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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苑卮言
谢茂秦的来益老讠孛,尝寄示拟李杜长歌,丑俗稚钝,一字不通,而自为序,高自称许,甚略云:“客居禅宇,假佛书以开悟。暨观太白少陵长篇,气充格胜,然飘逸沉郁不同,遂合之为一,入乎浑沦,各塑其像,神存两妙,此亦摄精夺髓之法也。”此等语何不以溺自照。又俞仲蔚古调本是名家,五言律亦不恶,沾沾为七言律不已,何也?乃知宇宙大矣,无所不有。
王允宁生平所推伏者,独杜少陵。其所好谈说,以为独解者,七言律耳。大要贵有照应,有开阖,有关键,有顿挫其意主兴主比,其法有正插,有倒插。要之杜诗亦一二有之耳,不必尽然。予谓允宁释杜诗法如朱子注《中庸》一经,支离圣贤之言,束缚小乘律,都无禅解。
于鳞拟古乐府,无一字一句不精美,然不堪与古乐府并看,看则似临摹帖耳。五言古,出西京建安者,酷得风神,大抵其体不宜多作,多不足以尽变,而嫌於袭;出三谢以後者,峭峻过之不甚合也。七言歌行,初甚工於辞,而微伤其气,晚节雄丽精美,纵横自如,烨然春工之妙。五七言律,自是神境,无容拟议。绝句亦是太白少伯雁行。排律比拟沈宋,而不能尽少陵之变。志传之文,出入左氏司马,法甚高,少不满者,损益今事以附古语耳。序论杂用《战国策韩非》诸子,意深而词博,微苦缠忧。铭辞奇雅而寡变。记辞古峻而太琢。书牍无一笔凡语。若以献吉并论,于鳞高,献吉大;于鳞英,献吉雄;于鳞洁,献吉冗;于鳞艰,献吉率。令具眼者左右袒,必有归也。
冯汝言纂取古诗,自穹古以至陈隋,无所不采,且人传其略,可谓词家之苦心,艺苑之功人矣。然远则延寿《易林》、《山海经图赞》,近而周兴嗣《千文》,皆在所遗,恐当补录。
乔景叔世宁己酉岁以楚藩参入贺万寿,余时见之,短而髯,温然长者也。所有行卷,仅百馀篇耳,颇脍炙人口。又十馀年,景叔卒。近有以其《丘隅集》来者,云景叔所自选。余犹记其行卷内一七言律《寄王太史元思谪戍玉垒》者云:“学士两朝供奉年,《上林》词赋万人传 。一从玉垒长为客,几放金鸡未拟还。闻道买田临灌口,能忘归马向秦川。五陵他日多豪俊,空望在南尺五天。”词颇佳,而集不之选,何也?集诗小弱不称,岂梓行者有长吉友人之恨耶?闻康德涵卒後,佳文章俱为张孟独摘取,今其集殊不满人意。以此,予於于鳞,不为删削耳。
太原兄弟,俱擅菁华;(贡上冲、司直氵孝、司勋氵方、虞部濂。)汝南父子,嗣振骚雅。(省曾姬水。)徵仲三绝,彭嘉有二。道复二妙,括得其一。吴中一时之秀,海内寡俦。
皇甫子安之东览,古《选》颇胜;子遁之禅栖,近体为佳。子安卒,蔡子木以计哭之云:“五字沉吟诗品绝,一官憔悴世途难。”可谓实录。蔡生对余读,辄哽咽泪。又华先生哭施子羽云:“生前独行殊寡谐,死後遗文更谁辑。”比之“一领青衫消不得”者,更神伤矣。
余十五时,受《易》山阴矣行简先生。一日,有鬻刀者,先生戏分韵教余诗,余得“漠”字,辄成句云:“少年醉舞洛阳街,将军血战黄沙漠。”先生大奇之,曰:“子异日必以文鸣世。”是时畏家严,未敢染指,然时时取司马班史、李杜诗窃读之,毋论尽解,意欣然自愉快也。十八举乡试,乃间於篇什中得一二语合者。又四年成进士,隶事大理,山东李伯承烨烨有俊声,雅善余持论,颇相下上。明年为刑部郎,同舍郎吴峻伯王新甫袁履善进余於社。吴时称前辈,名文章家,然每余一篇出,未尝不击节称善也。亡何,各用使事,及迁去,而伯承者前已通余於于鳞,地时为余言于鳞也,久之,始定交。自是诗知大历以前,文知西京而上矣。已于鳞所善者布衣谢茂秦来,已同舍郎徐子与梁公实来,吏部郎宗子相来,休沐则相与扬扌乞,冀於探作者之微,盖彬彬称同调云。而茂秦公实复又解去,于鳞乃倡为五子诗,用以纪一时交游之谊耳。又明年而余使事竣还北,于鳞守顺德出,茂秦登吴明卿,又明年同舍郎余德甫来,又明年户部郎张肖甫来,吟咏时流布人间,或称“七子”或“八子”,吾曹实未尝相标榜也。而分宜氏当国,自谓得旁采风雅权,谗者间之,眈眈虎视,俱不免矣。
余自遘家难时,橐饣之暇,杜门块处,独新蔡张助甫为验封郎,旬一再至。余固却之,张笑曰:“足下乃以一吏部荣我乎?”余归,张亦竟左迁以去。自是吾党有“三甫”,肖甫之雄爽流畅,助甫之奇艇超诣,德甫之精严稳称,皆吾所不及也。
吾弟世懋,自家难服除後,一操觚,遂尔灵异,神造之句,凭陵作者。唯未为古乐府耳,其他皆具体而微。吾偶遗信问于鳞漫及之曰:“家弟轶尘而奔,咄咄来逼空,赖其好饮,稍自宽耳。”于鳞亦云:“敬美视助甫辈自先驱,视元美雁行也。尝取谢句‘花萼嘤鸣’标君家兄弟,不然耶?”又一书云:“敬美乃负包宗含吴之志,称天下事未可量,眈眈欲作江南一小英雄。寻将火攻伯仁,柰何不善备之也。”其见赏如此。
吴人顾季狂颇豪於诗,不得志吴,出游人间,每谓余不满吴子辈,至有笔之书者,间一有之,而未尽然也。记中年挂冠时,命游屐与诸子周旋。章道华用短,不入卑调;刘子威用长,不作凡语;周公瑕挫名割爱,潜心吾党;黄淳父丽句精言,时时惊坐;王百苟能去巧去多,便足名世;魏季朗滔滔洪藻;张幼于朗朗警思;伯起正自斐然;鲁望必为娓娓。对陆叔平俞仲蔚,便似见古人。又云间莫云卿练川殷无美词翰清丽,时时命驾吾庐。步武之外,有曹甥子念者,近体歌行酷似其舅。王君载者,能为《骚》赋古文,饶酒德,亦何尝落莫也。吾在晋阳有感云:“借问吴阊诗酒席,十年鸡口有谁争。”殆是实录。
吾於诗文不作专家,亦不杂调,夫意在笔先,笔随意到,法不累气,才不累法,有境必穷,有证必切,敢於数子云有微长,庶几未之逮也,而窃有志耳。
有氏二女,居九成之台,得天燕,覆以玉筐。既而发视之,燕遗二卵,飞去不返。二女作歌,始为北音。禹省南土,涂山 之女令其媵候禹於涂山之阳。女乃作歌,始为南音。夏后孔甲田於东阳山,天大风晦,入民室,其主方乳,或曰:“后来,良日也,必吉。”或曰:“不胜之,必有殃。”孔甲曰:“以为余子,谁敢殃之。”後折,斧断其足。孔甲曰:“呜呼命矣!”乃作《破斧》之歌,始为东音。周昭王之右辛馀磨,有功,封於西翟,徙西河而思故处,始为西音。所谓四方之歌,风之始也。若在朝而春天者,被之钟鼓管龠为《雅颂》。秦青响遏行云,虞公梁上尘起,韩娥之音,绕梁三夜,临乘老姥,傅谷数日,绵驹王豹之流,皆咸歌之圣者,然亦单歌不合乐。以後《江南》《子夜》《前溪》《团扇》《懊》这属,是其遗响。唐妓女所歌王之涣高及伶工歌元白之诗,皆是绝句。宋之词,今之南北曲,凡几变而失其本质矣。叭吴中人棹歌,虽俚字乡语不能离俗,而得古风人遗意。其辞亦有可采者,如陆文量所记:“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人夫妇同罗帐?几人飘散在它州?”又所闻:“约郎约到月上时,只见月上东方不见渠。(音其。)不知奴处山低月上早,又不知郎处山高月上迟。”即使子建太白降为会晤谈,恐亦不能过也。然此田红和劳之歌,长年樵青,山泽相和,入城市间,愧汗塞吻矣。然则听古乐而恐卧者,宁独一魏文侯也?
正德间有妓女,失其名,於客所分咏,以骰子为题,妓应声曰:“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自从遭点,抛掷到如今。”极清切感慨可喜。又一妓得一联云:“故国五更蝴蝶梦,异乡千里子规民。”亦自成语。
潮阳苏福八岁赋《初月》诗:“气朔盈虚又一初,嫦娥底事半分无。却於无处分明有,恰似先天太极图。”惜乎十四而夭。令陈白沙庄定山白首操觚,未必能胜。
●卷八
自三代而後,人主文章之美,无过於汉武帝魏文帝者,其次则汉文宣光武明肃、魏高贵乡公、晋简文、刘宋文帝孝武明帝、元魏孝文孝静、梁武简文元帝、陈陵後主、隋炀帝、唐文皇明皇德宗文宗、南唐元宗後主、蜀主衍、孟主昶、宋徽高孝,凡二十九主。而著作之盛,则无如萧梁父子。高祖著《孝经》、《周易》、《乐社》、《毛诗》、《春秋》、《中庸》、《尚书》、《孔》、《老》义疏、正言、答问二百卷,《涅》、《大品》、《净名》、《三慧》等经义复数百卷,《通史》六百卷,文集百二十卷,《金海》三十卷,《三礼断疑》一千卷。昭明太子文集二十卷,撰古今典诰文言为《正序》十卷,五言诗之善者为《文章英华》二十卷,《文选》三十卷。简文帝《昭明太子传》五卷,《诸王传》三十卷,《礼大义》二十卷,《老庄义》各二卷,《长春义记》一百卷,《法宝连璧》三百卷,《易简》五十卷,诗文集一百卷,杂著《光明符》等书五十九卷。元帝《孝德》《忠臣传》各三十卷,《丹阳尹传》十卷,注《汉书》一百十五卷,《易讲疏》十卷,《内典博要》一百卷,《连山》三十卷,《洞林》三卷,《玉韬》、《金楼子》、《补阙子》各十卷,《老子讲疏》四卷,《全德》《怀旧志》各一卷,《荆南志》、《江州记》、《职贡图》、《古今同姓录》各一卷,《筮经》十二卷,《式赞》三卷,文集五十卷。昭明才不足而识有馀,简文才有馀而识不足。武元二主,才识小不逮,而学胜之。人则昭明美矣。
自古文章於人主未必遇,遇者政不必佳耳。独司马相如於汉武帝春天《子虚赋》,不意其令人主叹曰:“朕独不得此人同时哉!”奏《大人赋》则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间。既死,索其遗篇,得《封禅书》,览而异这。此是千古君臣相遇,令傅粉大家读之,且不能句矣。下此则隋炀恨空梁於道衡,梁武绌徵事於孝标,李朱崖至屏白香山诗不见,曰:“见便当爱之。”僧虔拙笔,明远累辞,於乎,忌则忌矣,後世觅一解忌人,了不可得。
孝成帝玩弄众书,善扬子云,出入游猎,子云乘从。又以桓君山藏书多,待诏门下。时人语曰:“玩扬子云之篇,乐於居千石之官;挟桓君山之书,富於积猗顿之财。”
王充有云:“韩非之书传在秦廷,始皇叹不得与此人同时。陆贾《新语》春天一篇,高祖称善,左右呼万岁。王莽时,郎吏上奏,刘子骏章尤美,因至大用。永平中,神雀群集,孝明诏上《爵颂》,百官文皆经瓦石,惟班固贾逵传毅杨终侯讽五颂若金玉,孝明览而异焉。”当时人主自晓文艺,作主试,令人跃然。
孝成读《尚书》百篇,博士莫晓,徵天下能为《尚书》者。东海张霸通《左氏春秋》,以左氏训义解《尚书》百二篇,上覆案秘书,无一应者,吏当霸辜大不谨,帝奇其才,赦其辜,亦不废其经。杨子山为郡上计吏,见三府为《哀牢传》,不能成篇,归郡重作上,孝明奇之,徵在兰台。然则永乐中之罪朱季支,嘉靖中之罪林希元,弘治中之罪荐董文玉者,似亦未尽右文之意也。
梁武帝令谢吏部景涤与王侍中柬即席为诗答赠,善之。仍使复作,复合旨,乃赐诗曰:“双文即後进,二少实名家。岂伊止栋隆,信乃俱声华。”又於九日朝宴,独命萧景阳曰:“今云物甚美,卿得不斐然?”乃赋诗。诗成,又降旨曰:“可谓才子。”
陈後主在东宫集官僚宴咏,学士张讥在坐。时新造玉柄尘尾成,後主亲执之,曰:“当今虽复多士如林,堪执此者,独讥耳。”即手授之,仍令於温文殿讲《庄老》高宗临听,赐御所服衣一袭。
魏孝静人日登云龙门,崔悛侍宴,叠春子瞻令近御坐,亦有应诏诗。帝问邢邵曰:“此诗何如其父?”邢曰:“悛博雅弘丽,瞻气调清新,并诗人之冠。”燕罢,共嗟赏之,咸曰:“今日之燕,并为崔瞻父子。”
炀帝为诸王时,每有文什,辄令柳藻润,学士百馀,为之冠。既即位,弥见幸重,与诸葛颖等,离宫曲殿,狎宴清游,靡不在坐。犹念昏夜铜龙易乖,爰命偃师之流为木偶,效面目,施以机械,使能坐起,续对酣饮,往往丙夜。事虽不经,可谓宠异矣。
燕公大雅,称三兄第一;万回圣僧,呼詹事才子。外议似不专宋,独应制争标,往往擅场,如昆明夜珠入上官之选,龙池锦袍夺东方之气,声华艳羡,遂无其偶。延清诗达如此,直得一横死耳。又有武平一者,以正月八日立春彩花应制诗成,中宗手敕批云:“平一年虽最少,文甚警新,悦红蕊之先开,讶黄莺之未啭,循环吟咀,赏叹兼怀,今更赐花一枝,以彰其美。”所赐学士花并插,後复以谑词赐酒一杯,当时叹羡。读《中宗纪》,令人懑懑气塞,惟於诗道,似有小助。至离宫列席,领略佳候,使才士操觚,次第称赏,亦是人主快事,为词林佳话。
开元帝性既豪丽,复工词墨,故於宰相拜上,岳牧出镇,往往亲御宸章,普令和赠,为一时盛事。四明狂客以庶僚投老得之,尤足佳绝。青莲起自布素,入为供奉,龙舟移馔,兽锦夺袍,见於杜诗。及他传奇,所载天子调羹,宫妃捧砚,晚虽沦落,亦自可儿。
柳诚悬“泪痕”之咏与虞永兴“调憨”计绝相类,不唯见人主亲狎词臣,迩时秘密,亦所不避。
唐时伶官伎女所歌,多采名人五七言绝句,亦有自长篇摘者,如“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犹寂寞,疑是子云居”之类是也。王昌龄王之涣高微服酒楼,诸名伎歌者咸是其诗,因而欢饮竟日。大历中,卖一女子,姿首如常,而索价至数十万,云:“此女子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安可他比!”李峤汾水之作,歌之,明皇至为泫然曰:“李峤真才子。”又宣宗因见伶官歌白《杨柳枝词》:“永丰坊里千条柳。”趣令取永丰柳两株,栽之禁中。元稹《连昌宫》等辞凡百馀章,宫人咸歌之,且呼为元才子。李贺乐府数十首,流传管弦。又李益与贺齐名,每一篇出,辄以重赂购之入乐府,称为二李。呜呼!彼伶工女子者,今安在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