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以上为第三段,从文章字句的繁略疏密论述写作阶段的翦裁问题。

昔谢艾、王济〔一〕,西河文士〔二〕。张骏以为艾繁而不可删〔三〕,济略而不可益。若二子者,可谓练镕裁而晓繁略矣〔四〕。

〔一〕 黄注:「《(晋书)张重华传》(张重华,东晋前凉王):主簿谢艾,兼资文武。」《注订》:「《晋书王浑传》并载子济事云:『王浑,字玄冲,太原晋阳人也。……济字武子,少有逸才,风姿英爽,气盖一时。好弓马,勇力绝人。善《易》及《庄》《老》,文词俊茂,伎艺过人,有名当世。』」济善清言,饰辞令,官至太仆,有集二卷。

〔二〕 「西河」,郡名。在今山西中部。

〔三〕 《校证》:「『骏』原作『俊』。梅云:当作骏。案王惟俭本正作『骏』,今据改。」《章表》篇「张骏自序」,亦作「骏」。范注:「张骏,字公庭,十岁能属文。传见《晋书》八十六。谢艾见骏子《重华传》。骏语无闻。」

〔四〕 「练」,熟练,这里指擅长,会。

至如士衡才优〔一〕,而缀辞尤繁〔二〕;士龙思劣,而雅好清省。〔三〕及云之论机,亟恨其多〔四〕,而称「清新相接,不以为病」〔五〕,盖崇友于耳〔六〕。

〔一〕 《晋书陆机传》:「机天才秀逸,辞藻宏丽。」

〔二〕 《才略》篇:「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士龙朗练,以识检乱,故能布采鲜净,敏于短篇。」

      《校注》:「《世说新语文学》篇:『孙兴公云: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刘注:『《文章传》曰:「机善属文,司空张华见其文章,篇篇称善,犹讥其作文大治,谓曰: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子为文,乃患太多也。」』又:『孙兴公云:「……陆文深而芜。」』并足证成舍人此说。」

〔三〕 《晋书陆机传》附《陆云传》谓:「(云)六岁能属文,性清正,有才理,少与兄机齐名,虽文章不及机,而持论过之,号曰『二陆』。」

      陆云《与兄平原书》:「云今意视文,乃好清省。」

      《困学纪闻》卷二十《杂识》:「《文心雕龙》云:士衡才优,而缀辞尤烦;士龙思劣,而雅好清省。今观士龙与兄书: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絜而不取色泽(案「色」,何本作「悦」,宋板《陆士龙集》本作「悦」)。」

〔四〕 「亟」,屡次。陆云《与兄平原书》:「兄文章之高远绝异,不可复称言,然犹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以此为病耳。若复令小省,恐其妙欲不见。」又:「兄文方当日多,但文实无贵于为多。多而如兄文者,人不餍其多也。」又:「文章实自不当多。古今之能为新声绝曲者,又无过兄,兄往日文虽多瑰铄,至于文体,实不如今日。……张公文无他异,正自清省无烦长,作文正尔,自复佳。兄文章已显一世,亦不足复多自困苦。适欲白兄可因今清静,尽定昔日文,但当钩除,差易为功力。」又:「《二祖颂》甚为高伟,……然意故复谓之微多,『民不辍叹』一句谓可省。」又一书:「兄《丞相箴》小多,不如《女史箴》清约耳。」

〔五〕 罗常培笔录刘师培《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九《蔡邕精雅与陆机清新》:「陆士龙《与兄平原书》每评论士衡文章之得失,就其所论推其所未论,可资隅反之处颇多。其中有云:『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洁而不取悦泽。尝忆兄道张公父子论文,实自欲得。今日便欲宗其言。兄文章之高远绝异,不可复称言。然犹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以此为病耳。』(《全晋文》卷一百二)今观士衡文之作法,大致不出『清新相接』四字。『清』者,毫无蒙混之迹也;『新』者,惟陈言之务去也。士衡之文,用笔甚重,辞采甚浓,且多长篇。使他人为之,稍不检点,即不免蒙混,或人云亦云。蒙混则不清,有陈言则不新。既不清新,遂致芜杂冗长。陆之长文皆能清新相接,绝不蒙混陈腐,故可免去此弊。他如嵇叔夜之长论所以独步当时者,亦祇意思新颖,字句不蒙混而已。」

〔六〕 《尚书君陈》:「惟孝友于兄弟。」《补注》:「详案此谓陆云推尊其兄,语近歇后。《后汉书史弼传》:『陛下隆于友于。』曹植《求通亲亲表》:『今之否隔,友于同忧。』自后遂以友于为常语。陶公诗亦云:『再喜见友于。』彦和又无论矣。」

      白居易《与元九书》:「凡人为文,私于自足,不忍于割裁,或失于繁多,其间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

夫美锦制衣,修短有度,虽翫其采,不倍领袖。巧犹难繁,况在乎拙!〔一〕而《文赋》以为榛楛勿剪〔二〕,庸音足曲〔三〕,其识非不鉴〔四〕,乃情苦芟繁也〔五〕。

〔一〕 「巧」、「拙」都指作者而言。《议对》篇:「文以辨洁为能,不以繁缛为巧。」

〔二〕 「榛楛」,恶木。《文赋》:「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文选》李善注:「榛楛,喻庸音也。以珠玉之句既存,故榛楛之辞亦美。」又曰:「言以此庸音而偶彼嘉句,譬以《下里》鄙曲缀于《白雪》之高唱,吾虽知美恶不伦,然且以益夫所伟也。」

      朱珔《文选集释》:「《广雅》:木丛生曰榛。《荀子劝学》篇注:『楛,滥恶也。』赋意若草木之丛杂滥恶,未剪除也。」许文雨《文论讲疏》:「谓草木虽有丛杂滥恶,而一旦翠鸟来集,亦可增其美观。喻庸拙之文,亦添荣生色于警策之句也。」

〔三〕 《文赋》:「故踸踔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足曲」,凑足乐曲。这是说平凡的辞句,配合着美妙的辞句,也显得美妙。

〔四〕 「鉴」,明察也。

〔五〕 《校证》:「『芟』原作『』,梅改。按本赞正作『芟繁』。」

夫百节成体,共资荣卫〔一〕。万趣会文〔二〕,不离辞情。若情周而不繁〔三〕,辞运而不滥〔四〕,非夫镕裁,何以行之乎〔五〕?

〔一〕 上百的关节构成一个身体,必须依靠血脉的流通。「荣(营)卫」,指血脉。《黄帝内经素问热论》:「营卫不行,五藏(
脏)不通。则死矣。」范注:「《素问汤液醪醴论》:『荣卫不可复收。』注:『荣卫者,气之主。』」

      《斟诠》:「《吕氏春秋开春》:『饮食居处适,则九窍,百节,千脉,皆通利矣。』……百节,言人身之各关节也。……荣卫,《素问痹论》:『荣者,水谷之精气也;卫者,水谷之悍气也。』亦作『营卫』。《灵枢营卫生会》篇:『谷气入于藏府,清者为营,浊者为卫,营在脉中,卫在脉外,营用不休,五十而复大会;阴阳相贯,如环无端。』据此,营即动脉血,卫即静脉血。」

〔二〕 「趣」,旨趣。「会文」,会合成文。

〔三〕 「周」,周密。

〔四〕 「运」,运用、运行。《缀补》:「周、运互文,运亦周也。《周髀算经》:『凡日月运行四极之道。』赵婴注:『运,周也。』」

〔五〕 《论语为政》:「其何以行之哉!」

      《斟诠》:「文章端赖情辞,所谓『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惟情之患,患在杂与竭,辞之患,患在枯与繁,若欲『情周而不繁,辞运而不滥』,则宜救之以镕裁。故曰:『非夫镕裁,何以行之乎?』此一语归题,可知彦和之用心矣。」

      第四段,总结繁略正反两方面的教训,进一步强调镕裁的重要性。

赞曰:篇章户牖,左右相瞰〔一〕。辞如川流〔二〕,溢则泛滥。权衡损益,斟酌浓淡。芟繁翦秽,弛于负担〔三〕。

〔一〕 「瞰」,观望。文章好比门窗的配置,左右观望而能对称。

      《斟诠》:「言篇章之组织严密,段落清楚,好比房屋之户牖通明,左右对映,空气自然流畅也。」

〔二〕 《校注》:「《诗大雅常武》:『如川之流。』蔡邕《
何休碑》:『辞述川流。』」

〔三〕 《校注》:「按《左传》庄公二十二年:『赦其不闲于教训,而免于罪戾,弛于负担。』杜注:『弛,去离也。』」

  声律 第三十三
  释慧皎《高僧传》十三《经师论》云:「始有魏陈思王曹植深爱声律,属意经音,既通般遮之瑞响,又感渔山之神制;于是删治《瑞应本起》,以为学者之宗,传声则三千有余,在契则四十有二。」

  《文赋》:「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虽逝止之无常,固崎锜而难便;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之袟叙,故淟涊而不鲜。」

  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

  《南齐书陆厥传》:「汝南周颙善识声韵,(沈)约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

  《文镜秘府论》天卷引隋陆善经《四声指归》:「宋末以来,始有四声之目,沈(约)氏乃着其谱,论云:起自周颙。」

  纪评:「即沈休文《与陆厥书》而畅之,后世近体,遂从此定制。齐梁文格卑靡,此学独有千古。」

  范注:「彦和于《情采》《镕裁》之后,首论声律。盖以声律为文学要质,又为当时新趋势,彦和固教人以乘机无怯者,自必畅论其理。而或者谓彦和生于齐世,适当王沈之时,又《文心》初成,将欲取定沈约,不得不枉道从人,以期见誉,观《南史》舍人传,言约既取谈,大重之,谓深得文理,知隐侯所赏,独在此一篇矣。」

  《注订》:「自魏有李登《声类》之说出,则文章声律之说乃宏;自梁沈约以后,则文章声律之说乃精;自彦和此篇之说出,则文章声律之说始大定。」

  刘勰在原则上是支持沈约的四声论的,所以《文心雕龙》中有《
声律》篇,专门讨论这个问题。从《声律》篇来看,刘勰并不完全赞成沈约所设的「八病」的人为限制。过去有人诽谤刘勰说他巴结权贵,为了迎合沈约的心理,纔故意写了《声律》篇,来投其所好,因而《文心雕龙》一书得到沈约的赞赏,这显然是不符合事实的。

  刘勰并不完全赞成沈约的声病说。因为沈约的四声八病说,主要讲的是人为的音律,而《声律》篇中所阐发的则偏重于自然的音律。

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一〕。声含宫商〔二〕,肇自血气〔三〕,先王因之,以制乐歌〔四〕。故知器写人声〔五〕,声非效器者也〔六〕。

〔一〕 《校注》:「按《礼记乐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

      《斟诠》:「音律,音乐之规律,如律吕、宫调等。《
汉书武帝纪》:『协音律,作诗乐。』《晋书阮咸传》:『咸妙解音律,荀勖与咸论音律,自以为远不及也。』」

      《缀补》:「《吕氏春秋音初》篇:『凡音者,产乎人心者也。感于心,则荡乎音。』」

〔二〕 《校注》:「含,何本、凌本、梁本、……作『合』。按:『合』字非是。『声含宫商』,犹言声含有宫商耳,非谓其合于宫商也。《白虎通论姓》篇:『人含五常而生,正声有五:宫、商、角、征、羽。』」

      《考异》:「上言本于人声,故下言含。含本内发,合由外铄,从含是。」

      《注订》:「《汉书律历志》:「五声之本,生于黄锺之律。九寸为宫,或损或益,以定商、角、征、羽。』《礼记礼运》:『五声六律十二管,还相为宫也。』注云:『五声:宫、商、角、征、羽。』」

〔三〕 《体性》篇:「才力居中,肇自血气。」「血气」,这里指天赋的生理基础。

〔四〕 「先王因之,以制乐歌」,是说利用天然的言语的美,来制作乐调,写成诗歌。

〔五〕 《校注》:「《淮南子本经》篇:『雷震(霆)之声,可以鼓钟写之。』高注:『写犹放也。』此『写』字亦当作放解。」

      《斟诠》:「《文献通考》卷一百三十:『先儒以为依人声而制乐,托乐器以写音,乐本效人,人非效乐者也。』马端临盖亦袭用彦和语意。」

〔六〕 《校证》:「『效』原作『学』。梅云:『当作效。』范云:『学器当作效器。』《毛诗大序》:『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正义曰:『原夫作乐之始,乐写人音,人音有小大高下之殊,乐器有宫征商羽之异,依人音而制乐,托乐器以写人,是乐本效人,非人效乐。』……此据以改正。」

      《校注》:「『学』,黄校云:『当作效。』……按:『学』字不误。《广雅释诂》三:『学,效也。』诂此正合。《物色》篇:『喓喓学草虫之韵。』尤为切证。」

      朱星《〈文心雕龙声律〉篇诠解》(本篇以下引朱氏语同此):「该文首段提出音律的起源问题。他以为『音律所始』是『本于人声』。美的人声就发展为乐歌,再制乐器来配合歌声。所以乐器是写歌声的,不是歌声去学乐器的。」(《天津师院学报》一九七九年第一期)

      郭绍虞《声律说考辨》(见《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下编):「在这儿,『声含宫商,肇自血气』,即王融所谓『宫商与二仪并生』之意。此所谓宫商,乃指人声的宫商,是音律之所始,所以可以歌。而颜宪子(即颜延之,见《诗品序》)所说的律吕音调,则正是效器的律吕音调,是想把吟的音节,去迁就歌的音节,于是只能把固定的字音分为宫商角征羽五类,而成为效器的宫商了。这显然是不合理的。因为器写人声,以人声为主,所以歌谱既定,人声的宫商能随之而抑扬,而使之合于乐律。这样的『声效乐器』是自然的。反过来,假使以乐器为主,而强调声效乐器,那必然会使文字的读音凑合乐律的宫商。从前者讲,器写人声,是根据文字读音的宫商,所以对于文字的读音倒是可宫可商的。从后者讲,声效乐器,由于乐器的宫商有定,于是也要使文字的读音同样固定,使之胶于一字,所以这样的『声效乐器』是不自然的,不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