曹无伤,差人持书报机密事。”羽曰:“召进来!”其人持书上见,羽拆书观看,书曰:
  臣左司马曹无伤顿首百拜,上启鲁公麾下:窃谓天下苦秦残暴,百姓不能安于一日,幸赖明公神武,干戈西指,嬴氏束手,制伏诸侯,四海仰德,明公之功,金石不磨也,若如沛公碌碌,不过因人成事耳!假借威力,侥幸入关,正当扫庐候令,仰听指挥,庶不没人之善,而佐成王业可也。今乃遣兵据守,恐难支持,姑从眸命,智赚入关,意要整甲挥戈,与公为敌,布告中外,必欲如约以王关中。臣虽沛公部下,而实楚臣也,于心不甘,特书上启,非有素恨,实为天下之公论也。仰惟明公察焉!
  鲁公看罢书,大怒,召范增等计议。增曰:“沛公居山东时,贪财好色。乡人最贱恶之。今入关中,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与民约法三章,安抚百姓,要买人心,其志不在小也,吾夜观天象,见云成五彩,天子气也。明公急早差人攻击,不可待养成根本,恐难动也。”鲁公即点兵攻打。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项伯夜走救张良
  却说鲁公正欲点兵,范增止之曰:“此时且未可就行。兵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沛公兵有十余万,将有樊哙等五十余员,况先到关中,深得民心,手下谋士甚多,俱有准备,我兵初到,未可遽动,某有一计,今晚三更时候,整率人马,分兵两路,杀奔灞上,擒刘季杀了,以绝后患。”羽曰:“善。”随即分付诸将,照各营点扎兵马伺候不题。
  却说项伯知道这个消息,暗思:“友人张良,见在灞上,若今晚倘打破营寨,玉石俱焚,张良性命难保。若欲差人密报,恐两家俱有伏路军校,又恐去人不得,反惹起事来,等待近晚,我亲走一遭,方得停当。”
  不说项伯在此思想,张良同沛公议事毕,回到帐后,偶看天上气色,虽将近晚,忽见东南隅上生起一缕杀气,十分利害,中间却有一段庆云藏在内;复又到中军来。沛公曰:“先生如何尚未歇息?”良曰:“方才见天上气色甚不好,今晚必有楚兵来劫寨,其势不小,须急作准备。”沛公曰:“刘邦兵微将寡,楚兵势重,如何敌得过?愿先生妙策解救。”良曰:“虽杀气太重,而内有庆云守宫保护,似有救处,明公放心,自有方略。”
  再说项伯等到黄昏时分,牵一匹能行快马,出到辕门外,方才要行,只见丁公拦住便问:“老大王要往那里去?”伯曰:“急欲打听军情事去。”丁公见是自家人,又是鲁公至亲,更不细问,项伯离营,加上两鞭,急走如飞。将近灞上,有二十里远,随有巡哨副将夏侯婴拦住去路,就问:“汝匹马夜行,又无从人,急往灞上来有何事干?”伯曰:“我要见张子房,有急事相告。”夏侯婴就同项伯到子房营寨,先差把守门旗寨校传报与守门官,守门官传报与中军左哨,然后夜巡官击拆三声,中军左哨小角门开半扇,有一健将出来,高声问道:“气有甚军情?”只见周围排列旗帜,各营严整,队伍十分齐备。项伯看罢,寻思道:“沛公不同小可,前范增看他后日必大贵,今观营寨,便见虚实。”当时夏侯婴近前传说:“某巡视左哨二十里远,遇一男子不识姓名,自称是子房故友,匹马只身,亦无军器,未敢擅进,专候台旨。”那健将复又进内传报。
  张良正与沛公议事,来人忽报有子房故友在外,急欲求见,良大喜:“此必庆云之兆也!”张良急出,与其人相见,乃项伯也。良遂邀于帐后。项伯将鲁公劫寨之事,告知子房,就要起身。良曰:“沛公借我随军,今闻急而不顾,不义也,不可不告知。请公少坐。”良转入中军,见沛公具说前事,公曰:“此事如何?”良向公耳边低说如此如此,良出见伯曰:“请兄见沛公一面,以诉衷曲。”伯曰:“我之来此,专为子房也,何必复见沛公?”良曰:“沛公长者,不可不一见也。”再三固请,项伯遂同子房入见,沛公整衣出迎,延之上坐,备说鲁公嗔怪之意。沛公随置酒管待,告诉衷情,彼此各无嫌疑。沛公曰:“闻公有贤嗣未婚配,如不弃,愿将吾女与公子结为婚姻,以报今日之德,仍望回营,将刘邦所告真情,乞赐转达,决无抗拒之意;倘鲁公回心,某得再造,皆公之赐也。”伯谢曰:“两家据敌,智勇相角,与公结好,恐人疑议,某不敢奉命也。”良曰:“不然。刘项曾拜兄弟,受约同为伐秦,今得入咸阳,大事已定矣,结为婚姻,正是相当,又何辞焉?”张良遂将项伯衣襟与沛公衣襟结在一处,用剑各分一半,与二家收执,项伯只得依允,与沛公行礼。又饮酒数杯,伯辞谢曰:“明日不可不早来鸿门见鲁公,以解此怒。所告之事,某与公转达,料鲁公必不见罪也。”张良遣夏侯婴领二十骑军卒送伯回营。
  却说二更时分,范增请鲁公:“此时好动人马。”鲁公即升帐查点诸将佐,内中少项伯。增曰:“项将军如何不见?”丁公曰:“项老大王黄昏时候一骑马出营向东走,被我拦住,问大王何往,大王说打探军情事,走得甚紧。”增曰:“明公不必动兵,项将军定是走漏消息,他那里决有准备,若去反中其计矣。”羽曰:“我叔父为人忠诚,又是至亲,岂有向外之理?先生不必多疑。”增曰:“项老将军虽不向外,但机事须要严密,若稍有漏泄,便难举动。古人云:‘机不密,则害成。’今晚不必动兵,再作区处。”言未毕,人报项老大王到来,项伯入营来,羽问曰:“叔父何往?”伯曰:“吾有一故友,韩国人,姓张名良,与我极厚,恐今晚动兵,此人难保,我密与他一言,着他回避。因问刘季入关事体,他说刘季并无毫厘别意,遣将拒关,不过防秦盗耳,非敢拒楚也,宝物子女,俱封锁不敢动,子婴亦不敢发落,专候鲁公。某想来若不是刘季先入关,我等如何兵不血刃,容易便得入关,此亦他有功处。人有大功,而听小人之言,反要加害,若今动兵,似于理不可。他明日要来谢罪,公可从容相待,庶不夫大义。”羽曰:“就叔父所言,刘季似无大罪,若今动兵,反使诸侯耻笑。”增曰:“某之劝公杀刘季者,以刘季自入关来,约法三章,要买人心,其志实要谋取天下;若今不早除之,恐生后患。老将军被张良说词瞒过,未可准信。幸明公思之!”伯曰:“先生杀刘季自有妙策,又何必夜半劫寨,为此袭取之道哉?”羽曰:“叔父之言是也,先生当再定计。”增曰:“某有三计,可杀沛公,请明公决之。”不知此计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贺亡秦鸿门设宴
  却说范增进言于鲁公曰:“刘邦乃心腹之患,今日乘此机会,不即诛灭,他日养成胚胎,明公悔之晚矣。某有三计:第一,请刘邦赴鸿门会,未入席时,明公即责入关三罪,如彼不能答,拔剑斩之,此为上计;如公不欲自行,可令帐下埋伏百余人,沛公入席后,某举所佩玉玦以为号,即唤出伏兵杀之,此为中计;如二计不成,着一人斟酒,劝沛公大醉,酒后必失礼,因而杀之,此为下计。若依此三计,杀沛公必矣!”羽曰:“三计皆可。”于是羽传令各大小众将,俱要准备,着一伶俐小校,下书请沛公赴会。
  小校持书来灞上见沛公,其书曰:
  鲁公项籍书奉沛公麾下:初与公受怀王约,共伐暴秦,以安黎庶;幸今天兵西下,子婴授首,关中收附,赢氏族灭,神人咸悦,凯歌允奏。百工之绩,三军之劳,宜陈宴乐以庆亡秦。公为元勋,礼请端席,惟乞早临,以倡群僚。不宣。
  沛公看罢书,与张良、郦生、萧何等计议:“此会非嘉会,乃范增画策,生死所系,不可轻往,恐人陷阱,性命决难保也,诸君以为何如?”萧何曰:“鲁公兵马势重,难以抗衡,不若修一封回书,差一能言之士,将关中所有,纳归项氏,别求一郡,修整兵戎再作区处。”郦生曰:“某愿下书,就往说之。”良曰:“二公言非长策。昔伍子胥保平王赴临潼会十八国诸侯,莫不景仰,蔺相如使秦完壁归赵,天下贤之。良虽不才,愿保明公赴会,使范增无以用其智,鲁公无以用其勇,管教无事而回,他日仍为天下之主。料鲁公不敢加害也。”沛公曰:“全仗先生妙策。”随打发小校回复鲁公,明日早赴会。
  却说范增告鲁公曰:“刘季明日赴宴,明公当记前日所云三计,不可失也!”鲁公又分付将校,排列齐备,命丁公、雍齿守把寨门,不许人擅入。次日,沛公领轻骑百人,心腹将佐五人,子房、樊哙、靳歙、纪信、滕公,径赴鸿门会来,一路心怀恐惧,不时便叫张良近前曰:“刘邦此行十分忧疑,恐有不虞,先生何以处之?”良曰:“明公放心,我自有方略,但昨所云应答之言,须照此回复,自然无事矣。”正后间,忽有一技军马到来,干戈灿灿,甲士雄壮,为首一将,乃英布也,大呼曰:“奉鲁公命来接沛公。”下马行礼毕,先行,沛公随后。到辕门,有陈平出迎,立于道侧。沛公方欲进,只见营中威武森严,金鼓大作,沛公遂立住不敢行,叫张良曰:“鲁公营内,恰如战场一般,全无些宴会和乐之意,似不可入。”良曰:“公既到此,进则有理,退则甚屈;如一回步,必中其计矣!公可少立,待良入见鲁公,然后进营不迟。”
  良徐徐绥步入营,有丁公等把住辕门不放,良曰:“禀复鲁公,有沛公借士张良来见,”丁公人营见鲁公曰:“辕门外有沛公借士张良来见。”公曰:“如何为借士?”范增曰:“此韩国人,五世相韩,为人极有见识。今随沛公为谋士,此来心下说词。公当先杀此人,去沛公一肩臂矣。”项伯闻此言,急止之曰:“不可,鲁公今始入关,正要收天下之心,使多士如云,方成王业,如何无故杀此贤士?况张良与伯厚甚,如公爱之,某当荐举麾下,此人足有稗益也。”公分付丁公,召张良进见。良入营,见鲁公全装甲胄,仗剑而坐,良曰:“某尝闻明王之治天下也,耀德不扬兵,善御世者,在德不在险,故大贾深藏而不露,巨富蓄财而下侈,势强示弱而不暴,兵多逆驻而下见,此老成长虑,识见高卓者之所为也。适见明公宴设鸿门,约会诸侯,亦一时之美举也。某意到此,必笙歌节奏,宾主交欢,喜百姓之莫安,庆暴秦之珍灭,宴荣竟日,尽醉而散,不意甲士环列,戈剑森严,金鼓大作,一团杀气,致令人心不安,各思回避。况明公九战章邯,制伏天下,谁人不知?何人不惧,不待恃强而自强,不待言勇而自勇,又何必大张声势而后见其威武哉?见今诸侯在外,见明公全无宾主之礼,所以惧而不敢进也,某不避斧鉞入营进见,幸明公察焉。”鲁公闻张良所言有理,遂令用士退后,离营一里远,金鼓少息,去甲胃并宝剑,更换官服,请众诸侯进营。丁公等人分付各小校,传令不许多带从人,止许带文臣或武将,止一名伺候,答应沛公带张良进见。
  沛公不敢行往日兄弟之礼,却趋立陛下鞠躬再拜,称名上见,曰:“刘邦谨候明公麾下。”鲁公正色而言曰:“足下有三罪,可知之乎?”沛公曰:“邦乃沛县亭长,偶为众人所惑,举兵伐秦,得投麾下,凡有进止,惟公指挥,岂敢肆行无忌,干冒威严耶?”鲁公曰:“足下招纳降王子婴,遂尔释放,惟知独擅,而不知王命,罪之一也;要买人心,改秦法律,罪之二也;拒关遣将,阻诸侯之兵,罪之三也。有此三罪,伺为不知?”沛公答曰:“容刘邦一言,申明心曲。夫降王子婴,倾心投首,若遽尔杀之,是独擅也;暂令属吏以候明公发落,非敢释放也。秦之法暴酷,百姓如在镬中,悬望垂救,不速为更改,则法存一日,民受一日之害也,邦急为更改,正欲扬公之德,使百姓莫不曰:‘前驱开到者,尚能抚爱百姓,而为王师者,又不知如何抚爱百姓也’。又遣兵拒关者,非阻将军也,恐秦余党复作,不可不防也,今日不意复见明公于此,邦之幸也,明公如念素好,俯赐怜悯,乃人君之度也,岂敢佯为不知耶?”鲁公是个性刚的人,喜人奉承,听了沛公这话,全无一毫杀他的心,遂以手扶起沛公,便道:“非籍责怪足下,只因尔帐下司马曹无伤之言,故加足下有三罪,不然,籍何以至此?”沛公又再拜称谢,遂相让入座。鲁公坐了主席,众诸侯以次皆列坐,范增、张良、项伯亦得与坐,大吹大打,作起军中乐来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