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风雷声迅疾,妖物恁施为。幸遇澹台子,行将挫逆威。 

  却说众弟子及店主人放心不下,齐来看他行径,再欲劝解。来到树林下,只见子羽正在那小涧中洗剑,地下杀死一蛟,鲜血满地,腥臭不可闻。一齐问及缘故,子羽将杀蛟事说了一番。地方人等看了这海蛟无不称快,子羽抱怒犹然未平。众人道:“客官斩死孽畜,与民除害,我辈无不感激,便是过往客人渡江,也无惊恐,远人赞叹。如今天色将晚,且回寓所,把这件湿衣换了,安宿一宵,明日又好趱路。”子羽道:“蛟虽杀了,尚有党类未除,终为地方之患,毕竟捣其巢穴,绝其根苗。”众人道:“要除根甚么法儿才好?”子羽道:“只要焚了庙宇,方除此患。”众人道:“杀蛟是你莫大功劳,这庙宇原是地方人盖造的,倘若纵火延烧林木,诸人岂不归怨?据我们愚见,不如消释为便。”子羽听众人所劝,便放下剑,回至寓所,脱了湿衣,正要取晚饭来吃,只见那些邻近人家纷纷的拿了酒=前来,一则与子羽压惊,二则与子羽酬劳。子羽道:“这事不过是我一时抱不平,怎好叨扰。”执意不肯吃,店主人道:“难为他们一片至诚,况且客官与我地方除害,便一杯薄酒也不妨事。”子羽见说,只得允从。其时有几个识文墨的老者相陪,问起姓名乡贯,子羽道我姓澹台讳灭明,字子羽,鲁国武城人氏。其中有几个晓得的便道:“原来就是澹台夫子,不知为何到此?”子羽又把避周駞出游之事说知。众人道:“我们久慕夫子,既是闲游避难,我这地方虽然僻陋,尽可优游,何必又往别处?”子羽道:“走尽天下,无非如此世界,无非如此人物。跋涉穷途徒劳无益,重蒙相留,这也使得。”店主人闻知子羽是个贤人,比日间相待大不同了,也备些酒肴以当洗尘,大家开怀畅饮,尽醉方休。当晚子羽在灯下独坐一回,犹自愤恨孽蛟,不觉身子疲倦,支撑不住,靠在几上刚才合眼,尚未睡着,朦胧之中只见一个白须老儿将一枚白璧送到面前,哀求道:仆非凡人,名曰阳侯,在此地方血食多年,因一时错念误遣恶蛟,前来索取白璧,已蒙赐之一剑,但区区庙食从来已久,但日后再犯清尘,甘受一炬。如今伏望海涵,得存庙貌,曷胜荣藉。今将白璧奉还,幸乞收贮。说罢,忽然不见。子羽猛然惊醒,剔起残灯,白璧已在桌上,连声称奇。正是: 

  梦幻偏非幻,真邪不是真。相看惊不定,疑鬼复疑神。 

  子羽当时说与众弟子,听者莫不称奇。次日,远近居民个个扶老携幼来看斩蛟,又来称谢子羽,也有拜的,也有跪的,你道却是为何?只因此处有了阳侯庙,那条孽畜依草附木,兴云致雨,每逢年节朔望就要宰杀牲口,祭献一完,抛向江中,与蛟龙作餐,或者有穷的,有不信的,他便作神作祸,罚你多病多痛,大者发狂,小者惊痫,无所不至。闻得子羽从鲁国而来,又是圣门弟子,斩了此蛟除民大害,故此跪拜。还有人纷纷都要接他回去设帐开馆。子羽心甚厌烦,私自想道:我本为避周駞而来,怎么倒在此斩蛟沽名,倒失了本来之意。众弟子道:既然夫子不乐于此,不若仍回本乡,还好肄业。子羽道:有心来到江南,且住数月,再作道理。于是另寻了一所幽僻房子住下。日复一日,不料这些乡民越来得多了。始初来的人还是些朴实的顽童俗者,后来便是那些文物的人来咬文嚼字,说东话西。子羽大怒道:我只因白璧有此祸祟,不若将他捶碎掷在江中,且回武城去罢。众弟子也不敢拦阻,只见子羽果将白璧打破丢在江中,并雇渡船,再回江北。有诗为证: 

  锥残白璧掷江心,只为当时惹祸愆。执意买舟归北路,乡心已动兴翩翩。 

  这些邻近众人看见子羽碎璧,那一个不说可惜了,又见子羽搬移行李下船,个个扳留,争奈子羽决意要去,无计可施,霎时传遍远近村坊,众人都来阻留。子羽师徒早已上船,大家合齐道:澹台恩相去不得,此时风大,再留一日去罢。那艄子只要趁钱,诚恐众人留住,预先撑开,乘着便风顷刻已登彼岸。那地方人尽道难得来这个好人,除了大害,恩德难忘。我的地方清净,人眷平安,是谁所赐?古人说得好,以德报德,如今大家各捐银两,建一座澹台斩蛟殿,开一个澹台湖,留与后人作为胜景。那些人个个乐输,人人喜助,不满一月积贮千金有余。买了木料砖瓦,建造飞檐大殿,峭阁明楼,楼前开一个大湖,方圆数里。其功不日而成,沿江百姓都来助工,皆生欢噪。工已完,像已塑,便时时香灯供养,日日士女游观,把那阳侯庙一旦坍败,再无灵应。这正唤做: 

  失意者风雨漂摇,得时者光华显赫。有兴者子羽渡江,无味者阳侯返璧。 

  这也都是后话,不须细述。且说子羽回鲁,正值清和时候带了众弟子,一径回到武城,尚恐周駞生甚异心。不料他已罢职归田,子羽闻知,心中大喜。初到家时,未免要探亲访友,混了半月,闻新邑宰将次到任,问其姓名,说是言偃字子游。子羽听得故人来治本邑,甚是欢喜。穿了公服,与众同袍随班行礼,迎进邑中。子游看见子羽复回武城,口虽不说,心内暗喜,不觉信口说道:“子羽吾友,不劳如此行礼。”子羽称着父师,连声不敢不敢。子游好生不安,可羡子羽三揖告退,绝不失诸生仪度。子游端坐琴堂,目送子羽,乃叹道:邑中良士当首推子羽。正是夫子说得好,若以相貌取人,却不是失了子羽。后人因子游述了这几句话说得有理,便有七言律诗一首赞道: 

  从来浊水产奇莲,素质幽香绝世妍。因叹世途成象罔,却悲人事若云翻。 

  英雄自信非穷惫,日月空嗟不我延。借问闾阎痴竖子,奈何取貌不知天。 

  总评:貌之美恶,人之优劣,繇乎天生,非人可强。试观子羽斩蛟除害碎璧救人,岂非幽兰在谷,不以无人而不芳者比哉。 

  又评:周駞作宰,不思致君泽民,又不能礼贤下士,专以过铸托子羽,自不相合,既以恃势挟子羽,安能顺受?嗟!嗟!士君子之处逆境,将何以为情邪? 
















卷十一 孝哉闵子骞

  华门不许牡骖过,犹喜弹琴与啸歌。野思正同秋水润,幽情偏逐白云多。 

  惟客橘柚欢莱彩,独许盟鸥恋薜萝。若届圣明垂顾问,春风应复听鸣珂。 

  这首律诗单表那高志乐道之人,植操贞固,抱德肥遁,看得人生如梦,富贵浮云;闲居蓬茅之下,托意皇虞之上,将一应世事谢绝,俗务推开;扫迹杜门,室无尘杂;养素丘园,台阶虚位,心中意中再无一念。人于公朝使万夫倾望,一旦尊荣骄人夸俗。纵有韩魏之家,晋楚之富,以势相压,以利相加,他竟视之如土苴,弃之如敝>。宁甘藿食藜羹,卑居穷里,不以大官美禄、高爵重赏为妻妾之光荣,为交游之礼貌,为平生之快事,为男子之壮图。但以林前竹下散发箕踞,夏葛冬裘,朝餐夕醉,如此立身持己自然到那纲常伦理之中。不必说致敬尽礼,备悫秉诚,念兹在兹,与那些贩夫牧竖迥不相同。虽在颠沛流离不肯差错,虽当饥寒穷困不肯废弛。假如有不义之征聘,使他奉社稷、治人民,离其所好,就其所难,料这空谷的高踪,不是好爵可縻,威势可逼。若果能抗节玉立,不面伪庭,纵不得太史上奏,天子下颁纶綍,旌表门闾,也算得一乡之中有德、有行、有才、有守的大善士了。再得与大圣上智,砥砺切磋,比德度懿,相期有成,便做个被道戴礼,浸仁沐义,亚圣钜贤,何难之有?正是: 

  衍得文宗最胜人,不妨牖户守清贫。啼残驹谷三千从,役尽龙香十二宾。 

  为惜穷时车舆驻,畏途滥碎席频珍。图书岂乏环瑯秘,只恐三余为来伸。 

  其如輓近之徒,但知博些声名,求些禄位,用些机智,一等功名到手,不论时势之清浊,邦家之治乱,身与命之安危,一味如蝇见血,如蚁附膻,究竟为世所讥笑。繁华才过,落莫旋生,瞬息之间荣枯得失蝟集云屯。念此丑行不如陋巷之士,乐天知命,素位而行。倘遇圣君贤相,如昔日荐剡梦卜之举,或典论思或司枢密,这样尊荣安富,何伤于进退,何损于山人,自宜蚁行不为过矣。故此鲁国之士在于孔夫子门墙就学的,虽其立志不食污君之禄,不仕权奸之家,然必有一说,夫子生于乱世,周流齐鲁宋卫。这四国中无不可仕,其弟子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都出仕诸国。即如宰予好白昼睡卧的,可比朽木粪土,却出仕于齐。子贡好货殖,冉有不悦道,子游习弦歌,他三人也出仕于鲁。至如行行子路,出仕在卫,子夏为政于魏邦。孔门纷纷出仕者不能枚举。然弟子中分为四科,首称德行者四人,独仲弓为季氏宰。其上三人如颜渊、闵子骞、冉伯平,皆不屑仕于季氏。却说闵子名损,字子骞,鲁国人氏。未离襁褓,他便不幸丧了母亲,当此之时,闵老情极无奈,仔细思量,一则以幼儿无人抚养,必至夭折,二则以家计乏人照管,必至破败。只得央媒妁、具聘礼,娶了一房继妻,休题容貌如花似玉,益且性格粗暴,局量褊浅毫无内助规模,却是小家腔调。凡人家生女,不论贫贱富贵,父母教训熟读内则孝经诸书,长大嫁人,自然孝敬公姑,持家以俭,处己以正。至于待人接物,事事周全,可称贤妇。设或不然,不知道理,不达时务率意妄为,放僻邪耻,无所不至。这闵老自从娶了继妻,两意绸缪,百年鱼水,琴瑟之情,床第之乐,不言可知。却说闵子至如今已有抚养之母,自然知寒测暖,识饱疗饥,庶几可以望其长大。暨其成立,其继母眼见其父恁般爱惜其子,况自己身边尚无所出,又因乡党宗族之中,防人谈论,勉强迎合丈夫意思,将这闵子胜如亲生,千般爱惜,百计护持,闵老见他如此,暗喜妻贤母慈,谁知这闵母竟是一团奸诈。有诗叹道: 

  妇人如蝎更如豺,积虑深心孰易猜。常视遗孤如草芥,不禁搔首浩歌哀。 

  日往月来,不觉又是三年光景。闵母身怀六甲,自己心里有些恶阻,身子未免不耐烦起来。闵子此时年纪尚幼,寒要衣穿,饥要食吃,继母心中烦恼,便有憎恶之意。看看十月满足,到了分娩,生下一个男儿,闵老十分欢喜,三日浴儿,弥月剃头,各处亲戚朋友、宗族邻里都来庆贺。从此以后,有了自己的儿子,虽把闵子生疏,也不至十分作贱,闵老亦看他不出。又过了岁余,继母腹中仍又坐喜,后来又生下一个男儿,人人都道闵老积德好,故有多男之庆,洵是人生乐事。不意闵子到此,合当受苦,如今年渐长成,那继母有了亲生儿子,只要管顾自己的,将已前相待闵子的心肠,一旦化为冰炭。在闵老面前甜言蜜语,许多温存,到背后无端毒骂,百般凌辱,要衣不得,要食不得。闵子恰也乖觉,日常间看见两个兄弟在母亲身边何等娇痴,何等怪诞,要一与十,今待我如此刻薄,心中郁郁不乐。终日终夜仔细思量,我闵损与兄弟,总一母所生,两样看成,不知我母存何主意?正在肚里狐疑,一日坐在门外,忽然有一个没要紧的人在闵子门首经过。看见闵子,手指道:这是没娘儿,不期也是这般长成了。因而叹息。那人无心说出这句话,忙忙的走去了。那闵子倒是有心的人,听了这话心下不胜悲楚。却原来我自有母,死亡已久,无怪后母将我凌贱,爹爹那里得知。又想道:古人云,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只尽为子之道,况我幼而孤弱,使无后母何以得至今日?如今衣食欠缺,或者父亲手中窘乏也未可知。我闻古时有个虞舜,他也是后母,谁知父顽母嚣弟傲,吃尽万苦千辛,虞舜毫不敢怨,只尽人子道理,一味行孝。后来其父瞽瞍有允若之化,然我所处的境界比他还容易些,自此以后我当效虞舜以报罔极罢了。正是: 

  平生多苦复多辛,长恨绵绵孰与伸。独有孤桐知此意,清商弹彻更伤神。 

  闵子自闻没娘儿这一说,也不去问及父亲,诚恐怕继母知道反加嗔责,愈觉低声下气,昏定晨省,兢兢业业,如履渊水。继母时常不善加他,只是逆来顺受,其父毫不知道。又隔数年,闵老见继室年渐老成,持家必然力练,其子又大,将来家事可托,自己年纪将老,不时要出外闲游,只苦没有个御车的人,古来执射执御,原是个男子在世上所当行之事。其时闵子髫年光景,闵老虽有三子,两个是继室亲生的不必说了,又把闵子托与继母看管,只道其母把三个儿子一般看待。因此,不把闵子另看一眼,时时要闵子推车出外,闵子唯命是从,并不敢推托。一日,天色激寒,闵母还睡在床上,听得外面金风飒飒,落叶飘飘。那两个幼子叫道:“娘阿,天色寒冷,须要绵衣穿了。”闵母道:“儿,我知道了。”急急起来披了衣服,梳头洗面,整治朝膳,自己与幼儿三人吃了。幼儿道:“哥哥与父亲御车远走出门,身子不知冻得什么样哩?”闵母道:“阿损是个贱骨头,那里比得你们两个,便冻杀了他,与你何干,偏要挂念他怎的。”幼儿道:“阿哥与我一样的,娘怎么这等说。”闵母骂道:“怪小奴才,凡事繇娘做主,谁要你们饶舌,再若如此就要讨打。”幼儿畏怕,不敢则声。闵母就开了箱取出丝绵撑开,约有一二斛,连忙将幼儿所穿的夹衣脱将下来,随叫他坐在被窝之中,生一炉炭火放在被外,自己便把领缝袖口拆开,正要翻绵,又来与幼儿盖好了被,问道:“儿,你们想是肚饥了。”你看那小孩子们果品糕饼,原是他的性命,巴不得到口头,再没有娘去问他,那做小孩子的不作娇作痴要食吃的。所以,两个齐声答道:“正饥哩。”闵母即令小厮们到市上买东西与幼儿吃了。方才动手翻了长的,又翻次的,丫鬟颐指气使,相对翻好绵衣,就与幼儿穿了,绝不提起闵子身上。少顷,闵老从外回来,对其妻道:“不期今日天色一寒如此。”说未了,忽然两个幼儿穿了绵衣走到父亲面前,闵老笑道:“损儿的绵衣也十分要紧了,母亲可替他翻一翻,明日好同我出去。”闵母口虽答应,心里想道:有甚力气与这小猢狲翻绵衣,反坐住了,不肯动身。闵老催道:“就在今日与他翻了,明日有事又好要他为我御车。”闵母道:“我一时身子不健,到晚间我与他做。”闵老只道他果然有病,倒有许多温存。少顷,又有几个出友邀他出门去了。闵子见炉中有火,走近前来烘火,看见两个幼弟身上都着绵衣,取笑道:“兄弟,你穿了绵衣好厚哩。”幼弟道:“方才娘与我二人翻的绵。”闵子道:“好。”只说得这一个字,闵母高声骂道:“畜生,做晚娘的不曾偏曲得你甚么心,不过与这两个小兄弟翻件绵衣,说甚厚,说甚好,你看如今厚了那一个人?有甚么不好了那一个人?小畜生,你快说不是的所在,待我做晚娘的来替你讨饶。”闵子说绵衣一个厚字、一个好字,原是无心,不过与幼弟戏言耳,倒惹得后母闹个不了,只得向前跪下叩头哀告道:“娘是我的亲生之母,怎么如此发恼,孩儿如有不孝,恁凭娘亲责问,何须动气?”闵母见他如此光景,伤拳难打笑脸,况又知自己性躁,强笑了一声道:“你既是这般说,且起来到大门口去,俟候你父亲回家才许你进来。”闵子连声答应而出。后人有穷鸟诗一首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