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虽未见虎步虎行,显他富贵之相。恰早露虎头虎额,可征将相之资已落虎口。偏生大难无口如将虎须,且喜平安无事。岂狐假虎威哉,其大人虎变乎? 

  那郧子把这孩子仔仔细细上下周回相了一遍,见他生得端庄凝静,心中到十分欢喜他,就分付从人道:我们带他回去,抚养大来,且看如何结果。那些从人答应了,起初各自争先夺去抱他,如今已有郧子分付,大家俱要称功,好好怀抱,无敢一些惊动,回去送进郧子衙内。正是: 

  今日得君提掇起,免教人在畜生中。 

  自此郧邑大小人等,那一个不传说老虎生人的新闻,都道生在梦泽地方。如今现是郧子救养衙内,只因传说已久,渐渐吹入郧女耳朵里来。郧女想道:这分明是我前日所生之子,只是不好明说。又暗暗保佑道:但愿他长大成人,再得母子完聚,也不负我这一番苦楚。那郧女在家时常怨恨伯比无情,所以父母要把他嫁与邻人,也不十分推阻。及至闻得这儿子是郧衙收养,万一长成,自有团圆之日,誓不改嫁。父母拗他不过,只得繇他在家罢了,把一个嫁字再不提起。后人有诗云: 

  奇闻原是寻常事,只为常人自好奇。众口一时传动处,幽闻才解暗中疑。 

  却说郧子把那孩子养在家里,与儿子一般看待,渐已长大。郧子想道:这样一个没名没姓的人,怎么着落他?不如脱空取个名儿,日后也好呼唤。因此就取他姓彀,名於菟。你说彀於菟这个姓名,是怎的解说?原来楚人在春秋时还是夷狄,所以管仲攘夷狄,正是攘楚夷狄的语言,与中国全不相同。若要解说出来,就如今人翻译梵字一般。那彀字是他那里的乳字,於菟两字是他那里的虎字,彀於菟犹华言乳虎也。这是就将前日带回的来历,把他做个小虎看待的。又过数年,这彀於菟从师讲学,却极聪明,极贤能,郧子甚爱他,又替他取个表字,叫做子文。再过十余年,朝野闻名,大臣交荐,楚君竟举他为大夫了。果然居官清正,作事忠勤,那一个不赞他,那一个不让他。当时遍国中遂有谣曰; 

  芝草无根,醴泉无源。孰为为之,受命自天。良臣眠址草芊芊,吁嗟乎於菟产英贤。 

  那时子文虽是新进名重一时,就是楚国世臣也没有甚么人了。楚国惟有斗姓世为卿大夫,有功于楚国的,正是若敖氏之后。只因伯比已死,并无子孙,其余宗族人丁颇多,有才干者实少,楚君常常思念若敖氏之功,对着群臣道:如今伯比死后,既然无子,族人如有可用者,卿等亦当举荐一人,俟朕采择。时令尹公子元出班奏道:臣有家丁一人,他曾服役于伯比处。先年伯比在郧,曾通于郧女,已经有孕,后来未及生育,伯比先归。不如前遣一人去郧探听,如郧女果曾生子,这便是伯比的遗腹,若敖氏的嫡派了。楚君准奏,遂面谕公子元,着他即遣家丁往郧打探详细回复。子元领命出朝到家,即唤家丁当面把上项事情一一与他说了,随赏了他些盘费着他往郧前去。正是: 

  为念先臣兮,不忘后臣。传说死臣兮,曾留生臣。微臣有闻兮,上奏吾主。主君遣臣兮,臣又遣臣。 

  那家丁到了郧邑,一连打听数日并无影响。你说这家丁原是跟着伯比来过的,为何也没处寻问?只因这些私通的勾当,即便人人晓得,若明明说了,便有是非口舌,故此没人敢说。况且隔了二十余年,这班前后左右的人,都不是昔年那起熟识的了。真叫做眼眼觑生人,去问那一个好?不意中恰好间壁那个邻妪还在,其时已九十多岁了。到底婆子家的口嘴不十分谨慎的,七搭八搭说了出来。又道家中不好留得,拿去撇在梦泽,后来遇着郧子出猎,收了回去,大家传说是老虎养的,其实不过只吃得老虎几口乳。若要根究他的死活,必须去问郧子,便有下落了。家丁得了此信,竟到郧子衙中,见郧子说道:“小人奉令尹之命,到郧邑来访求伯比大夫的遗子。闻说弃于梦泽,得蒙府中收养,不知后来存亡如何?”郧子道:“我那日出猎之时,果见一个小孩子在地下,恰好老虎在那里乳他,实是怪异的事。因此带他回来抚养长大,就替他取个表字,唤做子文,又替他捏个姓名唤做彀於菟。如今现在国中为大夫,难道你们不晓得?只想那个名姓也就该明白了,我却不知他是斗大夫之子,缘何到在此处?”家丁也把前番私通,邻妪抱弃之事说了一遍。郧子点头叹道:“真是奇事。”那家丁辞了郧子,转到楚国,便去回复令尹,把初时访问邻妪,次后访问郧子的话一一说了。公子元大喜道:不惟斗室有后,又替国家举了一个贤人。明日早朝就把此情奏与楚君知道,楚君大悦,即宣子文到来,命他继续若敖氏之祀,依先赐他姓斗,还要商量与他改名。子文上前奏道:“人生在世,凡事俱有定数,不若存臣原名,以示不忘本之意。姓则须复,名不必改。”楚君道:“卿言甚是有理。”竟把原名之上加一新姓,凡是一应诰敕,与夫疏草之类,上面都写作斗彀於菟便了。子文出朝,文武官员尽来作贺。子文先去谢公子元。那公子元见了子文,极口赞美他的才德,又道前日差去探信的家丁,原是令尊的旧役,如今也送还大夫。子文道:“正要商量遣人去迎接老母,此人路途颇熟,若得见赐这是极感盛情的了。”话毕散去,子文回至家中,即忙就差旧役家丁去接母亲到楚国来奉养。自今已后不称郧女,竟称太夫人了。不过几时,太夫人自郧接到,那太夫人并不曾认得了文的面孔,子文也并不曾认得太夫人的面孔,母子相见宛如梦中。过了数日,家中女眷们细细讲说,才晓得伯比正为相思而亡,太夫人不觉愈加伤感。诗曰: 

  永诀孩提二十年,常思无地可求全。天教母子重相认,不见槁砧倍惨然。 

  那时楚国中人,个个把子文的这件事传作新闻,只有子文一个族人斗般,他自恃有些小才,希图继袭伯比之后叨窃富贵。不料公子元去访求子文来,把他原自干搁起了,因此怀恨在心,一日挟了匕首把公子元刺死。楚君闻之,立刻把般斩首示众,就命子文为令尹。那时,正是齐桓公摈楚之时,楚国多难,子文极其勤慎。因子文做了令尹,那些大小官僚都道他是虎种,毕竟凶狠的。他却缁衣之衣以朝,鹿裘以处,未明而出,日晦而归,朝不谋夕,家无盈积。自毁其家以纾国难,绝无咆哮之意,意不像食虎乳的。他在国中治兵也不曾杀戮一人,绝无暴戾之态,那里曾像吃虎乳过的。做了几年,致仕家居,朝中无人任事,又起他去做令尹。做了又罢,罢了又做,所以当日都说他三仕为令尹。三已之,他也并不曾形于颜色。他的下首正是子玉,那子玉为人傲慢,人人怪他。惟有子文与他交代之时,必竟和颜悦色,把旧政一一告他。真所谓: 

  老成谋国多忠慎,不惮殷殷诱后人。 

  子文居家极贫,甚至炊烟不继。楚君知之,每每将脯一束糗一筐以馈子文,子文即逃往深山中避之。楚君见子文逃避,不敢复馈,子文方才回家。家中人私下问子文道:“何苦若此?”子文道:“国中百姓多有不足者,我安得独取富焉?”故此家人们也都不敢劝他了。自奉甚廉,事母至孝,一生忠慎清介,老来无疾而终。后人有诗赞曰: 

  身居宰辅抱深心,只积清心不积金。博得高风千古在,欲从后世觅知音。 

  总评:从来未有以老虎为乳母者,有之自子文始。当时姜口弃后稷于冰上,飞鸟以翼覆之,则飞鸟即后稷之乳母矣。两种乳母俱来得甚奇,而后稷令尹两人不闻有报乳母处,亦可谓千古遗憾。 

  又评:子文身为元老,即国君有赐亦不应逃。不然,后世老臣俱有存问之例。睹此皆有愧于子文。吾以为不如把子文骂做矫廉,还好使后大老有着脚处耳。 
















卷之八 孰谓微生高直

  国风渐靡柔,人性亦纷凿。与物相为搆,荡乎流莫着。 

  理斫气自消,神威形安托。敝哉抱空质,俯仰多愧怍。 

  却说人生于天盖地函之中,日照月临之下,岂非甚大甚贵?若是昏聩之人,徒知其生,不曾明白那所以生的缘故,母惑乎形生虽存,犹之遄死一样。吾谓人在世间,既邀造化之幸做了人,具了五官百骸,知觉运动,必须要将那平易简率之理,藏于身心性命之内。如喜怒哀乐、是非好恶,乃人生必不少的。若能耿直为性,不偏不倚,无曲无私,何畏何惧?坦坦然,一味正大光明,诚信笃敬,直道而行。以之事君,自然勿欺;以之事父,可称大孝;以此交友,不至不信;以之处乡党邻里,岂有不能和睦?以之出仕治民,必无贪污酷虐。可见人之真直,无往不利,触处皆通,焉有横逆之来,为身名之累?故孔子尝说道: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大圣人立言立教,无非要人是曰是、非曰非,有曰有、无曰无,真真实实行去,一毫不容以假借。一事不至于虚浮,便是千驷万钟。义不苟取,安能易我之饥寒。只语片言,义不妄发,岂肯丧吾之节操,这等才算是一个直。如此德行,浑全无一些错失,使人可议万世之下,人亦不敢是非之也。至如好名之人,既欲以直自居,实不能以直自持,面似心非,何以为人。有诗为证: 

  直道从来不任私,将无作有竟何为。沽恩莫讶人难识,昧己瞒心总自欺。 

  这一首诗原是说不直的弊病。春秋时,鲁国有一个人,平生不肯做直人、行直事,到头来忒把主意错了,不幸受那沉溺之祸。你道他是什么样人?名虽读书,实则懒学,文不文,俗不俗,功不成,名不遂,在闲人这一等内算的。他姓微,名高,当时人皆称他是微生,或呼他是微生高,又名尾生。此人赋性虚花,务名不务实,专好在私恩小惠上做工夫,全无一些大成之法。且不论他德业何如,即把他出身说起。这微生高也非名门旧俗,亦非卑下凡流,乃是中等之人。读些书,识些事,头戴了顶儒巾,在村方上说得事起,邻里中也算他是个一伯。他的父母早丧,上无兄,下无弟,亦无姊妹,只有区区一人。年纪三十有余尚未婚娶,身边并无仆从,乃是单身独汉。你道他住居何所,作何恒业?只见: 

  草舍茅檐,幸傍明山秀水。荒郊僻径,赖有四舍东邻。瘠地颇闲,聊以种瓜为业。青山不买,何妨采药误生。来往颇多,交游亦广,一身支给能多少,碌碌巴巴只是穷。 

  看起微生高行径反好清闲,尽彀快活的了,手头为何只是不足?人那里晓得他有一桩弊病,也只因好名市恩,费能夸美。且说他的相与既多,其中贫富不等,有一等不足的,说起少柴缺米,他便那借些与他眼前食用。日后有的时节,那边就加利还他,这个是有借有还,到底是他利益处。有一等富足的,偶然要买件东西,只是国中没有,纵有也是贵的,微生高说道:我鲁国中乃聚货的所在,何物不有?况此物决有,其价也不甚贵,他便应承去买。不惮辛苦,赔了工夫,贴了盘费,认贵买来,烂贱卖与那人,只讨得一声作谢。这些亏折竟没一毫挽回。更有一等人,凡有难做的事与他商量,微生高就包揽了,大则用智用巧,小则用工用力,不但费工夫,还要折钱钞,毕竟要替他干成此事方才丢手。因此人都道他是个好人,是个直人,也不见有些甚么利息。这微生高平生不过要人说他些好处,所以竭力挣持。若论家产,亦只有限,平日生理不过种些瓜菜,采些药苗,靠这两般救口度日,那得这许多赔贴?只因他有了这小恩信待人,人也有些少报谢他,所得不抵所费,未免挪东掩西拆梁换栋,手里越见掤拽。假如他有了这些小活计省吃俭用,本分营生,怕不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做一个安闲自在的好人?如今只是一着不到处,弄得左手来右手去,依然是穷汉子、精光棍,有名无实的人。正所谓: 

  万事不繇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一日,微生高在家心口相商道:我如今克己利人,也只望别人赞我一声好,巴得个名闻梓里,誉出乡邦,一则好觅婚姻,一则可图功名。谁想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手头越不济了,着甚么要紧?古人云,不作无益害有益。自今以后只顾自己,莫管他人,却也干净。因此,只是种些瓜菜,采些药食度日,并不去招惹闲事,纵有那等人来央他,一概推托不管。忽一日,进国中去多耽搁了一会工夫,回来天色已暮,到得一个村舍所在,与家中止隔得二三里光景,偶见一个女子,倚着柴门在那里盼望,你道那女子的容貌生得如何?但见: 

  容貌世无双,风流绝代妆。秋波横眼媚,春岫拂眉长。 

  杏脸多娇致,桃腮酝丽香。鬓鬟光似鉴,体态弱犹藏。 

  似柳垂纤露,如花曳浅霜。莺声疑巧笑,蝶影讶拖裳。 

  神女来襄梦,文君补敝口。带绡栖翡翠,袂锦绣鸳鸯。 

  羞涩频遮扇,妖娆辄荐口。相逢何骤尔,愿得永偎郎。 

  微生高见了这女子恁般标致,不觉动了一点欲心,按捺不定。暗想道:村庄之女有如此的仪容丰韵,不亚越国西施,也算出奇的了,怎得与他结为姻眷,谐了唱随,不枉做人一世。但我向来在此行走,并不曾闻知,不意今日瞥然看见,莫非是注定的夙缘,待我且转去再看一看有何妨碍?即便转身移步,一眼觑着女子。那女子看见微生高眼角轻薄,他便正色低头,折身转闪在门背后去了。微生高又想道:我有心赶转来,不看明白难道就罢了不成?连忙生个计较,一脚跨进女子的门里,鞠恭如也,深深唱一个大喏,那女子登时回避不及,没奈何只得向前回了一礼,遂启樱桃小口便问道:“寒家与官人素无相识,并无往来,何故进门施礼?请自尊便,勿惹嫌疑。”微生高道:“非是斗胆奉叩,我系前村微生高,诸人尽晓。偶因天晚,路上难行,欲借宅上一个亮光,故此干渎小娘子,望乞恕罪。”女子听得说是微生高,不觉喜形于面道:“原来是微官人,奴家不知,失敬了。但只是我父母今日往探外戚去了,尚未回来,不曾备得火炬在家,却怎么好?”你道这女子为何听着微生高三字就觉欢喜来?只因平日闻得父母说他是个好人,专一施恩行惠,有人敬仰,那女子也是个耳躲当眼睛的,口里不好说得,心里也仰慕他为人,听见是他,自然欢喜。却说微生高目中已经饱看,听说没有火炬,连忙又唱一个喏道:“如此不敢勉强,小生只索告辞。”说罢退出门外便走,心中好不快乐,洋洋得意,如获珍宝一般。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