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庄漫录


  宣和改元,扬州学吏严清昼寝。梦人叩门呼之,清一手挈帽以趋,见植牌于康庄,清不暇读。斯须入一门,兵卫森然,吏引造庭,鞠躬曰:“严清至。”清战汗,伏不能拜。自上掷一巨板,纵横万钉,布如棋局,斜倚于阶,传呼令上。一人衮冕而坐,紫衣侍左,朱衣侍右,清窃视之:衮冕者乃前太守刘尚书极也,朱衣者两浙运副刘何也。尚书问清茶盐法更张否,对曰:“清学吏耳,茶盐法所不知。”又问学法更张否,对曰:“仍旧,但近日兴建道学。”遂命朱衣取簿,令清自阅其姓名。每叶大书一人姓名、乡里,其下有细书若功与过,一有识者。中一叶乃清姓名,细书极少。尚书曰:“后十旬汝当来此。”又命紫衣导清过西壁,以手排之,壁间见众罪人杂老幼男女,或污血其衣,带系其颈,悲哀愁苦,幽咽堕泪,可畏可怜。紫衣复导清出。尚书曰:“汝当治此狱,俟取某人及淮南盐香提举黄敦信。”清逡巡摄衣,循板而下。吏以手招清使出。清过旧路,仰视其牌,书曰“辨正司”。既寤,言其事于教官钱耜良仲。时黄敦信一路气焰赫然,未几,盛怒间暴得疾,一夕而卒。清后卧病果死。扬人多知之,予数询乡人,乃得其详。

  秦少游侍儿朝华,姓边氏,京师人也。元祐癸酉岁纳之,尝为诗云:“天风吹月入栏杆,鸟鹊无声子夜闲。织女明星来枕上,了知身不在人间。”时朝华年十九也。后三年,少游欲修真断世缘,遂遣朝华归父母家,资以金帛而嫁之。朝华临别泣不已。少游作诗云:“月雾茫茫晓柝悲,玉人挥手断肠时。不须重向灯前泣,百岁终当一别离。”朝华既去二十余日,使其父来云:“不愿嫁,却乞归。”少游怜而复取归。明年,少游出倅钱唐,至淮上,因与道友论议,叹光景之遄。归谓华曰:“汝不去,吾不得修真矣。”亟使人走京师,呼其父来,遣朝华随去,复作诗云:“玉人前去却重来,此度分携更不回。肠断龟山离别处,夕阳孤塔自崔嵬。”时绍圣元年五月十一日。少游尝手书记此事,未几遂窜南荒去。

  欧阳文忠公与韩子华、吴长文、王禹玉同直玉堂,尝约五十八岁即致仕,子华书于柱上。其后过限七年,方践前志,作诗寄子华曰:“俗谚云:也卖弄得过里。”其诗曰:“人事从来无处定,世涂多故践言难。谁知颍水闲居士,十顷西湖一钓竿。”

  刘贡父《诗话》云:文士用事误错,虽为缺失,然不害其美。杜甫诗云:“功曹无复汉萧何。”按《光武纪》:帝谓邓禹曰:“何以不掾功曹。”又曹参尝为功曹。云酂侯非也。贡父之意,直以少陵误耳。然《前汉·高纪》云:单父人吕父善沛令,辟仇从之客,因家焉。沛中豪杰吏闻令有重客,皆往贺。萧何为主吏主进,令诸大夫曰:“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云云。注:孟康曰:主吏,功曹也。然则少陵用此非误也,第贡父偶思之未至耳。

  嘉州《凌云寺大像记》,韦皋文,张绰书,其碑甚丰,字画雄伟。顷于潘义荣处见之。

  阆州州治大厅梁间有一函书,前后人莫敢取视者。有一太守之子必欲开之,人劝之不从。竟取之,乃三国蜀时断一大辟案文耳。复置旧所,未几守遂死。

  河南县尉司印,前后相传,不敢开匣。开必境内有盗起,但以一木朱记用代,行移新旧官交易,但易匣之封耳。商州州治厅角有一刻成压角石兔,以碧纱笼护之,吏辈献纸钱者堆积焉,人不敢正视,吏辈辄视者必遭刑。阙二十一字。积甚惮之,云夜即相驰逐于圃中。三事皆闻之耿宗醇彦纯云。

  徐州有营妓马盼者,甚慧丽。东坡守徐日,甚喜之。盼能学公书,得其仿佛。公尝书《黄楼赋》未毕,盼窃效公书“山川开合”四字。公见之大笑,略为润色,不复易之。今碑中四字,盼之书也。

  崔鶠德符颍昌阳翟人。元祐中,毕渐榜登科,不汲汲于仕宦。宣和中,监西京洛南稻田务。时中官容佐掌宫钥于洛,郡僚事之,惟恐不及,惟德符不肯见之,容极衔之。德符一日送客于会节园,时梅花已残,与客饮梅下。已而容奏陈以会节园为景华御苑,德符初不知也。明年暮春,复骑瘠马,从老兵径入园中,梅下哦诗曰:“去年白玉花,结子深林间。小憩藉清影,低颦啄微酸。故人不复见,春事今已阑。绕树寻履迹,空余土花斑。”徘徊而去。次日,容见地有马迹,问园吏,吏以崔对。容怒其轻己,遂劾奏鶠径入御苑,以此罪废累年。靖康初,起为右正言,未几卒,赠直龙图阁,归葬郏城,诗文甚高。

  东坡为翰苑,元祐三年,供端午帖子,有云:“上林珍木暗池台,蜀产吴苞万里来。不独盘中见卢橘,时于粽里得杨梅。”每疑“粽里杨梅”之句。《玉台新咏》徐君《旧共内人夜坐守岁诗》:“酒中喜桃子,粽里觅杨梅。”今人未见以杨梅为粽,徐公乃守岁诗,杨梅夏熟,岁暮安有此果,岂昔人以干实为之耶?东坡以角黍为午日之馔,故借言之耳。

  无锡惠山泉水久留不败,政和甲午岁,赵霆始贡水于上方,月进百樽。先是,以十二樽为水式泥卵置泉亭中,每贡发,以之为则。靖康丙午罢贡,至是开之,水味不变,与他水异也。寺僧法皥言之。

  北京压沙寺梨谓之御园,其栽接之故,先植棠梨木与枣木相近,以鹅梨条接于棠梨木上,候始生枝条,又于枣木大枝上凿一窍,度接活梨条于其中,不一二年即生合,乃斫去枣之上枝,又断棠梨下干根脉,即梨条已接于枣本矣。结实所以甘而美者以此。顷又见北人云:以胡桃条接于柳本,易活而速实。

  章圣时炼丹一炉,在翰林司金丹阁,日供炭五秤,至熙宁元年犹养火不绝。刘袤延仲之父被旨裁减百司,此一项在经费之数,有旨罢之,其丹作铁色,诏藏天章阁。张忠定公安道居南都,炼丹一炉,养火数十年,丹成不敢服。时张刍圣民守南都,嬴瘠殊甚,闻有此丹,坚求饵之。安道云:“不敢吝也,但此丹服火之久,不有大功,必有大毒,不可遽服。”圣民求之甚力。乃以一粒如粟大以与之,且戒宜韬藏,慎勿轻饵。圣民得之即吞焉,不数日便血不止,五脏皆糜溃而下,竟死云。二事闻之刘延仲。

  宣和间,有旨苏轼追复职名。时卫仲达达可当行词,因戏之云:“达可宜刻意为此词,盖须焚黄耳。”闻者莫不大笑。

  许道宁京兆人,少亦业儒,性颇跌宕不羁。画山水,法李成,独造其妙,可与营丘抗衡。亦工传神,每见人寝陋者,必戏写貌于酒肆,识者皆笑之,为其人殴击之,碎衣败面而竟不悛。后游太华,见其峰峦崷崒,始有意于山水,清润高秀,秾纤得法,不愧前人矣。杜祁公帅长安,道宁恃其技犯公,公怒捕之。道宁惧,欲窜避。或谓道宁曰:“杜公严毅,汝乃干犯,汝将何之?虽走夷狄,必获汝矣。”时种师谊守环州,道宁乃往投谊。杜公闻之笑曰:“道宁真善自为谋者。”乃遗书种公,俾善遇之。在环岁余乃归。环学从祀弟子,乃道宁所作笔也。予舅吴顺图有道宁画《终南积雪图》八幅,真绝品也。亡于兵火,惜哉!长安凉榭大屏面亦道宁所作,殊奇伟也。

  晁无咎谪玉山,过徐州时,陈无己废居里中。无咎置酒,出小姬娉娉舞《梁州》。无己作《减字木兰花》长短句云:“娉娉袅袅,芍药梢头红样小。舞袖低回,心到郎边客已知。  金樽玉酒,劝我花前千万寿。莫莫休休,白发簪花我自羞。”无咎叹曰:“人疑宋开府铁石心肠,及为《梅花赋》,清艳殆不类其为人。无己清通,虽铁石心肠不至于开府,而此词已过于《梅花赋》矣。”

  元祐六年七夕日,东坡时知扬州,与发运使晁端彦、吴倅晁无咎大明寺汲塔院西廊井与下院蜀井二水,校其高下,以塔院水为胜。

  玫瑰油出北方,其色莹白,其香芬馥,不可名状,用为试香,法用众香煎炼。北人贵重之,每报聘,礼物中只一合,奉使者例获一小罂。其法秘不传也。宣和间,周武仲宪之使敌过磁州时,叶著宣远为守,祝周云:“回日愿以此油分饷。”既反命,以油赠之。叶云:“今不须矣。近禁中厚赂敌使,遂得其法,煎成赐近臣,色香胜北来者。妇翁蔡京新寄数合,且云:公还朝必有取者,今反献一合。”周亦不受也。北人方物不过一合,贵惜如此,而贵近之家,赠遗若此之多,足知其侈靡之甚也。

  蔡肇天启久官京师,日有薮泽之思,常于尺素作平冈老木,极有清思。因授李伯时,令于余地加远水归雁,作扁舟以载天启,及题小诗曰:“鸿雁归时水拍天,平冈老木尚寒烟。付君余地安渔艇,乞我寒江听雨眠。”伯时懒不能竟。他日王渔之彦舟取去,以示宗子令戬,即取笔点染如诗中意。天启见之,爱其佳。后天启泛舟宿横塘遇雨,闭篷而卧,夜分不寝,闻归雁声,因复为诗云:“平野风烟入梦思,殷勤作画更题诗。扁舟卧听横塘雨,恰遇江南归雁时。”此画后入贵家,予尝见之,渺然有江湖之思。

  晁无咎作《庆州使宅记》,黄鲁直云:“大为佳作。”苏明允作《成都府张公安道画像记》,鲁直读之云:“司马子长复出也。”王逢原作《过唐论》,介甫云:“可方贾谊《过秦论》不及,而驰骋过之。”

  裴铏《传奇》载,成都古仙人吴彩鸾善书小字,尝书《唐韵》鬻之。今蜀中导江迎祥院经藏,世称藏中《佛本行经》六十卷,乃彩鸾所书,亦异物也。今世间所传《唐韵》犹有阙旋风叶,字画清劲,人家往往有之。

  建炎庚戍二月二十五日,敌兵陷平江府。两浙宣抚使周望移军退保昆山县,泊舟马鞍山下湖边。吏方用印,忽有风旋转入舟,印与文移尽卷堕水。相视骇愕,使水工探之不获。望惧北兵之来袭也,欲亟走屯惠通镇,为失印所挠,留吏求之。吏祷于马鞍山神曰静济侯者,曰:“苟不获,且将得罪,必焚庙而行。”县宰亦惧,乃作堰捍水,以踏车涸之。畚插如云,凿数尺始得之,已沦于泥中矣。

  顷有一士人,每于班列中好与秘阁诸公交语,好事者戏目之为馆职里行。

  李廌方叔《祭东坡文》有云:“皇天后土,鉴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古英灵之气。”

  兵部郎中莫卞居场屋日,因赴浙漕,梦人就旅邸报姓莫人作状元,卞出迎之,乃云名俦,非卞也。时卞已投卷,是举登科,明年得子,因名俦。后二十四年俦作大魁,卞对贺客言之。

  朱勔丧父,作黄箓醮请茅山道士陈亦夷字彦真拜章,回得报应,但见金甲神人杖剑叱云:“朱勔父子罪恶贯盈,上天不赦,汝焉得为拜章?”彦真不敢言于勔,私为亲密者道。不逾三年勔败。

  李去伪绍圣初知通州静海县,至夜即入一室判冥,外人皆闻讯问枷锁声,因目为李见鬼。去替密迩,会集同官,出二子拜县尉陈噩,噩不敢当。乃云:“去伪老矣,不及见公之贵。若长子俦,虽自成立,不能远大;次子僖,异日与公有恩契,当令今日先识面耳。”众皆罔测。政和初,噩为司勋郎官,主铨试文,僖中乙授西京偃师簿。又三年为噩婿,果符恩契之言。噩终徽猷阁待制,僖终朝请大夫,俦登科,未及禄而卒。

  崇宁间,平江府天平山白云寺有数僧行山间,得蕈一丛,共煮食之。至夜发吐,内三人急取鸳鸯草生啖,遂愈,其二人不啖者,吐至死。鸳鸯草藤蔓而生,黄白花对开,傍水依山,处处有之。治痈疽肿毒尤妙,或服或傅皆可。盖沈存中良方所载金银花,又曰老翁须者,《本草》名忍冬。

  山谷诗云:“争名朝市鱼千里。”予问诸学士“鱼千里”,多云:此《齐民要术》载范蠡种鱼事,法池中作九墩。然初无“千里”字,心颇疑之。后因读《关尹子》云:以盆为沼,以石为岛,鱼环游之,不知其几千万里不穷也。乃知前辈用事,如此该博,字皆有来处。

  班行李质,人材魁岸磊落甚伟,徽庙朝欲求一人相称者为对,竟无可俪。当时同列目为察只子。京师俚语谓无对者为察只。建炎三年,擢权殿帅。

  苏黄门子由薨于许下,王巩定国作挽词三首。其一云:“忆昔持风宪,防微意独深。一时经国虑,千载爱君心。坤道存终始,乾纲正古今。当时人物尽,惆怅独知音。”注云:元祐中,议册后,宣仁御文德殿发册。公语余密告吕丞相微仲;母后御前殿,兹不可启。微仲明日留身,宣仁诏宫中本殿发册,时人无知者。二云:“已矣东门路,空悲未尽情。交亲逾四纪,忧患共平生。此去音容隔,徒多涕泪横。蜀山千万叠,何处是佳城。”注云:公前年寄书约予至许田曰:“有南斋翠竹满轩,可与定国为十日之饮。”此老年未尽之情也。其三云:“静者宜膺寿,胡为忽梦楹。伤嗟见行路,优典识皇情。徒泣巴山路,终悲蜀道程。弟兄仁达意,千古各垂名。”注云:公与子瞻尝泊巴江,夜雨,相约伴还蜀,竟不果归。今子瞻葬汝,公归眉。王祥有言:归葬,仁也;留葬,达也。右三诗,予在高邮于公之子处见其遗稿,因录之,皆当时事。今公之后邈然,家集不复存,惜其亡也,因附于此。

  晏叔原聚书甚多,每有迁徙,其妻厌之,谓叔原有类乞儿般漆碗。叔原戏作诗云:“生计唯兹碗,般擎岂惮劳。造虽从假合,成不自埏陶。阮杓非同调,颜瓢庶共操。朝盛负余米,暮贮藉残糟。幸免墦间乞,终甘泽畔逃。桃宜筇作杖,捧称葛为袍。傥受桑间饷,何堪井上螬。绰然真自许,嘑尔未应饕。世久轻原宪,人方逐子敖。愿君同此器,珍重到霜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