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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知师莫如弟,斯语非虚玄。从此高声价,传之亿万年。
这墨子但有兼爱之心,利人之想,却未曾行将出来,也未见得他的心内果是何如?恰好遇着一件事体,甚是危急,墨子不得不显其长,已遂生平的志向了。你道是一件甚么样的事?却说此时鲁国之中有一巧人,姓公输名般,又名班。被楚王聘去,制造机械,攻宋国之城。其时宋国中巡城饬堠,演武操兵,至于局外之人,虽不能高枕而卧,亦可以束手旁观。纵有一二横戈跃马的,必定是吃了王家俸禄,享了皇国厚恩,不得已而为之。可笑这墨子一闻攻宋之信,惟恐有害于人,就如自己身上割去了一块肉相似,急急自宋国走至楚邦。他也毫不避些晦明风雨,他也略不顾些利害艰难,裂了裳,裹了足,日夜不休行了十日十夜,方到楚都郢地,入见楚王便奏道:“臣墨翟乃北方鄙人,闻大王欲示威邻境,将图攻宋,信有之乎?”楚王道:“然也。”墨子听罢便哑然一笑,楚王顿生疑心,问道:“子何笑之有?”墨子道:“大王今日攻宋,还是熟思过的,还是骤发意的?”楚王道:“此念久矣。”墨子道:“既然久有此心,敢讯大王,据今时之势,必得宋乃可相攻,不得宋乃师出不义,尚可攻之么?”楚王道:“子又来乱言。既不得宋且又不义,何必攻他?”墨子叹道:“此言甚善。臣看来宋国必不可得。”楚王道:“公输子是天下的巧工。他现为寡人制造攻宋器械,吾子亦曾闻知么?”墨子道:“臣非不知,请公输子试攻之,臣试守之。”当即辞楚归宋。楚王即传下令旨,着公输子攻宋。他九次设机都被墨子却退。那公输子计穷力竭,只得称伏不敏。只因公输子自有全义,所以此处不及相述。这叫做:
相逢各骋大神通,到底谁雌谁是雄。安得群侯息战马,尊周更复事雍容。
却说墨子破了公输子的机械,好生快活,又请楚王相见。那楚王问道:“子今日更有何辞?”墨子道:“敢以一言奉告,即告退矣。”楚王道:“就请下教。”墨子道:“今大王国内倘有人在此,其平日所乘的是文轩,他却弃尔舍之,见那邻里之人倘有敝舆败辕,反欲窃为己有;其箱筒积蓄下的都是云锦宫绣,他也弃之不顾,见那短褐的贱服,便又欲向邻家去窃;他及至有粱肉可以适口克肠,他更舍了,反去窃邻家的糟糠。如此所为,可是何如人也?”楚王道:“如此者必为有窃疾矣。不知子出此言却是甚么意思?”墨子道:“臣观楚的地方五千里之广,所谓天府之国矣。今宋止是丛尔,方五百里,其土地人民止当大王十分之一。看起来岂非文轩与敝舆一般,楚王口殃不容。”墨子又道:“楚有梦泽,其中最多的是犀兕麋鹿;又有江汉,其中所饶的是鱼鳖鼋鼍。若区区小宋所谓雉兔鲋鱼,也不能够有的,岂非粱肉与糟糠一样。”楚王道:“夫子所言莫非要缓我攻宋,阴使人来袭我郢都么?”墨子道:“若如君王所言,必致伤残人命,臣必不去做他。”楚王方才放心,便道:“子言有理,可还有比喻么?”墨子道:“未哎哩!今闻楚国,所有的是长松文梓,梗称豫章。况宋,国不产长木,此与锦绣短褐无异。臣以大王攻宋,与此同类,故敢斗胆敷陈,非过为侈谈天下之务。”楚王道:“说得甚善,请无攻宋。”墨子道:“如此足仞大王高义。”于是,楚遂罢兵。有诗为证:
片辞凛凛息纷争,从此通和两国宁。笑杀公输空擅巧,难逾墨氏这番情。
其时,宋王知墨子说楚有功,安车驷马,召回本国,待以上宾之礼。墨子当此自信己之爱人利物,无所不主。且有弟子禽滑厘、公上过等三百人,相与周旋岁月,从其教者,几遍天下。然而,宋国又有一人,名曰子冉,乃是奸佞之徒,做人极其奸险,好谈人过,口中以是为非,以非为是。观见墨子游说楚王息了两国刀兵,人民安堵,又召回本国,恐其一旦做了卿相,夺了他的权柄,竟私自算计墨子,要将他摆布死了方才畅意,设或不然便在吾主面前浸润之谮,肤受之诉,将他离间,自然不能在这宋国一朝居也。后来墨子果被子冉谗言诽谤,一旦触了宋王之怒,礼貌衰哉,将墨子逐出。墨子顾影自悲,抚心欲哭,又恐人来耻笑,勉强阁住了两眶眼泪,独自一个凄凄惶惶,徒行去国,前途茫昧,不知何地可以栖身。偶望林端有一座小小城池,那墨子观看其城:
团团如铁瓮,矗矗入云霄。试问为何地,将身可住牢。
城墙之外绕着一派汪洋城河,河上许多人家。人家之中不见有士农工商,纵有其人也多有游手游舌之辈。你道为何?只因此邑人人最好歌唱,殷纣时曾建都在此。那墨子看了其城,心中便想道:我墨翟有了大才绝学,反被谗人诽谤,以致驰驱道途,没个解骖致馆之所,又没个推贤敬士之人,受了无限痛苦,万种凄凉。如今幸喜走到了这样一个的城池侧边,或者此地可驻我的行踪,可安我的身体,可息我的寝食,可抒我的志气,可用我的才华。我只因在此委质为臣,得位行道,岂非是贤人君子,志士英豪,发迹之场,也不枉了这几时牢落,也不埋没了这一片救民兼爱的心肠。况我只为一心爱了宋国,说了那楚国以致退兵不攻,今日事已定了,功已成了,君上无忧了,人民也安枕了,社稷也无毁败之危了,宗庙也无绝灭之恐了,不指望感我酬我,他倒反听细人之言而逐我。难道此处还有甚么奸人,再像那个子冉的为人?料想这答儿决没有如此之人。咳!老天,你既生了我这墨翟,就该寻一个安置我的所在,纵不能上位存身,便是工艺细民的流等,也凭我操一业成名,奈何令我今日一身落魄如是?正是:
有怀未遂伤情切,四海无依实可怜。
墨子叹未毕,那城门已近,早见一个老人家约有五七十岁光景,须眉皓然,他目中还低低答答,咿咿唔唔,一头走,一头歌。墨翟暗暗想道:“这老者高兴得紧,我不免问他此城何名,有何禁令,即可进否。”那老者望见墨翟便不唱歌,倒先问道:“夫子何方到此?”墨子道:“在下姓墨名翟,今到贵方不知是何地名,特问老者一声。”老者道:“原来你就是墨夫子,闻你说楚有功,为何宋君不用你,反到此来?”墨子道:“一言难尽,但此地何名?”老者道:“此地名曰朝歌。”墨子一闻朝歌二字,忙将其身退转飞走,离了那座城门。那老者看了墨子点一点头儿,叹道:“这个人踪迹甚奇,决是个失心疯的,恐他未必是个墨子。”老者叹罢,依旧唱歌他去。那墨子走离了数箭之地,方才立住脚,自叹道:“我今日何其命运苦哉,怎奈所如辄踬,吾死矣夫。今这个小邑孤城,我还妄想其中有好人,有明主可以赋黄鸟之歌,以寄飘蓬之迹。怎奈我又来得差了,邑名朝歌,其人必恶俭尚奢,不肯从教依法的了。吾又何益?纵在此邑,犹在宋邦无异。况昔者尼父是个大成至圣,他半日尚为不已甚,及至水名盗泉,那尼父坚执不饮。况我亦非以下贩夫竖子,如何不要效而为之,只索去罢。”有诗为证:
颠沛犹坚志,流连何处安。无衣逢雨雪,有铗但携殚。
去路茫难定,悲啼恰易残。征怀谁共诉,旅影自孤单。
空爱兼人物,徒劳沛世难。萧萧还切切,冷冷复漫漫。
入邑思投刺,经都孰守翰。及门人散久,凄楚懒加餐。
墨子行未半里,天色已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勉强在露天草下且宿一宵,不觉鸡鸣天晓,人物声喧。那墨子权宿了一夜,心中也不懊悔,但恐无处再显其才,得以兼爱世人。是日,天色晴明,远望林木之外,有炊烟缕起,墨子向烟而走,脚到之所乃是一村旅店,可以买饭息足之所。墨子自袖中取些钱儿,向店中梳洗酌饮,然后复往路中行走。真是伥伥何之,不胜其苦。那墨子只是心中酸楚,这两只眼角上偏生阁不住眼泪,只管要流将出来,好生陶他的气,少顷拭得干,又触着些人言鸟语,便又不禁其泪如泉。墨子只得立定身子,假以看看东西,望望南北,行行走走,忽见村落之中又是一带人家,那人家住的所在可也如画。但见:
竺岭丹枫,澄湖黄柳。门前草色含疏尔,氟猎翩翩。窗外松声送落潮,悠悠远远。野鹤飞来,似忘年岁。轻鸥戏处,如结弟兄。老叟扶杖看芝,小儿垂竿拂苇。日暮云封竹,秋深树散烟。问谁氏深居隐姓名,是何人僻地移城市。少不得有冲花投鸟食,又岂无那踏月与僧期。披麻且结网丝,磨石聊铺棋局。槿花开而且落,野蝶去以犹还。映水芙蓉,繁阴江满港。当轩桧柏,老霭散空庭。直教睡足三竿,岂待香飘一篆。疏世情而畏客,读道书而清斋。竹枝森森被径,花影萧萧叠林。若非迹拟古人稀,定是情同高士隐。
墨氏看了,观之不足,爱之有余。又行数步,只见那个人家里面,堆着些素丝,如山高相似。墨子停睛注目,细看了一眼道:“此乃是蚕结的兰,是人家的男妇缫的丝,为何那两个人在彼处将许多素丝向手中播弄?”又走近一步,又低头细视,只见那两人在那里染丝。墨子道:“我想这丝本是白白净净的,恰被人拿了些苍黄颜色,凭他要染苍就苍,染黄就黄,即如吾人一般。若其自己本是个好人,万一习俗,少有明师佳友,少有好言好语开发其聪明,挑动其昏塞。全是贪残奸佞之人,作歹为非之辈,与之朝夕盘桓,时刻居处,免不得好人也要改为歹类。就是守节的贞妇,若有如簧之舌,出言哄诱,自然守不住节操,念动怀春,情伤独旦。就是那征戍之士,若有敌人诱以夫妇之乐,家室之欢,也未有不弃甲投戈,私自逃遁的。就是那在位之人君,终日居在深宫大院,伴着艳冶妖姿,若无三老五叟,坐而开论古今治乱兴亡,朦史箴其言动,瞽工相其饮食,毕竟为着奸声邪色,惑志丧神。就是那学道之流若无所见,也要被情欲丧了声名,乱了道法,永堕地狱,怎上天堂。就是那农工商贾,不将志立,恁般坚固,也未免要堕其四支,危其职业。我想来岂不就是个素丝的榜样,要染便染了五色,要不染仍旧是素白之丝,即是我墨子今日也就是染丝之类。昔宋用我就是素丝,今日逐我就是染丝。”那墨子说到其间便哭将起来,就如丧了考妣一般,跌足捶胸,口中叫道:“我那丝呵,你为何被人染了颜色,自身不得自主,反被人在手中团捏。”他自早至午哭个不休,其时染丝之人一心在那里调勾作料,染其颜色,那管墨子的闲帐。始初听得哭声,其人尚认道是:
隔水婴儿哭未休,也因操业只低头。无何墨子声逾厉,始住调匀偶送眸。
染丝人抬起头来,看见是墨子这样一个大人家,乃笑道:“这人又不着鬼,如何向了我恁般好哭,难道是失心疯的?若不是个疯子,为何作此态度?看他形状,又非以下之人,其中必有缘故。”那墨子偷眼看这染丝人住了手,私自喜道:他见我哭这丝,他便饶了不染了。及见其人又染,墨子又哭,其人又住手。墨子又停哭,如此三回五次,不一而足。墨子哭得眼泪枯干,喉咙叫哑。染丝人忍耐不住,住了手,走出门来,拽了墨子的衣袖问道:“你看我大哭,其意何也?”墨子道:“老儿有所不知,这丝质本素,要将来染黄就黄,染赤就赤,染白就白,染青就青,染玄就玄,染苍就苍。岂不是与人仿佛,习善便善,习恶便恶,习好便好,习歹便歹的榜样,故此不觉心伤得紧。”说罢又大哭起来。染丝人听了此言,连声道:“呸!痴人,痴人。丝之为物,拿来染了颜色,济人用度,怎么倒费你扯淡之哭?”即将身退转,笑了一声,掩门进去。那墨子见他不采,四顾没个知己,哭了又哭。忽然其弟子公上过、禽滑厘二人闻知墨子为宋所逐,也担囊蹑履来寻,恰好遇着,看见墨子哭倒在地,二人向前问其缘故,那墨子也不告其明白,一味指着了那人家的门内而哭。公上过、禽滑厘错道墨子或受其辱,故此哭泣之哀。二人又再三动问,墨子道:“彼家染丝,我故惜之,不忍见其因素而染于五色,如人不学无术,也有染其习俗,坏其声名相似。”公上过、禽滑厘齐声叹道:“原来夫子为爱天下之心,故如是忘身致渤,弟子辈谨闻教矣。但宋君不仁不义,逐了夫子,今往何方?”墨子道:“茫茫风尘,正无税驾之所。”公上过、禽滑厘齐道:“夫子何苦独自奔走天涯,我二人特来相寻夫子,且回故乡再作区处。”墨子应允,即便回去。
只因墨氏一念兼爱,以致如此,若非公、禽二人岂不做了他乡之客,萍踪浪荡,何时了休。我虽爱人,人不我爱,何益之有?所谓异端之学,必使正人君子攻而灭之,始为快事。所以后人有感其事,乃有一诗叹道:
悲哉墨氏,不情之犹。说楚何益,逐宋何仇。千载而下,只足贻羞。
寄言末世,有识者流。或作贩竖,或为王侯。慎勿妄学,聊以优游。
总评:兼爱是无父之事,这墨子甘心为之,是乌得称有情者。如此博誉希名最为其甚,及至裂裳入郢,甫及罢兵,又遭谗谤,其为力也,不亦劳乎?不亦拙乎?
又评:常言有之,劳无功,反苦穷。读墨子者,当作是观。可见夫子有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之言,不为虚矣。何则兼爱一事,还可冤做有仁心者,及哭染丝,止可供人捧腹。
卷二十三 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
举世茫茫秽行,谁能浊里澄清。梦魂常逐几方馨,一觉千秋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