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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义
○言公上
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於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志期於道,言以明志,文以足言。其道果明於天下,而所志无不申,不必其言之果为我有也。《虞书》曰:“敷奏以言,明试以功。”此以言语观人之始也。必於试功而庸服,则所贵不在言辞也。誓诰之体,言之成文者也。苟足立政而敷治,君臣未尝分居立言之功也。周公曰:“王若曰多方。”诰四国之文也。说者以为周公将王之命,不知斯言固本於周公,成王允而行之,是即成王之言也。盖圣臣为贤主立言,是谓贤能任圣,是亦圣人之治也。曾氏巩曰:“典谟载尧、舜功绩,并其精微之意而亦载之,是岂寻常所及哉?当时史臣载笔,亦皆圣人之徒也。”由是观之,贤臣为圣主述事,是谓贤能知圣,是亦圣人之言也。文与道为一贯,言与事为同条,犹八音相须而乐和,不可分属一器之良也。五味相调而鼎和,不可标识一物之甘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於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
司马迁曰:“《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所为作也。”是则男女慕悦之辞,思君怀友之所也。征夫离妇之怨,忠国忧时之所寄也。必泥其辞,而为其人之质言,则《鸱》实鸟之哀音,何怪鲋鱼忿诮於庄周,《苌楚》乐草之无家,何怪雌风慨叹於宋玉哉?夫诗人之旨,温柔而敦厚,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舒其所愤懑,而有裨於风教之万一焉,是其所志也。因是以为名,则是争於艺术之工巧,古人无是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於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
夫子曰:“述而不作。”六艺皆周公之旧典,夫子无所事作也。《论语》则记夫子之言矣。“不恒其德”,证义巫医,未尝明著《易》文也。“不忮不求”之美季路,“诚不以富”之叹夷齐,未尝言出於《诗》也。“允执厥中”之述尧言,“玄牡昭告”之述汤誓,未尝言出於《书》也。(《墨子》引《汤誓》。)《论语》记夫子之微言,而《诗》、《书》初无识别,盖亦述作无殊之旨也。(王伯厚常据古书出孔子前者,考证《论语》所记夫子之言,多有所本。古书或有伪,不尽可凭,要之古人引用成说,不甚拘别。)夫子之言,见於诸家之称述,(诸家不无真伪之参,而子思、孟子之书,所引精粹之言,亦多出於《论语》所不载。)而《论语》未尝兼收,盖亦详略互之旨也。夫六艺为文字之权舆,《论语》为圣言之荟粹,创新述故,未尝有所庸心,盖取足以明道而立教,而圣作明述,未尝分居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其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
周衰文弊,诸子争鸣,盖在夫子既殁,微言绝而大义之已乖也。然而诸子思以其学易天下,固将以其所谓道者,争天下之莫可加,而语言文字,未尝私其所出也。先民旧章,存录而不为识别者,《幼官》、《弟子》之篇,《月令》、《土方》之训是也。(《管子 地圆》,《淮南 地形》,皆土训之遗。)辑其言行,不必尽其身所论述者,管仲之述其身死後事,韩非之载其李斯《驳议》是也。《庄子.让王》、《渔父》之篇,苏氏谓之伪;非伪也,为庄氏之学者所附益尔。《晏子春秋》,柳氏以谓墨者之言。非以晏子为墨,为墨学者述晏子事,以名其书,犹孟子之《告子》、《万章》名其篇也。《吕氏春秋》,先儒与《淮南鸿烈》之解同称,盖谓集众宾客而为之,不能自命专家,斯固然矣。然吕氏、淮南,未尝以集众为讳,如後世之掩人所长以为己有也。二家固以裁定之权,自命家言,故其宗旨,未尝不约於一律,(吕氏将为一代之典要,刘安於道家之支流。)斯又出於宾客之所不与也。诸子之奋起,由於道术既裂,而各以聪明才力之所偏,每有得於大道之一端,而遂欲以之易天下。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故将推衍其学术,而传之其徒焉。苟足显其术而立其宗,而援述於前,与附衍於後者,未尝分居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其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
夫子因鲁史而作《春秋》,孟子曰:“其事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自谓窃取其义焉耳。载笔之士,有志《春秋》之业,固将惟义之求,其事与文,所以藉为存义之资也。世之讥史迁者,责其裁裂《尚书》、《左氏》、《国语》、《国策》之文,以谓割裂而无当,(出苏明允《史论》。)世之讥班固者,责其孝武以前之袭迁书,以谓盗袭而无耻,(出郑渔仲《通志》。)此则全不通乎文理之论也。迁史断始五帝,沿及三代、周、秦,使舍《尚书》、《左》、《国》,岂将为凭虚、亡是之作赋乎?必谓《左》、《国》而下,为迁所自撰,则陆贾之《楚汉春秋》,高祖孝文之《传》,皆迁之所采摭,其书後世不传,而徒以所见之《尚书》、《左》、《国》,怪其割裂焉,可谓知一十而不知二五者矣。固书断自西京一代,使孝武以前,不用迁史,岂将为经生决科之同题而异文乎?必谓孝武以後,为固之自撰,则冯商、扬雄之纪,刘歆、贾护之书,皆固之所原本,其书後人不见,而徒以所见之迁史,怪其盗袭焉,可谓知白出而不知黑入者矣。以载言为翻空欤?扬、马词赋,尤空而无实者也。马、班不为文苑传,藉是以存风流文采焉,乃述事之大者也。以叙事为徵实欤?年表传目,尤实而无文者也。《屈贾》、《孟荀》、《老庄申韩》之标目,《同姓侯王》、《异姓侯王》之分表,初无发明,而仅存题目,褒贬之意,默寓其中,乃立言之大者也。作史贵知其意,非同於掌故,仅求事文之末也。夫子曰:“我欲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此则史氏之宗旨也。苟足取其义而明其志,而事次文篇,未尝分居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其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
汉初经师,抱残守缺,以其毕生之精力,发明前圣之绪言,师授渊源,等於宗支谱系;观弟子之术业,而师承之传授,不啻凫鹄黑白之不可相淆焉,学者不可不尽其心也。公、之於《春秋》,後人以谓假设问答以阐其旨尔。不知古人先有口耳之授,而後著之竹帛焉,非如後人作经义,苟欲名家,必以著述为功也。商瞿受《易》於夫子,其後五传而至田何。施、孟、梁邱,皆田何之弟子也。然自田何而上,未尝有书,则三家之《易》,著於《艺文》,皆悉本於田何以上口耳之学也。是知古人不著书,其言未尝不传也。治韩《诗》者,不杂齐、鲁,传伏《书》者,不知孔学;诸学章句训诂,有专书矣。门人弟子,据引称述,杂见传纪章表者,不尽出於所传之书也,而宗旨卒亦不背乎师说。则诸儒著述成书之外,别有微言绪论,口授其徒,而学者神明其意,推衍变化,著於文辞,不复辨为师之所诏,与夫徒之所衍也。而人之观之者,亦以其人而定为其家之学,不复辨其孰为师说,孰为徒说也。盖取足以通其经而传其学,而口耳竹帛,未尝分居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於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
○言公中
呜呼!世教之衰也,道不足而争於文,则言可得而私矣;实不充而争於名,则文可得而矜矣。言可得而私,文可得而矜,则争心起而道术裂矣。古人之言,欲以喻世;而後人之言,欲以欺世。非心安於欺世也,有所私而矜焉,不得不如是也。古人之言,欲以淑人;後人之言,欲以炫己。非古人不欲炫,而後人偏欲炫也,有所不足与不充焉,不得不如是也。孟子曰:“矢人岂不仁於函人哉?操术不可不慎也。”古人立言处其易,後人立言处其难。何以明之哉?古人所欲通者,道也。不得已而有言,譬如喜於中而不得不笑,疾被体而不能不呻,岂有计於工拙敏钝,而勉强为之效法哉?若夫道之所在,学以趋之,学之所在,类以聚之,古人有言,先得我心之同然者,即我之言也。何也?其道同也。传之其人,能得我说而变通者,即我之言也。何也?其道同也。穷毕生之学问思辨於一定之道,而上通千古同道之人以为之藉,下俟千古同道之人以为之辅,其立言也,不易然哉?惟夫不师之智,务为无实之文,则不喜而强为笑貌,无病而故为呻吟,已不胜其劳困矣;而况挟恐见破之私意,窃据自擅之虚名,前无所藉,後无所援,处势孤危而不可安也,岂不难哉?夫外饰之言,与中出之言,其难易之数可知也。不欲争名之言,与必欲争名之言,其难易之数,又可知也。通古今前後,而相与公之之言,与私据独得,必欲己出之言,其难易之数,又可知也。立言之士,将有志於道,而从其公而易者欤?抑徒竞於文,而从其私而难者欤?公私难易之间,必有辨矣。呜呼!安得知言之士,而与之勉进於道哉?
古未有窃人之言以为己有者,伯宗梁山之对,既受无後之诮,而且得蔽贤之罪矣。古未有窃人之文以为己有者,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既思欺君,而且以谗友矣。窃人之美,等於窃财之盗,老氏言之断断如也。其弊由於自私其才智,而不知归公於道也。向令伯宗荐辇者之贤,而用缟素哭祠之成说,是即伯宗兴邦之言也,功不止於梁山之事也。上官大夫善屈平而赞助所为宪令焉,是即上官造楚之言也,功不止於宪令之善也。韩琦为相,而欧阳修为翰林学士。或谓韩公无文章,韩谓“琦相而用修为学士,天下文章,孰大於琦?”呜呼!若韩氏者,可谓知古人言公之旨矣。
窃人之所言,以为己有者,好名为甚,而争功次之。功欺一时,而名欺千古也。以己之所作,伪古人者,奸利为甚,而好事次之;好事则罪尽於一身,奸利则效尤而蔽风俗矣。齐邱窃《化书》於谭峭,郭象窃《庄》注於向秀,君子以谓儇薄无行矣。作者如有知,但欲其说显白於天下,而不必明之自我也。然而不能不恫心於窃之者,盖穿窬去箧之智,必有窜易更张以就其掩著,而因以失其本指也。刘炫之《连山》,梅赜之《古文尚书》,应诏入献,将以求禄利也。侮圣人之言,而窃比河间、河内之讨,君子以为罪不胜诛矣。夫坟典既亡,而作伪者之搜辑补苴,(如古文之采辑逸书,散见於记传者,几无遗漏。)亦未必无什一之存也。然而不能不深恶於作伪者,遗篇逸句,附於阙文,而其义犹存;附会成书,而其义遂亡也。向令易作伪之心力,而以采辑补缀为己功,则功岂下於河间之《礼》,河内之《书》哉?(王伯厚之《三家诗考》,吴草庐之《逸礼》,生於宋、元之间,去古浸远,而尚有功於经学。六朝古书不甚散亡,其为功,较之後人,必更易为力,惜乎计不出此,反藉以作伪。)郭象《秋水》、《达生》之解义,非无精言名理可以为向之亚也;向令推阐其旨,与秀之所注,相辅而行,观者亦不辨其孰向孰郭也,岂至遽等穿窬之术哉?不知言公之旨,而欲自私自利以为功,大道隐而心术不可复问矣。
学者莫不有志於不朽,而抑知不朽固自有道乎?言公於世,则书有时而亡,其学不至遽绝也。盖学成其家,而流衍者长,观者考求而能识别也。孔氏古文虽亡,而史迁问故於安国,今迁书具存,而孔氏之《书》,未尽亡也。韩氏之《诗》虽亡,而许慎治《诗》兼韩氏;今《说文》具存,而韩婴之《诗》,未尽亡也。刘向《洪范五行传》,与《七略别录》虽亡,而班固史学出刘歆;(歆之《汉记》,《汉书》所本。)今《五行》、《艺文》二志具存,而刘氏之学未亡也。亦有後学之前修者,褚少孙之藉灵於马迁,裴松之之依光於陈寿,非缘附骥,其力不足自存也。又有道同术近,其书不幸亡逸,藉同道以存者,《列子》残阙,半述於庄生,杨朱书亡,多存於《韩子》;盖庄、列同出於道家,而杨朱为我,其术自近名法也。又有才智自骋,未足名家,有道获亲,幸存斧琢之质者,告子杞柳湍水之辨,藉孟子而获传;惠施白马三足之谈,因庄生而遂显;虽为射者之鹄,亦见不羁之才,非同泯泯也。又有琐细之言,初无高论,而幸入会心,竟垂经训。孺子濯足之歌,通於家国;时俗苗硕之谚,证於身心。其喻理者,即浅可深;而获存者,无俗非雅也。凡若此者,非必古人易而後人难也,古人巧而後人拙也,古人是而後人非也,名实之势殊,公私之情异,而有意於言与无意於言者,不可同日语也。故曰:无意於文而文存,有意於文而文亡。
今有细民之讼,两造具辞,有司受之,必据其辞而赏罚其直枉焉。所具之辞,岂必乡曲细民能自撰哉?而曲直赏罚,不加为之辞者,而加之讼者,重其言之之意,而言固不必计其所出也。墓田陇亩,祠庙宗支,履勘碑碣,不择鄙野,以谓较论曲直,舍是莫由得其要焉。岂无三代钟鼎,秦、汉石刻,款识奇古,文字雅奥,为後世所不可得者哉?取辨其事,虽庸而不可废;无当於事,虽奇而不足争也。然则後之学者,求工於文字之末,而欲据为一己之私者,其亦不足与议於道矣。
或曰:指远辞文,《大传》之训也。辞远鄙倍,贤达之言也。“言之不文,行之不远”,辞之不可以已也。今曰求工於文字之末者非也,其何以为立言之则欤?曰:非此之谓也。《易》曰:“修辞立其诚。”诚不必於圣人至诚之极致,始足当於修辞之立也。学者有事於文辞,毋论辞之如何,其持之必有其故,而初非徒为文具者,皆诚也。有其故,而修辞以副焉,是其求工於是者,所以求达其诚也。“《易》奇而法,《诗》正而葩”,“《易》以道阴阳”,《诗》以道性情也。其所以修而为奇与葩者,则固以谓不如是,则不能以显阴阳之理与性情之发也。故曰:非求工也。无其实而有其文,即六艺之辞,犹无所取,而况其他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