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

  世子华见其父多宠,恐他日有废立之事,乃私谋之于叔詹。叔詹曰:“得失有命,子亦行孝而已。”又谋之于孔叔,孔叔亦劝之以尽孝,子华不悦而去。
  子臧性好奇诡,聚鹬羽以为冠,师叔曰:“此非礼之服,愿公子勿服!”子臧恶其直言,诉于其兄,故子华与叔詹、孔叔、师叔三大夫,心中俱有芥蒂。
  至是,郑伯使子华代行赴会,子华虑齐侯见怪,不愿往。叔詹促之使速行。子华心中益恨,思为自全之术。既见齐桓公,请屏去左右,然后言曰:“郑国之政,皆听于泄氏、孔氏、子人氏三族。逃盟之役,三族者实主之。若以君侯之灵,除此三臣,我愿以郑附齐,比于附庸。”桓公曰:“诺。”遂以子华之谋,告于管仲。管仲连声曰:“不可,不可。诸侯所以服齐者,礼与信也。子奸父命,不可谓礼;以好来而谋乱其国,不可谓信。且臣闻此三族皆贤大夫,郑人称为‘三良’。所贵盟主,顺人心也。违人自逞,灾祸必及。以臣观之,子华且将不免,君其勿许。”桓公乃谓子华曰:“世子所言,诚国家大事,俟子之君至,当与计之。”子华面皮发赤,汗流浃背,遂辞归郑。管仲恶子华之奸,故泄其语于郑人,先有人报知郑伯。比及子华复命,诡言:“齐侯深怪君不亲行,不肯许成,不如从楚。”郑伯大喝曰:“逆子几卖吾国,尚敢谬说耶?”叱左右将子华囚禁于幽室之中。子华穴墙谋遁,郑伯杀之,果如管仲所料。公子臧奔宋,郑伯使人追杀之于途中。郑伯感齐不听子华之德,再遣孔叔如齐致谢,并乞受盟。胡曾先生咏史诗曰:
  
  
  
  郑用“三良”似屋楹,一朝楹撤屋难撑。
  子华奸命思专国,身死徒留不孝名。
  
  
  
  此周惠王二十二年事也。
  
  
  
  
  是冬,周惠王疾笃。王世子郑恐惠后有变,先遣下士王子虎告难于齐。未几,惠王崩。子郑与周公孔、召伯廖商议,且不发丧,星夜遣人密报于王子虎,王子虎言于齐侯,乃大合诸侯于洮,郑文公亦亲来受盟。同歃者,齐、宋、鲁、卫、陈、郑、曹、许,共八国诸侯。各各修表,遣其大夫如周。哪几位大夫:齐大夫隰朋、宋大夫华秀老、鲁大夫公孙敖、卫大夫宁速、陈大夫辕选、郑大夫子人师、曹大夫公子戊、许大夫百佗。八国大夫连毂而至,羽仪甚盛,假以问安为名,集于王城之外。王子虎先驱报信,王世子郑使召伯廖问劳,然后发丧。诸大夫固请谒见新王,周、召二公奉子郑主丧,诸大夫假便宜,称君命以吊。
  遂公请王世子嗣位,百官朝贺,是为襄王。惠后与叔带暗暗叫苦,不敢复萌异志矣。
  襄王乃以明年改元,传谕各国。
  襄王元年,春祭毕,命宰周公孔赐胙于齐,以彰翼戴之功。齐桓公先期闻信,复大合诸侯于葵邱。时齐桓公在路上,偶与管仲论及周事。管仲曰:“周室嫡庶不分,几至祸乱。今君储位尚虚,亦宜早建,以杜后患。”桓公曰:“寡人六子,皆庶出也。以长则无亏,以贤则昭。长卫姬事寡人最久,寡人已许之立无亏矣。易牙、竖貂二人,亦屡屡言之;寡人爱昭之贤,意尚未决,今决之于仲父。”管仲知易牙,竖貂二人奸佞,且素得宠于长卫姬,恐无亏异日为君,内外合党,必乱国政。公子昭,郑姬所出,郑方受盟,假此又可结好,乃对曰:“欲嗣伯业,非贤不可。君既知昭之贤,立之可也。”桓公曰:“恐无亏挟长来争,奈何!"管仲曰:”周王之位,待君而定,今番会盟,君试择诸侯中之最贤者,以昭托之,又何患焉!"桓公点首。
  比至葵邱,诸侯毕集,宰周公孔亦到,各就馆舍。时宋桓公御说薨,世子兹父让国于公子目夷,目夷不受,兹父即位,是为襄公。襄公遵盟主之命,虽在新丧,不敢不至,乃墨衰赴会。管仲谓桓公曰:“宋子有让国之美,可谓贤矣。且墨衰赴会,其事齐甚恭,储贰之事,可以托之。”桓公从其言,即命管仲私诣宋襄公馆舍,致齐侯之意。襄公亲自来见齐侯,齐侯握其手,谆谆以公子昭嘱之:"异日仗君主持,使主社稷。“襄公愧谢不敢当,然心感齐侯相托之意,已心许之矣。
  至会日,衣冠济济,环珮锵锵。诸侯先让天使升坛,然后以次而升。坛上设有天王虚位,诸侯北面拜稽,如朝觐之仪,然后各就位次。
  宰周公孔捧胙东向而立,传新王之命曰:“天子有事于文武,使孔赐伯舅胙。”齐侯将下阶拜受,宰孔止之曰:“天子有后命,以伯舅耋老,加劳,赐一级,无下拜。”桓公欲从之,管仲从旁进曰:“君虽谦,臣不可以不敬。”桓公乃对曰:“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敢贪王命,而废臣职乎!"疾趋下阶,再拜稽首,然后登堂受胙,诸侯皆服齐之有礼。
  桓公因诸侯未散,复申盟好,颂周《五禁》曰:“毋壅泉,毋遏籴,毋易树子,毋以妾为妻,毋以妇人与国事。”誓曰:“凡我同盟,言归于好。”但以载书,加于牲上,使人宣读,不复杀牲歃血。诸侯无不信服。髯翁有诗云:
  
  
  
  纷纷疑叛说春秋,攘楚尊周握胜筹。
  不是桓公功业盛,谁能不歃信诸侯。
  
  
  
  盟事已毕,桓公忽谓宰孔曰:“寡人闻三代有封禅之事,其典何如。可得闻乎?"宰孔曰:”古者封泰山,禅梁父。封泰山者,筑土为坛,金泥玉简以祭天,报天之功;天处高,故崇其土以象高也。禅梁父者,扫地而祭,以象地之卑;以蒲为车,葅秸为藉,祭而掩之,所以报地。三代受命而兴,获祐于天地,故隆此美报也。“桓公曰:”夏都于安邑,商都于亳,周都于丰镐。泰山、梁父去都城甚远,犹且封之禅之。今二山在寡人之封内,寡人欲徼宠天王,举此旷典,诸君以为何如?"宰孔视桓公足高气扬,似有矜高之色,乃应曰:“君以为可,谁敢曰不可!"桓公曰:”俟明日更与诸君议之。“诸侯皆散。
  宰孔私诣管仲曰:“夫封禅之事,非诸侯所宜言也,仲父不能发一言谏止乎?"管仲曰:”吾君好胜,可以隐夺,难以正格也。夷吾今且言之矣!“
  乃夜造桓公之前,问曰:“君欲封禅,信乎?"桓公曰:”何为不信?"管仲曰:“古者封禅,自无怀氏至于周成王,可考者七十二家,皆以受命,然后得封。"桓公艴然曰:”寡人南伐楚,至于召陵;北伐山戎、刜令支、斩孤竹、西涉流沙,至于太行,诸侯莫余违也。寡人兵车之会三,衣裳之会六,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虽三代受命,何以过于此?封泰山。禅梁父,以示子孙,不亦可乎?“
  管仲曰:“古之受命者,先有祯祥示征,然后备物而封,其典甚隆备也,鄗上之嘉黍,北里之嘉禾,所以为盛;江淮之间,一茅三脊,谓之‘灵茅’,王者受命则生焉,所以为藉;东海致比目之鱼,西海致比翼之鸟,祥瑞之物,有不召而致者,十有五焉。以书史册,为子孙荣,今凤凰、麒麟不来,而鸱鸮数至;嘉禾不生而蓬蒿繁植,如此而欲行封禅,恐列国有识者必归笑于君矣!”
  桓公嘿然,明日,遂不言封禅之事。
  桓公既归,自谓功高无比,益治宫室,务为壮丽。凡乘舆,服御之制,比于王者。国人颇议其僭。
  管仲乃于府中筑台三层,号为“三归之台",言民人归、诸侯归、四夷归也。又树塞门,以蔽内外;设反坫,以待列国之使臣。鲍叔牙疑其事,问曰:”君奢亦奢,君僭亦僭,毋乃不可乎?“管仲曰:”夫人主不惜勤劳,以成功业,亦图一日之快意为乐耳。若以礼绳之,彼将苦而生怠;吾之所以为此,亦聊为吾君分谤也,"鲍叔口虽唯唯,心中不以为然。
  
  
  
  
  话分两头,却说周太宰孔自葵邱辞归,于中途遇见晋献公亦来赴会,宰孔曰:“会已撤矣。"献公顿足恨曰:”敝邑辽远,不及观衣裳之盛,何无缘也?"宰孔曰:“君不必恨。今者齐侯自恃功高,有骄人之意。夫月满则亏,水满则溢,齐之亏且溢,可立而待,不会亦何伤乎?”献公乃回辕西向,于路得疾,回至晋国而薨。晋乃大乱,欲知晋乱始末,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智荀息假途灭虢 穷百里饲牛拜相
  
  
  
  话说晋献公内蛊于骊姬,外惑于“二五",益疏太子,而亲爱奚齐。只因申生小心承顺,又数将兵有功,无间可乘。骊姬乃召优施,告以心腹之事:”今欲废太子而立奚齐,何策而可?"施曰:"三公子皆在远鄙,谁敢为夫人难者?"骊姬曰:"三公子年皆强壮,历事已深,朝中多为之左右,吾未敢动也!"施曰:"然则,当以次去之!"骊姬曰:"去之孰先?"施曰:"必先申生。其为人也,慈仁而精洁,精洁则耻于自污;慈仁则惮于贼人。耻于自污,则愤不能忍;惮于贼人,其自贼易也。然世子迹虽见疏,君素知其为人,谤以异谋必不信。夫人必以夜半泣而诉君,若为誉世子者,而因加诬焉,庶几说可售矣!"骊姬果夜半而泣,献公惊问其故,再三不肯言。献公迫之,骊姬对曰:“妾虽言之,君必不信也。妾所以泣者,恐妾不能久侍君为欢耳!"献公曰:”何出此不祥之言?"骊姬收泪而对曰:"妾闻申生为人,外仁而内忍。其在曲沃,甚加惠于民,民乐为之死,其意欲有所用之也。申生每为人言,君惑于妾,必乱国,举朝皆闻之,独君不闻耳!毋乃以靖国之故,而祸及于君,君何不杀妾以谢申生,可塞其谋,勿以一妾乱百姓!"献公曰:"申生仁于民,岂反不仁父乎?"骊姬对曰:"妾亦疑之。然妾闻外人之言曰,匹夫为仁,与在上不同:匹夫以爱亲为仁,在上者以利国为仁。苟利于国,何亲之有?"献公曰:"彼好洁,不惧恶名乎?"骊姬对曰:"昔幽王不杀宜臼,放之于申,申侯召太戎,杀幽王于骊山之下,立宜臼为君,是为平王,为东周始祖,至于今,幽王之恶益彰,谁复以不洁之名,加之平王者哉?"献公意悚然,遂披衣起坐,曰:"夫人言是也,若何而可?"骊姬曰:"君不若称耄而以国授之。彼得国而厌其欲,其或可以释君。且昔者,曲沃之兼翼非骨肉乎。武公惟不顾其亲,故能有晋。申生之志亦犹是也,君其让之。“
  献公曰:“不可,我有武与威以临诸侯。今当吾身而失国,不可谓武;有子而不胜,不可谓威。失武与威,人能制我,虽生不如死。尔勿忧,吾将图之。"骊姬曰:”今赤狄皋落氏屡侵吾国,君何不使之将兵伐狄,以观其能用众与否也。若其不胜,罪之有名;若胜,则信得众矣。彼恃其功,必有异谋,因而图之,国人必服。夫胜敌以靖边鄙,又以识世子之能否,君何为不使?"献公曰:“善。"
  
  
  
  
  乃传令使申生率曲沃之众,以伐皋落氏。
  少傅里克在朝,谏曰:“太子,君之贰也,故君行则太子监国。夫朝夕视膳,太子之职,远之犹不可,况可使帅师乎?”
  献公曰:“申生已屡将兵矣。"里克曰:”向者从君于行,今专制,固不可也。"献公仰面而叹曰:“寡人有子九人,尚未定孰为太子,卿勿多言。"里克嘿然而退,告于狐突。狐突曰:”危哉乎,公子也!“乃遗书申生,劝使勿战,战而胜滋忌,不如逃之。申生得书,叹曰:”君之以兵事使我,非好我也,欲测我心耳,违君之命,我罪大矣,战而幸死,犹有令名。"乃与皋落大战于稷桑之地,皋落氏败走,申生献捷于献公。
  骊姬曰:“世子果能用众矣,奈何?”
  献公曰:“罪未著也,姑待之。"狐突料晋国将乱,乃托言痼疾,杜门不出。
  
  
  
  
  时有虞、虢二国,乃是同姓比邻,唇齿相依,其地皆连晋界。虢公名丑,好兵而骄,屡侵晋之南鄙,边人告急,献公谋欲伐虢。骊姬请曰:“何不更使申生。彼威名素著,士卒为用,可必成功也。"献公已入骊姬之言,诚恐申生胜虢之后,益立威难制,踌躇未决,问于大夫荀息曰:”虢可伐乎?“
  荀息对曰:“虞、虢方睦,吾攻虢,虞必救之;若移而攻虞,虢又救之,以一敌二,臣未见其必胜也。"献公曰:”然则寡人无如虢何矣。"荀息对曰:“臣闻虢公淫于色。君诚求国中之美女,教之歌舞,盛其车服,以进于虢,卑词请平,虢公必喜而受之,彼耽于声色,将怠弃政事,疏斥忠良,我更行赂犬戎,使侵扰虢境,然后乘隙而图之,虢可灭也。"献公用其策,以女乐遗虢,虢公欲受之,大夫舟之侨谏曰:”此晋所以钓虢也,君奈何吞其饵乎?“虢公不听,竟许晋平。自此,日听淫声,夜接美色,视朝稀疏矣。舟之侨复谏,虢公怒,使出守下阳之关。
  
  
  
  
  未几,犬戎贪晋之赂,果侵扰虢境,兵至渭虢,为虢兵所败,犬戎主遂起倾国之师,虢公恃其前胜,亦率兵拒之,相持于桑田之地。献公复问于荀息曰:“今戎、虢相持,寡人可以伐虢否?"荀息对曰:”虞、虢之交未离也,臣有一策,可以今日取虢,而明日取虞。"献公曰:“卿策如何?”
  荀息曰:“君厚赂虞,而假道以伐虢。”
  献公曰:“吾新与虢成,伐之无名,虞肯信我乎?"荀息曰:”君密使北鄙之人,生事于虢,虢之边吏,必有责言,吾因以为名,而请于虞。"献公又用其策,虢之边吏,果来责让,两下遂治兵相攻,虢公方有犬戎之患,不暇照管。献公曰:“今伐虢不患无名矣,但不知赂虞当用何物?"荀息对曰:”虞公性虽贪,然非至宝,不可动之。必须用二物前去,但恐君之不舍耳。"献公曰:“卿试言所用何物?"荀息曰:”虞公最爱者,璧、马之良也。君不有垂棘之璧,屈产之乘乎?请以此二物,假道于虞。虞贪于璧、马,坠吾计矣。"献公曰:“此二物,乃吾至宝,何忍弃之他人?"荀息曰:”臣固知君之不舍也。虽然,假吾道以伐虢,虢无虞救必灭;虢亡,虞不独存,璧、马安往乎?夫寄璧外府,养马外厩,特暂事耳。"大夫里克曰:“虞有贤臣二人,曰宫之奇、百里奚,明于料事,恐其谏阻,奈何?"荀息曰:”虞公贪而愚,虽谏必不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