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义

道有自然,圣人有不得不然,其事同乎?曰:不同。道无所为而自然,圣人有所见而不得不然也。圣人有所见,故不得不然;众人无所见,则不知其然而然。孰为近道?曰:不知其然而然,即道也。非无所见也,不可见也。不得不然者,圣人所以合乎道,非可即以为道也。圣人求道,道无可见,即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圣人所藉以见道者也。故不知其然而然,一阴一阳之迹也。学於圣人,斯为贤人。学於贤人,斯为君子。学於众人,斯为圣人。非众可学也,求道必於一阴一阳之迹也。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迹既多而穷变通久之理亦大备。周公以天纵生知之圣,而适当积古留传,道法大备之时,是以经纶制作,集千古之大成,则亦时会使然,非周公之圣智能使之然也。盖自古圣人,皆学於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而周公又遍阅於自古圣人之不得不然,而知其然也。周公固天纵生知之圣矣,此非周公智力所能也,时会使然也。譬如春夏秋冬,各主一时,而冬令告一岁之成,亦其时会使然,而非冬令胜於三时也。故创制显庸之圣,千古所同也。集大成者,周公所独也。时会适当时而然,周公亦不自知其然也。
孟子曰:“孔子之谓集大成。”今言集大成者为周公,毋乃悖於孟子之指欤?曰:集之为言,萃众之所有而一之也。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皆圣人而得天子之位,经纶治化,一出於道体之适然。周公成文、武之德,适当帝全王备,殷因夏监,至於无可复加之际,故得藉为制作典章,而以周道集古圣之成,斯乃所谓集大成也。孔子有德无位,即无从得制作之权,不得列於一成,安有大成可集乎?非孔子之圣,逊於周公也,时会使然也。孟子所谓集大成者者,乃对伯夷、伊尹、柳下惠而言之也。恐学者疑孔子之圣,与三子同,无所取譬,譬於作乐之大成也。故孔子大成之说,可以对三子,而不可以尽孔子也。以之尽孔子,反小孔子矣。何也?周公集羲、轩、尧、舜以来之大成,周公固学於历圣而集之,无历圣之道法,则固无以成其周公也。孔子非集伯夷、尹、惠之大成,孔子固未尝学於伯夷、尹、惠,且无伯夷、尹、惠之行事,岂将无以成其孔子乎?夫孟子之言,各有所当而已矣,岂可以文害意乎?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今人皆嗤党人不知孔子矣;抑知孔子果成何名乎?以谓天纵生知之圣,不可言思拟议,而为一定之名也,於是援天与神,以为圣不可知而已矣。斯其所见,何以异於党人乎?天地之大,可一言尽。孔子虽大,不过天地,独不可以一言尽乎?或问何以一言尽之,则曰:学周公而已矣。周公之外,别无所学乎?曰:非有学而孔子有所不至;周公既集群圣之成,则周公之外,更无所谓学也。周公集群圣之大成,孔子学而尽周公之道,斯一言也,足以蔽孔子之全体矣。“祖述尧、舜”,周公之志也。“宪章文、武”,周公之业也。一则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再则曰:“甚矣吾衰,不复梦见周公。”又曰:“吾学《周礼》,今用之。”又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哀公问政,则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或问“仲尼焉学?”子贡以谓“文、武之道,未坠於地”。“述而不作”,周公之旧典也。“好古敏求”,周公之遗籍也。党人生同时而不知,乃谓无所成名,亦非全无所见矣。後人观载籍,而不知夫子之所学,是不如党人所见矣。而犹嗤党人为不知,奚翅百步之笑五十步乎?故自古圣人,其圣虽同,而其所以为圣,不必尽同,时会使然也。惟孔子与周公,俱生法积道备无可复加之後,周公集其成以行其道,孔子尽其道以明其教,符节吻合,如出於一人,不复更有毫末异同之致也。然则欲尊孔子者,安在援天与神,而为恍惚难凭之说哉?
或曰:孔子既与周公同道矣,周公集大成,而孔子独非大成欤?曰:孔子之大成,亦非孟子所谓也。盖与周公同其集羲、农、轩、顼、唐、虞、三代之成,而非集夷、尹、柳下之成也。盖君师分而治教不能合於一,气数之出於天者也。周公集治统之成,而孔子明立教之极,皆事理之不得不然,而非圣人异於前人,此道法之出於天者也。故隋唐以前,学校并祀周、孔,以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师,盖言制作之为圣,而立教之为师。故孟子曰:“周公、仲尼之道一也。”然则周公、孔子,以时会而立统宗之极,圣人固藉时会欤?宰我以谓夫子“贤於尧、舜”,子贡以谓“生民未有如天子”,有若以夫子较古圣人,则谓“出类拔萃”,三子皆舍周公,独尊孔氏。朱子以谓事功有异,是也。然而治见实事,教则垂空言矣。後人因三子之言,而盛推孔子,过於尧、舜,因之崇性命而薄事功,於是千圣之经纶,不足当儒生之坐论矣。(伊川论禹、稷、颜子,谓禹、稷较颜子为粗。朱子又以二程与颜、孟切比长短。盖门户之见,贤者不免,古今之通患。)夫尊夫子者,莫若切近人情。不知其实,而但务推崇,则玄之又玄,圣人一神天之通号耳,世教何补焉?故周、孔不可优劣也,尘垢秕糠,陶铸尧、舜,庄生且谓寓言,曾儒者而袭其说欤?故欲知道者,必先知周、孔之所以为周、孔。
○原道中
韩退之曰:“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夫说长者,道之所由明,而说长者,亦即道之所由晦也。夫子明教於万世,夫子未尝自为说也。表章六籍,存周公之旧典,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子所雅言,《诗》、《书》执《礼》”,所谓明先王之道以导之也。非夫子推尊先王,意存谦牧而不自作也,夫子本无可作也。有德无位,即无制作之权。空言不可以教人,所谓无徵不信也。教之为事,羲、轩以来,盖已有之。观《易 大传》之所称述,则知圣人即身示法,因事立教,而未尝於敷政出治之外,别有所谓教法也。虞廷之教,则有专官矣;司徒之所敬敷,典乐之所咨命;以至学校之设,通於四代;司成师保之职,详於周官。然既列於有司,则肄业存於掌故,其所习者,修齐治平之道,而所师者,守官典法之人。治教无二,官师合一,岂有空言以存其私说哉?儒家者流,尊奉孔子,若将私为儒者之宗师,则亦不知孔子矣。孔子立人道之极,岂有意於立儒道之极耶?儒也者,贤士不遇明良之盛,不得位而大行,於是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学者,出於势之无可如何尔。人道所当为者,广矣,大矣。岂当身皆无所遇,而必出於守先待後,不复涉於人世哉?学《易》原於羲画,不必同其卉服野处也。观《书》始於虞典,不必同其呼天号泣也。以为所处之境,各有不同也。然则学夫子者,岂曰屏弃事功,预期道不行而垂其教邪?
《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不离器,犹影不离形。後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经,以谓六经载道之书也,而不知六经皆器也。《易》之为书,所以开物成务,掌於《春官》太卜,则固有官守而列於掌故矣。《书》在外史,《诗》领大师,《礼》自宗伯,乐有司成,《春秋》各有国史。三代以前,《诗》、《书》六艺,未尝不以教人,不如後世尊奉六经,别为儒学一门,而专称为载道之书者。盖以学者所习,不出官司典守,国家政教;而其为用,亦不出於人伦日用之常,是以但见其为不得不然之事耳,未尝别见所载之道也。夫子述六经以训後世,亦谓先圣先王之道不可见,六经即其器之可见者也。後人不见先王,当据可守之器而思不可见之道。故表章先王政教,与夫官司典守以示人,而不自著为说,以致离器言道也。夫子自述《春秋》之所以作,则云:“我欲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则政教典章,人伦日用之外,更无别出著述之道,亦已明矣。秦人禁偶语《诗》、《书》,而云“欲学法令,以吏为师”。夫秦之悖於古者,禁《诗》、《书》耳。至云学法令者,以吏为师,则亦道器合一,而官师治教,未尝分歧为二之至理也。其後治学既分,不能合一,天也。官司守一时之掌故,经师传授受之章句,亦事之出於不得不然者也。然而历代相传,不废儒业,为其所守先王之道也。而儒家者流,守其六籍,以谓是特载道之书耳。夫天下岂有离器言道,离形存影者哉?彼舍天下事物、人伦日用,而守六籍以言道,则固不可与言夫道矣。
《易》曰:“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矣。然而不知道而道存,见谓道而道亡。大道之隐也,不隐於庸愚,而隐於贤智之伦者纷纷有见也。盖官师治教合,而天下聪明范於一,故即器存道,而人心无越思。官师治教分,而聪明才智,不入於范围,则一阴一阳,入於受性之偏,而各以所见为固然,亦势也。夫礼司乐职,各守专官,虽有离娄之明,师旷之聪,不能不赴范而就律也。今云官守失传,而吾以道德明其教,则人人皆自以为道德矣。故夫子述而不作,而表章六艺,以存周公旧典也,不敢舍器而言道也。而诸子纷纷,则已言道矣。庄生譬之为耳目口鼻,司马谈别之为六家,刘向区之为九流。皆自以为至极,而思以其道易天下者也。由君子观之,皆仁智之见而谓之,而非道之果若是易也。夫道因器而显,不因人而名也。自人有谓道者,而道始因人而异其名矣。仁见谓仁,智见谓智,是也。人自率道而行,道非人之所能据而有也。自人各谓其道,而各行其所谓,而道始得为人所有矣。墨者之道,许子之道,其类皆是也。夫道自形於三人居室,而大备於周公、孔子,历圣未尝别以道名者,盖犹一门之内,不自标其姓氏也。至百家杂出而言道,而儒者不得不自尊其所出矣。一则曰尧、舜之道,再则曰周公、仲尼之道,故韩退之谓“道与德为虚位”也。夫“道与德为虚位”者,道与德之衰也。
○原道下
人之萃处也,因宾而立主之名。言之庞出也,因非而立是之名。自诸子之纷纷言道,而为道病焉,儒家者流,乃尊尧、舜、周、孔之道,以为吾道矣。道本无吾,而人自吾之,以谓庶几别於非道之道也。而不知各吾其吾,犹三军之众,可称我军,对敌国而我之也;非临敌国,三军又各有其我也。夫六艺者,圣人即器而存道;而三家之《易》,四氏之《诗》,攻且习者,不胜其入主而出奴也。不知古人於六艺,被服如衣食,人人习之为固然,未尝专门以名家者也。後儒但即一经之隅曲,而终身殚竭其精力,犹恐不得一当焉,是岂古今人不相及哉?其势有然也。古者道寓於器,官师合一,学士所肄,非国家之典章,即有司之故事,耳目习而无事深求,故其得之易也。後儒即器求道,有师无官,事出传闻,而非目见,文须训故而非质言,是以得之难也。夫六艺并重,非可止守一经也;经旨闳深,非可限於隅曲也;而诸儒专攻一经之隅曲,必倍古人兼通六艺之功能,则去圣久远,於事固无足怪也。但既竭其心思耳目之智力,则必於中独见天地之高深,因谓天地之大,人莫我尚也,亦人之情也。而不知特为一经之隅曲,未足窥古人之全体也。训诂章句,疏解义理,考求名物,皆不足以言道也。取三者而兼用之,则以萃聚之力,补遥溯之功,或可庶几耳。而经师先已不能无牾,传其学者,又复各分其门户,不啻儒墨之辨焉;则因宾定主,而又有主中之宾,因非立是,而又有是中之非,门径愈歧,而大道愈隐矣。
“上古结绳而治,後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夫文字之用,为治为察,古人未尝取以为著述也。以文字为著述,起於官师之分职,治教之分途也。夫子曰:“予欲无言。”欲无言者,不能不有所言也。孟子曰:“予岂好辨哉?予不得已也。”後世载笔之士,作为文章,将以信今而传後,其亦尚念欲无言之旨,与夫不得已之情,庶几哉言出於我,而所以为言,初非由我也。夫道备於六经,义蕴之匿於前者,章句训诂足以发明之。事变之出於後者,六经不能言,固贵约六经之旨,而随时撰述以究大道也。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立言与立功相准。盖必有所需而後从而给之,有所郁而後从而宣之,有所弊而後从而救之,而非徒夸声音采色,以为一己之名也。《易》曰:“神以知来,智以藏往。”知来,阳也。藏往,阴也。一阴一阳,道也。文章之用,或以述事,或以明理。事逆已往,阴也。理阐方来,阳也。其至焉者,则述事而理以昭焉,言理而事以范焉,则主适不偏,而文乃衷於道矣。迁、固之史,董、韩之文,庶几哉有所不得已於言者乎?不知其故,而但溺文辞,其人不足道已。即为高论者,以谓文贵明道,何取声情色采以为愉悦,亦非知道之言也。夫无为之治而奏薰风,灵台之功而乐钟鼓,以及弹琴遇文,风雩言志,则帝王致治,贤圣功修,未尝无悦目娱心之适;而谓文章之用,必无咏叹抑扬之致哉?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盖夫子所言,无非性与天道,而未尝表而著之曰,此性此天道也。故不曰性与天道,不可得闻;而曰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也。所言无非性与天道,而不明著此性与天道者,恐人舍器而求道也。夏礼能言,殷礼能言,皆曰“无徵不信”。则夫子所言,必取徵於事物,而非徒空言,以为明道也。曾子真积力久,则曰:“一以贯之。”子贡多学而识,则曰:“一以贯之。”非真积力久,与多学而识,则固无所据为一之贯也。训诂名物,将以求古圣之迹也,而侈记诵者,如货殖之市矣。撰述文辞,欲以阐古圣之心也,而溺光采者,如玩好之弄矣。异端曲学,道其所道,而德其所德,固不足为斯道之得失也。记诵之学,文辞之才,不能不以斯道为宗主,而市且弄者之纷纷忘所自也。宋儒起而争之,以谓是皆溺於器而不知道也。夫溺於器而不知道者,亦即器而示之以道,斯可矣。而其弊也,则欲使人舍器而言道。夫子教人博学於文,而宋儒则曰:“玩物而丧志。”曾子教人辞远鄙倍,而宋儒则曰:“工文则害道。”夫宋儒之言,岂非末流良药石哉?然药石所以攻脏腑之疾耳。宋儒之意,似见疾在脏腑,遂欲并脏腑而去之。将求性天,乃薄记诵而厌辞章,何以异乎?然其析理之精,践履之笃,汉唐之儒,未之闻也。孟子曰:“义理之悦我心,独刍豢之悦我口。”义理不可空言也,博学以实之,文章以达之,三者合於一,庶几哉周、孔之道虽远,不啻累译而通矣。顾经师互诋,文人相轻,而性理诸儒,又有朱、陆之同异,从朱从陆者之交攻,而言学问与文章者,又逐风气而不悟,庄生所谓“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