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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
夫书记广大,衣被事体,笔札杂名,古今多品。是以总领黎庶,则有谱籍簿录;医历星筮,则有方术占式;申宪述兵,则有律令法制;朝市征信,则有符契疏;百官询事,则有关刺解牒;万民达志,则有状列辞谚;并述理于心,着言于翰,虽艺文之末品,而政事之先务也。
故谓谱者,普也。注序世统,事资周普,郑氏谱《诗》,盖取乎此。
籍者,借也。岁借民力,条之于版,《春秋》司籍,即其事也。
簿者,圃也。草木区别,文书类聚,张汤李广,为吏所簿,别情伪也。
录者,领也。古史世本,编以简策,领其名数,故曰录也。
方者,隅也。医药攻病,各有所主,专精一隅,故药术称方。
术者,路也。筭历极数,见路乃明,《九章》积(微)【微】,故(以)【称】为术,《淮南万毕》,皆其类也。
占者,觇也。星辰飞伏,伺候乃见,(精)【登】观书云,故曰占也。
式者,则也。阴阳盈虚,五行消息,变虽不常,而稽之有则也。
律者,中也。黄钟调起,五音以正,(音以正)法律驭民,八刑克平,以律为名,取中正也。
令者,命也。出命申禁,有若自天,管仲下命如流水,使民从也。
法者,象也。兵谋无方,而奇正有象,故曰法也。
制者,裁也。上行于下,【如】匠之制器也。
符者,(厚)【孚】也。征召防伪,事资中孚。三代玉瑞,汉世金竹,末代从省,易以书翰矣。
契者,结也。上古纯质,结绳执契;今羌胡征数,负贩记缗,其遗风欤!
券者,束也。明白约束,以备情伪,字形半分,故周称判书。古有铁券,以坚信誓。王褒《髯奴》,则券之(楷)【谐】也。
疏者,布也。布置物类,撮题近意,故小券短书,号为疏也。
关者,闭也。出入由门,关闭由审;庶务在政,通塞应详。《韩非》云:「孙亶(四)【回】圣相也,而关于州部。」盖谓此也。
刺者,达也。诗人讽刺,《周礼》三刺,事叙相达,若针之通结矣。
解者,释也。解释结滞,征事以对也。
牒者,叶也。短简编牒,如叶在枝,温舒截蒲,即其事也。议政未定,故短牒咨谋。牒之尤密,谓之为签。签者,(签)【纤】密者也。
状者,貌也。(礼)【体】貌本原,取其事实,先贤表谥,并有行状,状之大者也。
列者,陈也。陈列事情,昭然可见也。
辞者,舌端之文,通己于人。子产有辞,诸侯所赖,不可已也。
谚者,直语也。丧言亦不及(交)【文】,故吊亦称谚。廛路浅言,有实无华。邹穆公云:「囊漏储中。」皆其类也。《太誓》【云】:「古人有言:『牝鸡无晨』。」《大雅》云:「人亦有言:『惟忧用老』。」并上古遗谚,《诗》《书》可引者也。至于陈琳谏辞,称「掩目捕雀」,潘岳哀辞,称「掌珠伉俪」,并引俗说而为文辞者也。夫文辞鄙俚,莫过于谚,而圣贤诗书,采以为谈;况逾于此,岂可忽哉!
观此四条,并书记所总:或事本相通,而文意各异,或全任质素,或杂用文绮,随事立体,贵乎精要,意少一字则义阙,句长一言则辞妨,并有司之实务,而(无)【浮】藻之所忽也。然才冠鸿笔,多尺牍,譬九方堙之识骏足,而不知毛色牝牡也。言既身文,信亦邦瑞,翰林之士,思理实焉。
赞曰:文藻条流,托在笔札。既驰金相,亦运木讷。万古声荐,千里应拔。庶务纷纶,因书乃察。
卷六
神思第二十六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则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
人之禀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相如含笔而腐毫,扬雄掇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思虑,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淮南崇朝而赋《骚》,枚皋应诏而成赋,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阮瑀据(案)【】而制书,祢衡当食而草奏,唯有短篇,亦思之速也。若夫骏发之士,心总要术,敏在虑前,应机立断;覃思之人,情饶岐路,鉴在疑后,研虑方定。机敏故造次而成功,虑疑故愈久而致绩。难易虽殊,并资博练。若学浅而空迟,才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闻。是以临篇缀虑,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贫,辞溺者伤乱。然则博闻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
若情数诡杂,体变迁贸,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视布于麻,虽云未费,杼轴献功,焕然乃珍。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
赞曰: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刻镂声律,萌芽比兴。结虑司契,垂帷制胜。
体性第二十七
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烁,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故辞理庸,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远奥者,馥采典文,经理玄宗者也。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者也。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故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文辞根叶,苑囿其中矣。
若夫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是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子云沉寂,故志隐而味深;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虑周而(锐)【竞】密;仲宣躁(锐)【竞】,故颖出而才果;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叔夜侠,故兴高而采烈;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触类以推,表里必符。岂非自然之恒资,才气之大略哉!
夫才有天资,学慎始习,斫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彩定,难可翻移。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讨叶,思转自圆,八体虽殊,会通合数,得其环中,则辐辏相成。故宜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
赞曰:才性异区,文体繁诡。辞为肤根,志实骨髓。雅丽黼黻,淫巧朱紫。习亦凝真,功沿渐靡。
风骨第二十八
《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思不环周,索(课)【莫】乏(风)【气】,则无风之验也。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骨髓峻也;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能鉴斯要,可以定文,兹术或违,无务繁采。
故魏文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故其论孔融,则云「体气高妙」;论徐干,则云「时有(济)【齐】气」;论刘桢,则云「(时)有逸气」。公干亦云:「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并重气之旨也。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沉也。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章之鸣凤也。
若夫镕冶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莩甲新意,雕画奇辞。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若骨采未圆,风辞未练,而跨略旧规,驰骛新作,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岂空结奇字,纰缪而成轻矣。《周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盖防文滥也。然文术多门,各适所好,明者弗授,学者弗师。于是习华随侈,流遁忘反。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能研诸虑,何远之有哉!
赞曰:情与气偕,辞共体并。文明以健,珪璋乃聘。蔚彼风力,严此骨鲠。才锋峻立,符采克炳。
通变第二十九
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涂,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耳。故论文之方,譬诸草木,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晞阳而异品矣。
是以九代咏歌,志合文(财)【则】,黄歌《断竹》,质之至也;唐歌在昔,则广于黄世;虞歌《卿云》,则文于唐时;夏歌雕墙,缛于虞代;商周篇什,丽于夏年。至于序志述时,其揆一也。暨楚之《骚》文,矩式周人;汉之赋颂,影写楚世;魏之篇制,顾慕汉风;晋之辞章,瞻望魏采。榷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淡。何则?竞今疏古,风末气衰也。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人青生于蓝,绛生于蒨,虽逾本色,不能复化。桓君山云:「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及见刘扬言辞,常辄有得。」此其验也。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蒨,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檃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
夫夸张声貌,则汉初已极,自兹厥后,循环相因,虽轩翥出辙,而终入笼内。枚乘《七发》云:「通望兮东海,虹洞兮苍天。」相如《上林》云:「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月生西陂。」马融《广成》云:「天地虹洞,固无端涯,大明出东,月生西陂。」扬雄《校猎》云:「出入日月,天与地沓。」张衡《西京》云:「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于蒙泛。」此并广寓极状,而五家如一。诸如此类,莫不相循,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
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然后拓衢路,置关键,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采如宛虹之奋鬐,光若长离之振翼,乃颖脱之文矣。若乃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间之回骤,岂万里之逸步哉!
赞曰: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堪久,通则不乏。趋时必果,乘机无怯。望今制奇,参口古定法。
定势第三十
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文)【湍】回,自然之趣也。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而已。是以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验)【骚】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综意浅切者,类乏酝藉;断辞辨约者,率乖繁缛;譬激水不漪,槁木无阴,自然之势也。
是以绘事图色,文辞尽情,色糅而犬马殊形,情交而雅俗异势,镕范所拟,各有司匠,虽无严郛,难得逾越。然渊乎文者,并总群势,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若爱典而恶华,则兼通之理偏,似夏人争弓矢,执一不可以独射也。若雅郑而共篇,则总一之势离,是楚人鬻矛誉盾,两难得而俱售也。是以括囊杂体,(切)【功】在铨别,宫商朱紫,随势各配。章表奏议,则准的乎(雅颂)【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弘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此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虽复契会相参,节文互杂,譬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矣。
桓谭称「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华而不知实核,或美众多而不见要约」。陈思亦云:「世之作者,或好烦文博采,深沉其旨者;或好离言辨(白)【句】,分毫析厘者;所习不同,所务各异。」言势殊也。刘桢云:「文之体指,【虚】实强弱,使其辞已尽而势有余,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公干所谈,颇亦兼气。然文之任势,势有刚柔,不必壮言慷慨,乃称势也。又陆云自称「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势而不取悦泽,及张公论文,则欲宗其言」。夫情固先辞,势实须泽,可谓先迷后能从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