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

      「懿」,美。凡是取法于儒家经典的作品,自然具有雅正之美。

      《风骨》篇:「潘勖锡魏,思摹经典。」《诏策》篇:「潘勖《九锡》,典雅逸群。」

〔二〕 范注:「《辨骚》篇赞:『惊才风逸,艳溢锱毫。』」

      《才略》篇:「相如好书,师范屈宋,洞入夸艳,致名辞宗。」

〔三〕 《校注》:「『藉,两京本、何本、梅本、凌本、合刻本、……崇文本作『籍』。按『酝藉』又作『温藉』、『蕴藉』或『缊藉』,其『藉』字无作『籍』者。两京本等作『籍』,误。《汉书薛广德传》:『广德为人,温雅有酝藉。』服虔曰:『宽博有余也。』」王念孙曰:「服说及颜注《义纵传》是也。(按《义纵传》:「少温藉。」注:「言无所含容也。」)不必分『酝』为酝酿,『藉』为荐藉也。」见王先谦《汉书补注》。

〔四〕 《校注》:「『断』,黄校云:『一作斲。』徐云:『当作斲。』按『断』字不误。『断辞』二字出《易系辞下》。《征圣》、《比兴》两篇亦并用之。」《征圣》篇:「《易》称辨物正言,断辞则备。」《比兴》篇:「断辞必敢。」

      《斟诠》:「审上下文义,此处以作『斲辞』为胜。斲辞犹修辞。」

      《议对》篇:「文以辨洁为能,不以繁缛为巧。」

〔五〕 《注订》:「《说文》无『漪』字,《集韵》:『音猗,水波也。』《初学记》:『水波如锦文曰漪。』左思《吴都赋》『刷荡漪澜』,注:『漪澜,水波也。』」

      傅庚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意必深蓄,而以自然出之,不应矫设其意而出于勉强,是『激水不漪』之说也;辞必深练,而以至巧出之,不应平庸其辞,而出于率易,是『槁木无阴』之说也。」

      刘勰提出:凡是「模经为式者」,作品风格自然趋向于「典雅」;「效骚命篇者」,作品风格自然趋向于「艳逸」。这主要是由后天的习染造成的。

      《体性》篇指出:「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本篇里又进一步提出:「综意浅切者」,一般说来,就不会有含蓄的风格;「断辞辨约者」,一般说来,就不会有繁缛的风格。这也是自然的趋势。

      以上为第一段,阐明定势所依据的规律和基本原则,重点在说明文之有势出于自然。

是以绘事图色,文辞尽情;色糅而犬马殊形,情交而雅俗异势〔一〕。镕范所拟,各有司匠〔二〕;虽无严郛,难得踰越〔三〕。

〔一〕 纪评:「自『绘事图色』以下,言势无定格,各因其宜,当随其自然而取之。」

      《校释》:「『情交』。按各本皆如此,以文义求之,『交』乃『驳』之残字。『情驳』与上句『色糅』为类,作『交』无义。」

      《缀补》:「案『情交』与『色糅』自为类,无烦改字。『交』与『殽』声义并近,《说文》:『殽,相错杂也。』交亦杂也,《庄子刻意》篇:『不与物交,淡之至也。』《淮南子原道》篇『交』作『殽』(今本『殽』误「散」,王念孙《杂志》有说)。《文子道原》篇、《自然》篇并作『杂』。明『交』、『殽』并有杂义。糅亦杂也,《仪礼乡射礼》:『无物,则以白羽与朱羽糅。』郑玄注:『糅,杂也。』《淮南子精神》篇:『审乎无瑕,而不与物糅。』高诱注:『能审顺之,故不与物相杂糅也。』并其证。」

〔二〕 南齐王融《永明九年策秀才文》:「且有后命,事资镕范。」善注:「应劭曰:『镕,钱模也。』《礼记》:『孔子曰:然后范金合土。』郑玄曰:『范,铸作模器用也。』」五臣翰注:「镕,销;范,法也。」镕范,此处指学习对象。「拟」,模拟。「司匠」,主司制作之匠事。

      有些作家是「模经为式」,有些作家「效骚命篇」,所以说:「镕范所拟,各有司匠」。

〔三〕 黄注:「《说文》:『郛,郭也。』《西京赋》:『经城洫,营郭郛。』」

      《斟诠》:「《法言吾子》:『虐政虐世,然后知圣人之为郛郭也。』注:『郛郭限内外,御奸宄,圣人崇仁义,正愆违。』彦和用于此处有界限之意。」

      这里用绘画来比拟文章的写作。在绘画时,不同的颜色杂糅,形成犬马等各种物体形象;在写作时,不同的情感交融,形成雅俗等各种风格倾向。我们在规划文章的体制时,总要向前人来学习,而作为学习对象的风格流派,都是各有师承,各有特殊的精神面貌的。其间对立的风格倾向,虽然没有严格的界限,但总是「难得踰越」这个风格流派的界限的。

然渊乎文者,并总群势;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一〕。若爱典而恶华,则兼通之理偏〔二〕;似夏人争弓矢,执一不可以独射也〔三〕。若雅郑而共篇,则总一之势离〔四〕;是楚人鬻矛誉楯,两难得而俱售也〔五〕。

〔一〕 《札记》:「『并总群势』至『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此明言迭用柔刚,势必加以铨别,相其所宜,既非执一而鲜通,亦非杂用而不次。」

      这是说:在写作上有深刻修养的人,善于综合各种的风格,无论是新奇的、雅正的,刚性的、柔性的,都能够融会贯通,随时应用。

      「渊乎文者」往往不为一种风格流派所局限,而具有多样化的风格,并且这些多样化的风格又是统一于他的主导风格倾向的。就李白来说,他的主导倾向是浪漫主义的,但也有现实主义的诗篇,如《丁都护歌》之类。他的主导风格是豪放飘逸而具有刚性美的,但也有写男女柔情的诗篇,如《子夜吴歌》之类。同样,杜甫是现实主义诗人,有些作品富有浪漫主义气息,如《望岳》之类。他的主导风格是沉郁顿挫,可也有情调明快的诗篇,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之类。无论是李白或杜甫,其多样化的风格倾向,都统一于他们本人的主导风格。尤其是杜甫的诗,可以说是集各种风格流派之大成。所以元稹在《唐工部员外郎杜甫墓系铭》里说:「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

      王安石说杜甫诗「悲怀穷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故其诗有平淡简易者,有绮丽精确者,有严重威武若三军之帅者,有奋迅驰骤若泛驾之马者,有淡泊闲静若山谷隐士者,有风流酝藉若贵介公子者」(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六引《遯斋闲览》)。胡元瑞也说:「杜诗正而能变,变而能化,化而不失本调,不失本调而兼得众调,故绝不可及。」(见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六《评汇》二)

      张戒《岁寒堂诗话》:「王介甫只知巧语之为诗,不知拙语亦诗也。山谷只知奇语之为诗,不知常语亦诗也。欧阳公诗专以快意为主,苏端明专以刻意为工,李义山诗只知有金玉龙凤,杜牧之诗只知有绮罗脂粉,李长吉诗只知有花草粉蝶。惟杜子美则不然,在山林则山林,在廊庙则廊庙,遇巧则巧,遇拙则拙,遇奇则奇,遇俗则俗,或放或收,或新或旧,一切事,一切意,一切物,无非诗者。」

      朱熹《朱子文集大全类编》:「李太白诗,不专是豪放,亦有雍容和缓底,如首篇『大雅久不作』,多少和缓!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来得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

      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微之、少游,尊杜至极,无以复加。而其所以尊之之由,则徒以包众家之体势姿态而已。于其本性情,厚伦纪,达六义,绍《三百》者,未尝一发明也。」

〔二〕 《文镜秘府论论体》:「而近代作者,好尚互舛,苟见一涂,守而不易,至令摛章缀翰,罕有兼善,岂才思之不足,抑由体制之未该也。」

〔三〕 《御览》三四七引《胡非子》:「一人曰:『吾弓良,无所用矢。』一人曰:『吾矢善,无所用弓。』羿闻之曰:『非弓,何以往矢?非矢,何以中的?』令合弓矢而教之射。」羿,夏射官,故云「夏人」。

      刘勰认为一个作家的风格不应有所偏好,如果只喜欢典雅的风格,而厌恶华丽的风格,这就偏于一方,不合乎「兼通」之理。这是说只有一种单调的风格,或者只偏爱一种单调的风格,那必然有很大的片面性,而不能成为伟大的作家。法国自然科学家布封在《
论风格》中就说:「一个大作家绝不能只有一颗印章,在不同的作品上都带有同一的印章,这就暴露出天才的缺乏。」

(《布封文钞》,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明屠隆《与王元美先生》云:「今夫天有扬沙走石,则有和风惠日;今夫地有危峰峭壁,则有平原旷野;今夫江海有浊浪崩云,则有平波展镜;今夫人物有戈矛叱咤,则有俎豆晏笑:斯物之固然也。借使天一于扬沙走石,地一于危峰峭壁,江海一于浊浪崩云,人物一于戈矛叱咤,好奇不太过乎?将习见者厌矣。文章大观,奇正、离合、瑰丽、尔雅、险壮、温夷,何所不有?」(《由拳集》卷十四)

〔四〕 俞元桂《作家与风格》:「对立的风格是不能在一篇作品里统一起来的,作品的风格要建立在统一的、协调的基础上。『若雅郑而共篇,则总一之势离。』破坏了统一和协调,风格就不存在了。但是一篇作品在统一、协调的前提下,可以兼有几种风格,可以是典雅的,同时又是精约的,只要它不是对立的风格。」(《热风》一九六二年第一期)不过在一篇文章里,既有典雅的风格,又有轻靡的风格,就失去了统一。这就是说一位作家可以有多样化的风格倾向,具体到一篇作品里,却不能两种对立的风格倾向同时存在。「多样化的统一」这一美学原理的提出,不能不说是《文心雕龙》的极大创见。

〔五〕 《训故》:「《韩子》:客曰:人有鬻矛誉楯者,誉其楯之坚,物莫能陷也。俄而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有应之曰:以子之矛,陷子之楯,何如?其人弗能应也。」黄注同。

      范注:「《韩非子难一》:『楚人有鬻楯与矛者,誉之曰:吾楯之坚,物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楯,何如?其人弗能应。』总一,犹言一体,雅体不得杂以郑声也。」「总一之势」,犹言统一之势。

      《校注》:「按此文失伦次,当作『是楚人鬻矛楯,誉两,难得而俱售也』,始能与上文『似夏人争弓矢,执一,不可以独射也』相俪。舍人是语,本《韩非子难一》篇,原文范注已具(黄注所引见《难势》篇)。若作『鬻矛誉楯』,既与《韩子》『两誉矛楯』之说舛驰,复与本篇上文『雅郑共篇,总一势离』之意不侔,当校正。」

      按原文亦可通,不必臆改。

是以括囊杂体,功在铨别〔一〕,宫商朱紫,随势各配〔二〕。

〔一〕 《校注》:「『功』,黄校云:『一作切,从《御览》改。』按改『功』是也。《征圣》篇『功在上哲』,《体性》篇『功在初化』,《物色》篇『功在密附』,句法并与此同,可证。《广博物志》卷二九引,亦作『功』。」

      范注:「《易坤》六四:『括囊无咎无誉。』正义:『括,结也。囊,所以贮物。』功在铨别,即所谓定势。」

      《斟诠》:「括囊有包罗兼顾之意。《后汉书郑玄传》:『括囊大典,网罗众家。』」

      「势」是「随变主功」,「乘利而为制」的。为了发扬多样化的风格倾向,作家可以「括囊杂体」,使不同风格的表现手法相互参合,这就是「契会相参」。但是在「括囊杂体」的时候,要进行「铨别」,不能「使雅郑而共篇」,所以说「功在铨别」。

〔二〕 《札记》:「宫商谓声律,朱紫谓采藻,观此知文质之用都无定准。」这里是说:对于各种体裁的作品来说,随着各体文章的规格要求,「宫商朱紫,随势各配」。

      《文心雕龙讲疏》:「随势各配──声采之用都无定准,如章表奏议,无取宫商,史论序注,非必紫朱也。」这是说各种的声调和采色,在文章中都是顺着自然之势配合的。

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一〕;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二〕;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三〕;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四〕;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弘深〔五〕;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六〕:此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七〕。

〔一〕 《章表》篇:「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请,议以执异。」

      元刻本、弘治本「典雅」作「雅颂」。《校证》:「『
典雅』原作『雅颂』,何校本、黄本从《御览》改。案《记纂渊海》七五亦作『典雅』。」

      「准的」,准则。《章表》篇:「章式炳贲,志在典谟。」又说:「表体多包,情伪屡迁,必雅义以扇其风,清文以驰其丽。」《奏启》篇:「夫奏之为笔,固以明允笃诚为本,辨析疏通为首。」又:「若乃按劾之奏,……必使理有典刑,辞有风轨。」《议对》篇:「议贵节制,经典之体也。」从上所引,可见刘勰主张表章奏议,以典雅为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