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却说自立木人于城上之后,吴国便遭大旱,不觉已及三年,真个是烈日高悬,风伯雨师辞霸国;亢阳久踞,山崩土裂遍勾吴。当此天气黎民老幼愁苦艰难之状,不可胜言。有西江月词为证: 

  遍野飞砂蔽日,晴烘烁骨销金。三吴赤子尽寒心,尘饭槐羹争余。 

  老弱转手沟壑,流民图画堪寻。拆骸易子苦难禁,君国岂能安寝。 

  其时,吴王率群臣斋戒祈祷,引咎自责。这日偶然有个方士来见吴王说道:“臣观星象,吴国之旱系鲁国有人魇镇,必须遣使赍帛求救鲁君方得早解民难。”吴王听说,即便备了礼物,遣使竟到鲁国,见了鲁君,把吴王的来意说了一遍。鲁君道:“若果有魇镇之事,只问鲁班便知端的。”随即召鲁班进朝来问,鲁班也不敢隐瞒,把为父报仇的根繇从头直说。鲁君即命去了木人,鲁班不敢违背,走到城头取将下来,回复鲁君,使臣拜谢而去。此后吴国便有大雨,人民安乐。后人有诗为证: 

  吴中亢口天三周,百姓悲号国主愁。从此鲁君除镇魔,公输也释杀亲仇。 

  鲁班在家多时,一日想起齐工师的大恩,不免要到吴国走一遭。又想道:吴国受此凶旱必然怀恨,今后决去不得了。心中甚是不快。忽然间他母亲染成一病,鲁班延医调治,全无起色,毕竟身亡。治丧极其尽孝,将要扶柩归山,与父棺合葬。偶然想道:母亲在日极喜这乘车子,但是棺木重了木人难推。即便另做起一匹木马,临期把母亲棺木抬上车子,将木马装在前面,把机关一动那马拖了车子稳稳的去了,送丧的个个喝采。霎时到了坟边,把母柩扶下,连父棺一齐入土,封了墓门,哭奠一回,各自回去。鲁班在家守孝,不觉又经三载。一日,正在家中闲坐,忽然有人叩门,鲁班连忙开门看时,却是个不相认的,便道:“足下何来?”那人道:“我便是齐工师。”鲁班听说喜逐颜开,邀至中堂倒身便拜,连叫恩人。齐工师连忙扶起道:“兄可正是公输子么?”鲁班道:“小弟是公输班。”两人作了揖,分宾而坐。鲁班道:“向日小弟访父亲消息来到吴国,询问土人即知仁兄大德。又闻仁兄往楚,及小弟至楚,仁兄又到宋国。不期小弟到宋终于不遇,只得怏怏回家。仁兄将我父柩还乡,却又望吴国去了。大恩未报,怀想多年,岂知今日光降,得认尊颜,三生有幸。”工师道:“小弟蒙令先尊授业,他既受屈而亡,并无亲戚,我为弟子受恩深处,免不得备棺木收殓,但乏搬丧之费。若在吴国亲友极多,日逐所得只好费用。因此,到楚、宋二国积蓄得些盘费,才送得令先尊灵柩回来。仁兄又不在家,极承师母款待。此来虽则不诚,敢请师母一见。”鲁班道:“先母弃世已三年了。”工师道:“原来如此。明日到佳城叩拜罢。”二人正在讲话,鲁班的妻子听得是齐工师,不必丈夫分付,打点出酒肴来了。饮酒之间,工师便道:“小弟近日又往楚国,楚王欲设攻城器械前去攻取宋国,国人已荐小弟置造。自思伎俩不如仁兄百倍之一,故此奏过楚王,特来相迎,乘便到令先尊坟上祭奠。”鲁班道:“且待明日商量。”酒逢知己,不觉更深,即便安寝。诗曰: 

  神交初会合,各罄十年心。说到知音处,情怀更觉深。 

  次早,工师买了祭品纸锭同鲁班到坟上祭奠已毕归家,即同鲁班收拾行李竟往楚国去了。到了楚国,工师引鲁班见了楚王,楚王大悦,即命鲁班作攻宋之具。鲁班受命造作机械等物将次已成,那墨翟在宋闻之,十日十夜自宋至楚见鲁班道:“闻子为楚攻宋,信有之乎?”鲁班道:“然。”墨翟道:“子将何以攻之?”鲁班道:“吾所造机械已成矣。”墨翟道:“请与子试之。”鲁班乃将云梯等九攻之,墨翟九拒之,终莫能破。鲁班遂与墨翟俱见楚王,墨翟问楚王道:“王欲攻宋乎?”楚王道:“然。鲁班天下之巧人也,今为机械以攻宋,何惧不克?”墨翟道:“班九攻之,臣已九拒之矣。今与臣见王是欲杀臣也,杀臣则宋无与守,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执臣守国之器,在宋国中矣,日夜上宋城以待楚寇之至也,虽杀臣亦何益乎?”楚王乃罢攻宋之兵。鲁班自觉无事,一日辞齐工师道:“班本欲进取富贵以图报仁兄万一,今事势不济,徒费岁月。然兄之大恩终不及报,今有小书一册乃愚父子得于异人,兼以心巧并不妄授,敬以赠兄,聊表寸心。”遂向袖中摸出一本书来递与齐工师,工师拜而受之。鲁班亦不归鲁,终隐于高唐云梦之间。 

  巧技名流著一时,并将纸上数行剞。莫言工技皆卑屑,亦作人间万古师。 

  总评:公输子一书犹是春秋手笔,今学士家好觅古文奇字,不知曾读此等异书否?但恨今世流传者少,徒留几个镇魇之法,为工匠辈作衣食饭碗耳。 

  又评:古乐府云:谁能为此器,公输与鲁班。注云:鲁班乃公输子之父,则公输鲁班明系二人矣。存之以备参考。 
















卷二十五 师旷之聪

  翘企往古,工艺纷缤。名流朝市,有怀伊人。 

  这首四言绝句不用一毫比喻,单指春秋时候有一等精工技艺之流,无论相貌如何,尽有一才可取,一力可施的人。不是他将那好言好语耸动君听,立功邀名,毕竟为着那一点丹心不可泯没,故此遇物随事,立个意见,定了念头,委曲布置,婉转开导。虽捐躯命,绝口食,在所不顾,宁可肝胆涂地,此心坚如金石。这叫做: 

  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说起中间事,令人感慨频。 

  所以,世间有了这一种好人,往往昏愚之主变而为明圣之君。总之还有一说,若要使人动心改过,我看他技犹难,惟有援琴叶歌这桩事最为第一。你道这始造成器的人却是那个?说将来方知就里。却说这造琴的人乃非常之侪辈,实治世之人君,号为太昊伏羲氏。他能仰观象天,俯察法地,因乎夫妇,正乎五行,始定人道,又画八卦以治下民。故下民伏而奉化,叫做伏羲。他又能知音律,遂入峄阳之山,削了一枝桐木修斫为琴,面圆象天,底平象地,龙池八寸以通八风,凤池四寸以象四时,五弦象五行,十三徽象十二月,余一徽象闰。又绳丝为弦,按宫商角徵羽五音,大弦八十一丝,二弦七十二丝,三弦六十三丝,四弦五十四丝,五弦四十五丝,俱按阳数。一者通神明之贶,二者合天人之和。自此之后乐音大作,三十余代。其时帝尧陶唐氏在位,知舜氏之贤,让位与他。这虞舜做了天子,一味尊信帝尧之道而行,四海康宁,景星庆云随时出现,其功德一时难以尽纪。且说他恭已无为,好鼓五弦之琴,琴中又歌。诗道: 

  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这诗名《南风》,诗中之旨乃生长之音,舜帝好之,作乐与同天地,遂得万国的欢心,天下大治。廷臣重黎又举一个能正六律和五声的人,名叫后夔。这六律截竹为筒,阴阳各六,以节五音之上下。那黄钟、太簇、姑洗、苏宾、夷则、无射叫做阳律,那太吕、夹钟、仲吕、林钟、南吕、应钟叫做阴吕,五音便是那宫商角徵羽了。人若能如法奏之自然可通八风。这八风自有分别,那风在东北方生的叫做条风,在东方生的叫做明庶风。这两种风属于春天的气候。若在那东南方生的,叫做清明风,南方生的又叫做景风。此乃夏间所生的风。及至秋天的时候其气萧杀,那西南方起的叫做凉风,西方起的叫做闾阖风。到了冬天腊月,那个风如刀似箭,一般一名不周风,生在西北方。一名广漠风,生在正北方。盖以四方配合四维,故有此名。却说舜帝信重黎之荐,使后夔做了一个典乐。那后夔要显其长,不敢尸位,又不敢素飧,日以定乐为事。曾有谚语赞他道: 

  修九韶,定六列。辨六英,明帝德。 

  从此声律风候皆得和通,国无荒旱,民无天疠。过了岁余,重黎又荐能为音律之人。舜帝道:“乐乃天下之精,得失之节,夔能和之以平天下,一人足矣。”果然用了这一个后夔,不但亲百姓、逊五伦,连那蛮夷戎狄都来归化,及至南方巡狩,崩在苍梧野中,归葬九嶷山下。正是: 

  圣帝雍容好乐声,绵绵寿享百余龄。在位六旬多一载,四海欢声颂太平。 

  舜崩之后,传位于禹,及至千有余年,传与周文王。他性也好琴,恰将那琴弦又加上两条。如今传说文王武王各加一弦,其弦名叫做文弦武弦,此言属虚谬,不可信他。却说文王也按着五弦制造,在那五根琴弦之下是第六根弦了,这弦叫做少宫,第七根叫做少商,共成七弦。所以,世风愈下,好琴的人愈多。还有一说,弹琴的人虽众,然而不知琴字所繇,也不知琴有妙理。夫琴者禁也,禁人为邪,劝人为善。世间慧悟之人能知过去未来的事情。古来知名的从未闻有不会弹的,亦从未见有弹了不知吉凶成败的。当宋朝有一个范希文,有听琴歌一首,是七言古体,真得琴中三味者也,引以为证。 

  银河耿耿霜棱棱,西窗月色寒如冰。江上一叩朱丝绳,万赖不起秋光凝。 

  伏羲归天忽千古,我闻遗音泪如雨。嗟嗟不及郑卫见,北里南邻竟歌舞。 

  竟歌舞,何时休,师襄堂上心悠悠。击浮金,戛鸣玉,老龙秋啼苍海衣。 

  幼猿暮啸寒山曲,陇头瑟瑟咽幽泉。洞庭潇潇落衰木,此声感物何太灵。 

  十二衔珠下仙鹄,为予再奏南风诗。神人和鬯舞无为,为予复弹广陵散。 

  鬼物悲哀晋方乱,乃知圣人情虑深。将治四海先治琴,兴亡哀乐不我道。声中可见天下心,感公遗我正始音。 

  世人若味得此诗,便识琴中奥妙,不独养性修身,亦且扶危定难。如今说了半日的琴,未归正传,那知要说的故事也为好琴,故此把琴为谕。 

  只因琴是神君造,留与人间雅士操。 

  却说这弹琴的人,却非有目的人吱呀,难道是个瞎子不成?也差不多。你道他生于何代?是那一个国土的公卿大夫、优伶庶士?却就是晋国的乐师,名旷,字子野,是晋平公时节的人。虽是个失明的乐师,却有忠君爱国的心志,尤多明事达理的神聪。那平公性好音乐,一自悼公亡后登了国位,受用非常的富贵,顿忘治国治民的事务,终日游河作乐,饮酒无度。这师旷的眼睛虽不看见,耳朵之内甚是明亮,听得平公如此作为,不是人君的局面,心中踌蹰未决。嘿坐一室,忽然想道:我师旷职非谏官,身包赤胆。论起那夏书上说道,遒人以木铎徇于路中,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诚,就算我如今是个乐工也可谏得。正是国有诤臣可易昏愚而为明哲,上可以延长国脉,下可以克尽臣心。况我善于鼓琴,正宜仗了薄技,奏在音中。万一主公听信,意转心回,也不枉我师旷平日知音。有诗为证: 

  抱此七弦琴,登堂试播音。若逢明慧主,始遂这番心。 

  其时,平公闲居无事,命左右人宣召师旷到了座侧,行了君臣之礼,即命坐于旁边。师旷不敢推逊,应声坐下。那知平公有意笑他是个瞽目之人,故此召来消遣他一番。看了师旷的瞽目,已不知妆了多少鬼脸。那师旷也无繇得知,止好以耳为目。平公便道:“子生无目何以辨乎昼夜?甚哉墨墨,令人可憎。”师旷闻言,便触起一点谏诤之意,立起身来说道:“墨墨有五,实在天下。臣虽无目,不曾与一。”平公道:“汝且坐下,何为五墨墨?”师旷又复身坐了,叹道:“如今世衰道微,为群臣的专行贿赂,或是求名,或是干誉,致使百姓侵冤,无门控诉,为君上的全然不悟。此乃第一件的墨墨。”平公道:“那第二件子还有何说之辞?”师旷道:“臣敢无说,但恐主上不容臣言。”平公道:“子是泛论,与寡人何涉?何患子言?”师旷闻了平公这些言语,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恐主上颜色不平,只得按捺住了。又想道:若不为君发论,何苦费这番唇舌?便说道:“若是国君有了忠臣不肯信任,即肯用之臣又未必肯忠,将那些处高位的都是下等之材,又使那不肖之人,为那贤者的临莅之官,其君又不省悟。此是第二件墨墨。”平公听了他也只是如风过耳,又问第三件是怎么。 

  辞虽多,亦奚为。昏顽甚,不知非。国几废,运欲摧。人民乱,主势危。兵戈扰,失邦畿。赖谏臣,进讽规。或悟君,抑扶颓。修政务,继前徽。设不悛,恣狐疑。如燕雀,处幕山。 

  那师旷又想道:主上虽然不能即悟,他只管容我陈说也是一个学好的机会,不要埋灭了他。我且尽意进言料无他祸,即使祸及师旷之身,难道做不得个忠臣不怕死?那平公又催道:“寡人要问第三墨墨。子野迟而不言,是何意见?”师旷道:“那三墨墨是奸臣欺诉,府库空虚,贤人摈斥,宵小当权,而君不悟。”平公也不发怒,又问道:“四墨墨何如?”师旷道:“国贫民疲,上下不和,为君全不理会,一味好财用兵,嗜欲无厌,谄谀在旁,是为四墨墨也。”平公道:“五墨墨又是怎生样的?”师旷道:“至道不明,法令不行,吏民不正,百姓不安,君又不悟。这叫做墨墨之五。”看平公若是个聪明有解的便当翻然改过,还是迟了,其如闻犹不闻。有诗为证: 

  可堪子野说谆谆,空费高情付土尘。晋国当兹危始甚,不知何事尚延存。 

  却说平公反向师旷问道:“人君纵然不悟,吾想墨墨有五,其如人君受天命而兴,何患此墨墨?”师旷道:“岂有此理。若国内有此五件,那亡身丧国顷刻可待,岂若臣的小小墨墨相似?”平公微有怒色,那师旷却也无繇看见,自想今日劳了多少唇舌,主上犹如未闻。可惜适才来时不曾带得琴来,我不若且辞归冶乐之所,待以悔悟,自然召我入宫商量政务。那平公正有些恶这师旷所论墨墨之言,见师旷立起身要辞下殿,平公略不做声,师旷又不敢退又不敢坐,好生被这平公奈何得像一个道旁的翁仲相似,曲曲躬躬茫无所倚,自朝至午站了半日,那平公也决不肯着他退班。其时,平公在国中筑一座宫殿,名唤虒祁。那些督率筑宫的官员,也有掌金工的,也有管木工的,也有料理土工石工的,如流水一般,走近平公之侧问短问长,遣人调众,这些都是劳民伤财的恶事。为人君的切不可妄作妄为,做人臣的必须用谏非谏止。那师旷耳中听了恁般烦碎,巴不得要说又难好开口,好生手足无措。有诗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