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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严父从来有,严辞是所咏。若非亲父子,孰肯意加裁。
却说子产闻了子国这篇说话,便应道:“父亲所言深为至理。但人臣一日致身,何事不可申言,何患可以畏避?孩儿且不论他事,即以今日之事说与父亲知道。”子国道:“今日有什么事?”子产道:“侵蔡之事。”子国听得子产说此四字便晓得是揭其短处了,觉得有些怒色,应道:“这是主公命我与子圉同做的。你今日这般说,敢是我有什么差么?”子产道:“据孩儿之见,似觉差些。”子国道:“我怎么就差?”子产道:“父亲做事岂差,只可悯做人主的。”子国道:“人主如何呢?”子产道:“若是人主既不修文,又不尚德,专喜夸张戎旅,一旦于无意之中,朝夕之内获有武功,是兵家之明忌,尤为小国之不宜。”子国道:“何为不宜?休为好言所误,致有驷不及舌的懊悔。”子产道:“父亲有所不知,前者侵蔡虽立毛发之功,实种倾天之祸。”子国道:“侵了蔡,得了蔡国的地方,媚了晋,得了晋国的欢心,怎么不算是大功,倒有大祸?”子产到此不觉慷慨抵掌,说道:“父亲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岂不闻黄雀食螳之事乎?”子国闻言愈增其怒。子产之言虽激,实有至道。故后人读到此处,有七言古诗赞道:
燕雀庭堂忘弋宿,霎时患起难措足。倘逢劲敌飒然来,折矢破戕还赤族。
达人贵在识机先,莫骋雄心莫驰逐。须守平生好性命,须念功名难强属。
古今多少殷鉴在,劝君还是将邻睦。邻若壅和乐事饶,国运绵长国势育。
骄勋未闻不丧亡,既寝皮兮复啖肉。言之寒心非假事,土地倾残嗟危蹙。
还有报仇雪耻人,日夜揣摩将志蓄。卧薪尝胆习勤劬,拊心切齿更痛哭。
一朝武备大兴师,四国张皇先声速。傥直昏徒狭路间,颠沛流离就杀戮。回思昔建袜线功,今也洪基骤然促。
其时,子国又问道:“你还有何说话?”子产应道:“蔡国向依楚国,蔡国失利。如损楚国一臂,设使楚国也起了那点侵伐之心,要与蔡人报仇,他竟裹万千钱粮,率三军之众,出江汉之外,入秦洧之中,以楚国的鸷悍之雄军对我国蚁形之小卒,那蔡国闻之亦自兴兵助楚,岂不受其荼毒?纵使晋国遣兵援救也缓不济事矣。”子国耳听其言,心服其识,只得勉强说道:“事既往矣,何必多言。”假意托故,自往朝堂去了。子产异日既为执政上卿,自小的识见自然不同,所以就将一段道理直诤其父。但子国为人亦是有心的,怎么就做了这一件短事?想是他死期,将到,故此作事便昏懂懂的了。且说这子国好端端的位列大夫,怎么讲他要死?须信人的死期,原毋论有病无病,大数到来只在一朝一夕之间,待我细剖始末便见不诬。此时,郑国有五个大夫:第一名为尉止,第二名为子师仆,第三名为侯晋,第四名为堵女父,第五名为司臣。原来这五个大夫行事,与子国、子圉、子孔那三个大夫不同。那子国、子圉、子孔一心致君泽民,安邦定国。这尉止、子师仆、侯晋、堵女父、司臣只要倚势恃强,侵人田土,占人房屋,巴不得国家多事,谋些差遣,就在其中取利,百姓无不痛恨。此时郑国的执政上卿唤作子驷,为人正直刚方,明知他五人结为党羽,侵害百姓,几番要奏闻简公,又转转算计不通。难道子驷做了上卿,又负刚直之性,倒还畏这五个大夫不成?不是这等说。这子驷做官一味只要两尽其道,恐简公一闻此事大发震怒,重处这五人。朝廷上急促没人代那职掌,故此先把好言向此五人暗暗点拨。岂料此五人狼子野心,自恃党羽众多,并没一个肯听劝化。这子驷没奈何了,心里想道:他五人无非侵小民的田土屋宇,我不若乘今岁例应清查丈量,将这些田地房屋尽归原主,令其收管,只是照契照册查明,并不说是谁侵占。百姓又得安生,这五人又不失体面,有何不可?以此立定主意,亲自到乡间清查,令百姓们照契依册,量明立界。那些百姓们无不欢喜,无不感激。后人有诗赞道:
筹国惟元老,潜诛反侧心。从兹邦本固,感戴二天深。
却说这五大夫自从子驷清查之后,甚觉没趣。一日,会于公所,私相计议道:“为官受禄无非要赚钱肥家。我们自占了田地屋宇,与子驷何涉,要他多管闲事?今日虽然清查丈量归于原主,万一日后他又奏闻主公,我们岂不受他大害?此事不可不慎,莫若谋之于先,免落人后。”其时尉止之子名为尉翩,司臣之子名为司齐,偶在身旁听得此说,即忙上前道:“列位老伯之言深为有理,若欲图谋,我二人情愿为首,闯入朝房立诛子驷,以免祸害。”那尉止、子师仆、侯晋、堵女父、司臣五人齐声道:“好。”各各分付身伴家丁跟随尉翩、司齐二人前往,他五人亦自同行,一齐执了刀枪器械赶至朝房。那子驷早已知风,同了子国避入西宫去了。尉止、司齐等见子驷不在朝房,也晓得他必往西宫,众人一齐赶进。那子驷逃躲不及,被尉止赶近身边,将子驷一刀早已头落。那司臣看见子国闪在一边,便向五人道:“子国不肯随众,故作清廉,已致难掩我们之态。且丈量一事未必不是他的谮言,亦该杀了,免贻后患。”五人齐道:“极是。”司臣即将子国一把揪住,将刀照头一斫,亦自分为两段。尉止又道:“我们事已至此,收手不得了,不如趁此机会杀入北宫,擒了简公再作道理。”说声未罢,即便先行,众人蜂拥随后。因简公令人将北宫紧闭,这些人一时不能杀进,早已遍传国中。那子产闻知不觉怒发冲冠,即去约了子驷之子公孙夏,各集家丁,前往北宫救驾。那国内军兵共计一千二百七十五人,齐来助力,又有大夫公孙虿,表字子蟜,亦是个忠义之人。他率了自己家臣也来相助,一齐赶近北宫来攻五贼。那众贼看见军马来得众多,心慌意乱,料想是杀不过的,各各抱头鼠窜而逃,当时止杀了尉止并子师仆,被侯晋逃出,竟投晋国。那堵女父、司臣、尉翩、司齐亦自逃到宋国去了。但见此时:
弃甲抛戈,出关入邑。俨如丧家之狗,恍若漏网之鱼。顾不得险阻山川,只要逃性命。当不得匆忙步履,枉教做恶人。正是作事颠狂,果然必遭凶报。人宜尽忠抒义,切莫行歹为非。
这也是天意不肯亡郑,复致太平。郑简公当日出朝抚恤子国之子子产并子驷之子公孙夏,又犒劳有功员役,并令将子驷、子国如礼祭葬。那子产哀毁尽礼自不必说。简公遂命子孔执政以代子驷。这子孔虽是个正直之人,只是太拘泥执板些。因见五族作乱,便立起一个法来,特置一扇文册,名为载书。要使国中的诸位大夫各以其人所有的职位定了次序,一举一动俱要听执政的节制。不料郑国的人不分贵贱大小都不肯顺从,子孔就要行查顽抗之人,拿来加诛,做个惩一儆百的样子。这国中之人又要汹汹思乱。那子产虽已袭了父职,因有服制在身,却不管理政事。那子孔向慕才名,倒肯括目相待。所以,子产急向子孔劝其焚烧了载书,以安国人之心。子孔道:“我立此载书原为定国,今因国人之怒而焚此载书,只消众人为政了,要我执政上卿何用?”子产道:“众怒难犯,专欲难成。合其二难,思以安国,只取危亡。不若焚了载书,免致失众。”子孔大悟其言,遂决意焚书,又恐远近之人不能遍知,竟择了个日子往郑国仓门之外焚此载书。这是子孔使乖的所在,若是焚在朝中谁知其故?虽然安了众心,却是迟了些儿。那些人毕竟不能忘情,故意造言,又说起西宫之难原系子孔与谋,谋死子驷,子孔方才代得执政之位。这句话原说来像个合着机窍的,所以国人都纷纷的信了。那公孙夏闻了此语亦信为真,心里想道:父仇不报,枉为人也。子孔前因载书一事人皆不服,我若倡首去杀子孔,必有人相从。即往招集军民,果然相从者众。公孙夏随率国人来杀子孔,恰好迎着,竟把子孔斩首,将家资分与国人。那时郑简公见公孙夏势旺,惟恐有变,只得徉言道他忠勇,令他为执政上卿以代子孔,公孙夏遂得掌理朝政。刚做得一年,即使子产为卿,以听郑国之政务,公孙夏致政归第去了。有诗为证:
玄发早抽簪,名悬日月深。倏然不贪位,让爵卧山林。
凡是执政上卿到任,例应各处祭祀,先到太庙祭了先公,然后就该到望母台祭献了。你道这望母台是怎么一个出处?乃是郑国先君庄公所建的。那庄公之父名曰武公,其夫人姜氏生庄公的时节甚是难产受惊,以此不喜庄公,而喜次子共叔段,请命武公,欲立次子,武公不许,仍立庄公。及武公薨后,庄公即位,姜氏请封共叔段于制邑。庄公道:“制邑不利,当年虢叔死此,另封别邑可也。”姜氏又请封于京,庄公遂封共叔段居京。那知共叔段蓄了不良之心,将近地交界之境尽皆侵收,训练甲兵将来攻郑,暗通姜氏以为内应。庄公闻知先遣将卒伐京,共叔段遂出奔他国去了。庄公遂将母姜氏置于城颖之地,立誓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不觉过了两年,想起母子恩情,心中甚悔,只是立誓在先,不便相见。其时有颖考叔系颖谷封人,特将土产进献庄公,庄公赐他酒食。这颖考叔却把一碗肉来藏起,庄公问他原故,颖考叔道:“小人有母已尝小人之羹,未尝君之羹,故持归奉母。”庄公叹道:“尔有母遗,繄我独无。”颖考叔道:“却是何故?”庄公便把前项事体并懊悔之情一一说与颖考叔知。颖考叔道:“这事不难,何不使人掘地及泉,在深隧相见,即是黄泉矣。”庄公大喜,即依其言,将地掘见泉水,母子二人入隧道,相见悲啼,其爱如初。后来姜氏已故,庄公筑建这座望母台,供养姜夫人在上,时常瞻拜,以补昔日之罪。已后皆传流春秋二时祭品。
这日,子产办了祭品,乘了车子到望母台去致祭庄姜夫人,却从溱洧二水经过。这水深不盈尺,却也冬夏不干,水源出在河南密邑西南马岭山下,从郑城西北流入,复从东南流出。所以,郑国的百姓朝作夜息,必定要在此水经过。因水浅不便行舟,若是富贵人家有马可乘、有车可坐,俱是过得水的。但是,贫穷卖贩之人免不得要跣足而行。夏秋之间天色炎热,尚可褰衣涉水,及至春冬之交寒冰惨雪、风雨迷离,难道还可跣足渡水,必定要有桥梁方才称便。此时子产深知其故,常欲造一条桥以通行步。怎奈郑国的风水不宜在这二水之上造桥,子产非不博古知书,纵欲合那夏令上所说十月成梁之制,又不敢犯了国忌,博誉沽名,所以不行。子产坐在车中,那车夫将车推下水中,恰好那车底只离着三四寸光景。那子产一面乘车渡水,一面举目看那徒步的人,可也情惨。只见:
汤汤逝水,皛皛轻波。固是一方屏翰,从无半段津梁。往者来者,没一个不嗫口扪心。老者少者,没一个不颦眉蹙额。庶几褰裳可越,怎能入水不濡。总赖其保障生灵,犹未免伤残民命。虽然城郭金汤固,怎奈人民跋涉难。
不一时已渡过河滨,早到望母台下。左右人陈设祭品,请上卿行礼。子产致敬尽恭,跪献三爵,然后叩首,礼毕下台,仍旧上车过水。刚刚到得彼岸,恰好有一个老人家来渡河,一步跨到水中就有畏寒之态,伸伸缩缩,两次三番,欲去不去,欲住不住,不觉目眩头旋,扑的一交倒在水面之上,连忙扒得起来,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打湿了,手里捧的鞋袜也都氽去了,口中叫苦连天。子产看了甚是不忍,即命住了车子,令车夫将车子推到水滨以济人民。车夫得令不敢不从,只得推去济渡人去了。然而,子产以乘舆济人,虽是他的好情,但郑国人多,这一乘车如何济得众用?那子产也虑及此,随即下令道:“此舆专济老稚渡水,少壮之人不得争执。”从此之后,那些老幼之人不致患溺了。其时有随从之人禀道:“老爷既将车子留此济人,待小的们向邻近人家借一匹马回去如何?”子产道:“此处回国颇近,步行亦可,何必骚动地方?”后人有诗为证:
因怜老弱涉寒澌,甘让乘舆不敢迟。国内勿嫌相济少,朝朝偏与郑民宜。
子产方才走近城门,忽见家臣来报:“主公召议国政。”言未毕又有使臣来召,子产疑道:“此时有甚政务?”急急步入朝中,简公尚在殿庭迎候,子产上前躬身下礼,以复主祭之命。简公问道:“寡人适才闻卿不乘车马,徒步回朝,是何缘故?”子产备将老者涉水畏寒,存车济渡之事奏闻。简公道:“此是卿家爱民之念,只是有劳徒步了。”随命车驾库选一乘好舆赐与子产。子产谢恩领赐,又道:“主公此际召臣有何事故?”简公道:“只因晋君无礼不念同宗,又不念几年和议,竟要寡人称臣往晋,奉以朝见之礼,特遣使臣在此。寡人心中甚忿,不知上卿有何辞可以却之么?”子产道:“此事不难,今已日暮,待臣明早往见来使,自有说话。”当即辞谢出朝,一宿无话。次日,子产来到公馆相见那晋国使臣。那使臣十分傲慢,踞其上位,见了子产并不下来施礼,便道:“我奉本国主君之命,征尔郑伯往朝,汝知之乎?”子产即应道:“晋、郑乃同宗之国,何忍以兄弟怡怡之谊,反欲致我寡君等于仆隶,晋君虽为得计,吾恐夷狄闻之必为窃笑。何况四邻臣民有不訾议者几希。”使臣闻了子产之言,心里想道:“他这几句甚是有理。同宗之国归附已久,要他称臣,邻国闻知不惟窃笑,且隳了归附之心,此事是吾主失算了,不若回国以子产之言复命。”遂向子产道:“尔主既不肯往,吾当为汝复命晋君便了。”当下辞郑以还,使臣将子产之言奏闻晋君,晋君大悟,以后再不敢来征朝,遂免了这番骚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