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文选学义例第二》四《标题之误》引赵琴士《读书偶记》云:「今案《魏志陈琳传》并无此檄,告刘备以下数语,皆(李)善妄增。又案《后汉书》及《魏志袁绍传》,宣此檄时,已在备奔归绍之后。然则非独善注妄也,即昭明标题亦不当为《为袁绍檄豫州》。宋胡三省注《通鉴》,知善之说非也,乃泥于昭明此题,而云盖帝都许,许属颍州郡,豫州部属也,故《选》专以檄豫州为言。此似但见《文选》之题,而未细看陈琳之文,檄首一行云:『左将军领豫州刺史郡国相守』;左将军领豫州刺史非刘备而谁,乃以为指其地言耶?此檄末云:『即日幽、并、青、冀,四州并进,书到荆州,便勒见兵,与建忠将军协同声势,州郡各整戎马,罗络境外。』则非专檄豫州可知。裴松之《魏志》注云:『《魏氏春秋》载袁绍檄州郡文。』此为传其实。故余谓此当题为陈琳《为袁绍檄州郡讨操》。左将军豫州刺史下,郡国相守土,当有告字;如魏檄吴将校部曲云:『尚书令彧,告江东诸将校部曲也。』操檄吴托之彧,绍檄操托之备,皆倚以为重。二檄俱出陈琳之手,其体例同可知也。彧名而备不名者,尊帝室之胄,又或本有而传写遗落未可知也。」在本篇里也说「陈琳之檄豫州」,可见《为袁绍檄豫州》这个题目又不始于《昭明文选》了。
〔二〕 「骨鲠」,骨力。此文开合纵横,壮骇扬厉,气势很盛,故称。
〔三〕 黄注:「陈琳《檄(豫州)》:司空曹操祖父中常侍腾,与左悺、徐璜并作妖孽。父嵩乞丐携养,因赃假位,操赘阉遗丑,本无懿德。」曹操本姓夏侯,其父夏侯嵩为宦官曹腾养子,改姓曹。《校释》:「《御览》『虽』作『惟』,是。」
〔四〕 「章」谓揭露。《校证》:「『实』原作『密』。梅六次本、徐校本、张松孙本作『实』。按《御览》正作『实』,今据改。」《校注》:「按『实』字较胜。《左传》桓公二年:『郜鼎在庙,章孰甚焉。』语意与此同,可证。」
      《考异》:「章,明也。章密者,犹揭其阴私也。密指其发丘摸金而言,章其不可告人之密也,故云太甚,密字是。」
〔五〕 《斟诠》:「陈琳檄文又云:『梁孝王先帝母昆,坟陵尊显,桑梓松柏,犹宜肃恭。而操帅将吏士,亲临发掘,破棺裸尸,掠取金宝。至今圣朝流涕,士民伤怀。操又特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所过隳突,无骸不露。』」
〔六〕 意谓诬陷超过了曹操实际的暴虐。
〔七〕 《斟诠》:「抗辞书衅,谓高抗其言辞,书写他人之瑕隙也。抗辞,高尚其言辞也。抗辞,词出《汉书扬雄传》:『今吾子乃抗辞幽说,闳意眇指。』亦见应劭《风俗通义穷通》:『抗辞以拒其侮。』衅,瑕隙也。见《左传》桓八年『雠有衅,不可失也』杜注。」
〔八〕 《校释》:「露骨,旧校:『一作暴露。』按《御览》正作『暴露』。」
〔九〕 《校注》:「纪昀云:『指,当作撄。』……指字不误。《诗墉风蝃蝀》有『莫之敢指』语。纪氏盖泥于《孟子尽心下》篇『莫之敢撄』之文而为说耳。」
〔一○〕《春觉斋论文流别论》十:「陈琳本有两檄:一代尚书令彧檄吴将校部曲,一则代袁绍檄豫州。其文最着于时,寓严切于暇豫之中,疏罪案以详审之笔,自是文人极轨。两两相较,嚣则湍濑奔泻,一往无留;琳则长川大河,挹注不尽也。」
      孙月峰评此文曰:「是平铺体格,中间一曹一袁,短长错出,以鼓其跌宕之势。机轴运用,亦在有意无意之间。」(见于光华《文选集评》)谭献云:「甚有仗义执言之风。绍势方盛,故无恭辞。」(同上)李兆洛云:「罪状皆实迹,故操见而骇。斡旋失策,仍多饰词,不觉瑕衅自露矣。」(骆鸿凯《文选学》引)
锺会檄蜀,征验甚明〔一〕;桓温檄胡,观衅尤切〔二〕:并壮笔也〔三〕。
〔一〕 梅注:「魏锺会檄蜀文曰:今主上圣德钦明,绍隆前绪,宰辅忠肃明允,劬劳王室,布政垂惠而万邦协和,施德百蛮而肃慎致贡。悼彼巴蜀,独为匪民。……是以命授六师,龚行天罚。……今边境乂清,方内无事,蓄力待时,并兵一向,而巴蜀一州之众,分张守备,难以御天下之师。……比年以来,曾无宁岁,征夫勤瘁,难以当子来之民。此皆诸贤所共亲见。……诚能深鉴成败,邈然高蹈,投迹微子之踪,措身陈平之轨,则福同古人,庆流来裔。」
      《训故》:「《魏志》:锺会,字士季,繇之少子也。景元四年伐蜀,檄曰:蜀相壮见禽于秦,公孙述授首于汉,此皆诸贤所备闻也。明者见危于无形,智者规祸于未萌,岂晏安酖毒怀禄而不变哉!」按《魏志锺会传》:「姜维……与蜀将张翼、廖化等合守剑阁拒会。会移檄蜀将吏士民云云。」
      《文选檄蜀文》李善注:「《魏志》:锺会,字士季,颍川人。少敏慧夙成,为秘书郎。迁镇西将军,后为司徒,谋反于蜀,为众兵所杀。」又:「《魏志》曰:景元四年,令锺会伐蜀,会至汉中,蜀大将姜维等守剑阁,拒会。会移檄蜀将吏。」
      方伯海曰:「按此篇只将形势强弱,见蜀虽险不足恃,反复开示,以望其降,无一语指斥其君臣,与孔璋檄操文若檄权不同。所以然者,强国非用威,无以折敌人之气;弱国非用文,无以悦远人之心。蜀之立国,名义极正,加以先主、武侯治蜀,亦无事可以指斥也。文各有体,合此数篇读之,其理自见。」(见于光华《文选集评》)李兆洛云:「《檄豫州》最壮骇,而词惭以支;《檄吴》啴缓,如不欲战:皆中有戒心也。魏蜀强弱形见,故言之磊落,独得文诰体。」(骆鸿凯《文选学》引)
      谭献云:「不事恢张,亦不加诋毁,搏捖一气,无不尽之辞。」(见于光华《文选集评》)
〔二〕 《校证》:「『温』原作『公』,据《御览》、徐校本改。」《校注》:「按上云『锺会』,此忽云『桓公』,似不伦类。……当以《御览》所引为是。」
      《训故》:「《艺文类聚》:『桓温北伐,檄石勒曰:「胡贼石勒,暴肆华夏,齐民涂炭,……至使六合殊风,九鼎乖越。……寡人不德,忝荷戎重。……先顺者护赏,后伏者蒙诛。……此之风范,想所闻也。」』」按此见卷五十八。范注:「此文缺佚,故未见『观衅』之语。」「衅」,隙也。周注:「《晋书桓温传》:『石季龙死,温欲率众北征。』观衅,当指看到后赵石季龙死后发生内乱。」
〔三〕 《春觉斋论文流别论》十:「锺司徒檄蜀,桓司马檄胡,锺会雅而桓激。司徒文称武侯曰孔明,称姜维曰伯约而不名,以蜀为汉裔,非开罪于魏之比,魏拥立不正,故能喻蜀以祸福,不能责蜀以大义,用笔颇擅去取之能。石勒荼毒中原,天人同愤,桓温斥曰『胡贼』,非嫚骂也。勒非蜀汉之比,故行文虽激,不害于正。」
      周注:「《檄蜀文》,锺会有灭蜀的信心,所以话说得强劲有力。……从檄中可以看出双方的形势。再像桓温《檄胡文》:『每惟国难,不遑启处,抚剑北顾,慨叹盈怀。』这里写出奔赴国难的激越心情,显示战争的正义性。」
      以上为第二段,标举檄文之代表作品。
凡檄之大体,或述此休明〔一〕,或叙彼苛虐,指天时,审人事,算强弱,角权势〔二〕,标蓍龟于前验〔三〕,悬鞶鉴于已然〔四〕,虽本国信,实参兵诈〔五〕。谲诡以驰旨,炜晔以腾说〔六〕,凡此众条,莫之或违者也〔七〕。
〔一〕 《斟诠》:「休明,美善而清明也。《左氏宣公三年传》:『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对曰:德之休明,虽小,重也。』《史记秦始皇本纪》:『大义休明,乐于后世。』」
〔二〕 「审」,审察。「角」,较量。
      《春觉斋论文流别论》十:「盖不斥人之罪案,不见己师之出于有名,不张己之兵威,莫望壮士之进而杀敌;且证以天时,审以人事,辨兴亡之理,论强弱之势,此檄文之要领也。」
〔三〕 《斟诠》:「蓍所以筮,龟所以卜。……《易系辞》云:『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以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龟。』」此句意谓利用以前的经验,来标示预卜的吉凶。
〔四〕 《校证》:「《玉海》『悬』作『垂』。」按「垂」字义胜。
      《左传》庄公二十一年:「郑伯之享王也,王以后之鞶鉴与之。」杜注:「鞶带而以鉴为饰也。」此句意谓以已然之事来垂示鉴戒。
〔五〕 「国信」,国家的威信。《校注》:「《孙子军争》篇:『故兵以诈立。』」
〔六〕 「谲诡以驰旨」,用诡谲的方式来驰说意旨。《文赋》:「说炜晔而谲诳。」「炜晔」,光盛貌。此处有夸饰之意。
      范注:「《御览》五百九十七引李充《翰林论》:『盟檄发于师旅。』又引充《起居诫》曰:『檄不切厉则敌心陵;言不夸壮则军容弱。』《一切经音义》十:『檄书者,所以罪责当伐者也。又陈彼之恶,说此之德,晓慰百姓之书也。』」
      周注:「檄文当本于《吕相绝秦》,所谓『述此休明』,『叙彼苛虐』,『审人事,算强弱,角权势』,『虽本国信,实参兵诈』,这些,在《吕相绝秦》里都已具备了。那篇贬低秦国对晋国的帮助,夸大晋国对秦国的好处,强调诸侯的背离秦国,和晋国交好等都是。」
〔七〕 《校证》:「『莫之或违者也』,原作『莫或违之者也』,今从《御览》、徐校本乙正。」《校注》:「按《御览》所引是。《哀吊》篇『莫之或继也』,句法与此相同,可证。」《论语子路》篇:「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此彦和所本。
      《注订》:「众条,总上列诸说:一、『述此休明』,二、『叙彼苛虐』,三、『天时』,四、『人事』,五、『强弱』,六、『权势』,七、『标蓍龟』,八、『悬鞶鉴』;然总归之『兵诈』二字,是檄之用,故曰『莫或违之』也。」
      《玉海》卷二○三引西山先生(真德秀)曰:「檄贵铺陈利害,感动人意。」纪评:「此一段语扼要领。」
      《文镜秘府论论文体六事》,其四说:「魁张奇伟,阐耀威灵,纵气凌人,扬声骇物,宏壮之道也。……叙宏壮则诏檄振其响,诏陈王命,檄叙军容,宏则可以及远,壮则可以威物。……宏壮之失也诞。……制伤迂阔,辞多诡异,诞则成焉。(宏壮者,亦须准量事类,可得施言,不可漫为迂阔,虚陈诡异也。)」这一段话虽然是用诏檄两体来说明宏壮的风格,实际上这类风格可能对于檄更适用一些。但是《檄移》篇认为檄「实参兵诈」,可以「谲诡以驰旨」,而《文镜秘府论》则认为「辞多诡异」则成荒诞,因此不赞成「虚陈诡异」,二者似乎有点分歧。其实这里所说的「谲诡」,也有一定的限制,就是不能完全脱离事实,也就是《夸饰》篇所说的「夸而有节,饰而不诬」。
故其植义扬辞〔一〕,务在刚健〔二〕,插羽以示迅,不可使辞缓;〔三〕露板以宣众,不可使义隐〔四〕,必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此其要也〔五〕。若曲趣密巧,无所取材矣〔六〕。又州郡征吏,亦称为檄〔七〕,固明举之义也〔八〕。
〔一〕 「植义」,立义,即安排内容。「扬」,传播。
〔二〕 李充《起居诫》:「檄不切厉则敌心陵,言不夸壮则军容弱。」《斟诠》:「所谓切厉夸壮,即所以务刚健也。」
      《春觉斋论文流别论》十:「刘勰之论檄曰:『植义扬辞,务在刚健。』愚谓本无义愤,何由能刚?不衷公道,奚得称健?若隗嚣、桓温、骆宾王(指《讨武曌檄》)三家之文,可云近矣。人品固不足言,而文字实衷彝宪。」薛凤昌《文体论》:「气壮斯刚,理直斯健,知嫚骂无当也。」(商务版一七九页)
〔三〕 范注:「《汉书高帝纪》:『吾以羽檄征天下兵。』注:『有急事,则加以鸟羽插之,示速疾也。』《封氏闻见记》四引《魏武奏事》:『有警急,辄露版插羽。』」《演繁露》:「《魏武奏事》曰:『有急,以鸡羽插木檄,谓之羽檄。』」
〔四〕 《封氏闻见记》:「所以名露布者,谓不封检,露而宣布,欲四方速知。」《文章辨体序说》「檄」类:「大抵唐以前不用四六,故辞直义显。昔人谓檄以散文为得体,信乎!」
      《魏书彭城王勰传》:「勰从征沔北,高祖令勰为露布。勰辞曰:臣闻露布者,布于四海,露之耳目。必须宣扬威略,以示天下。」其实檄文之「辞直义显」或「辞缓」「义隐」,和用不用四六是没有关系的。
〔五〕 《定势》篇:「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这几句话就是「明断」的具体说明。《春觉斋论文流别论》十:「檄移之文,『必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二语尽之矣。」
      《册府元龟序》曰:「暴扬过恶,张皇威武,使忠义奋发,而邪谋沮坏。谕去就之理,陈逆顺之状,俾之改图易辙,转祸为福。诞告士民,使知不获已而用兵,非无名而黩武。」「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谓所举事例非常明白,所讲道理理由充足,语气旺盛,措辞决断。
〔六〕 《校证》:「何校『才』作『材』。铃木云:『才当作材。』案《文章缘起》注『才』误『裁』。」《论语公冶长》:「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才。」斯「才」字是。「曲趣密巧」二句谓如旨趣委曲而又细密纤巧,则无所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