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集藏
- 文评
- 墨庄漫录
墨庄漫录
政和间,汴都平康之盛,而李师师、崔念月二妓,名著一时。晁冲之叔用每会饮,多召侑席。其后十许年,再来京师,二人尚在,而声名溢于中国。李生者门第尤峻。叔用追往昔,成二诗以示江子之,其一云:“少年使酒来京华,纵步曾游小小家。看舞《霓裳羽衣曲》,听歌《玉树后庭花》。门侵杨柳垂珠箔,窗对樱桃卷碧纱。坐客半惊随逝水,吾人星散落天涯。”其二云:“春风踏月过章华,青鸟双邀阿母家。系马柳低当户叶,迎人桃出隔墙花。鬓深钗暖云侵脸,臂薄衫寒玉照纱。莫作一生惆怅事,邻州不在海西涯。”靖康中,李生与同辈赵元奴及筑球吹笛袁陶、武震辈例籍其家,李生流落来浙中,士大夫犹邀之以听其歌,然憔悴无复向来之态矣。
韩退之《木居士诗》:“偶然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祈福人。”盖当时以枯木类人形,因以乞灵也。在今衡州之耒阳县北沿流三十里鳌口寺,至今人祀之。元丰初年旱暵,县令祷之不应,为令析而焚之。主僧道符乃更刻木为形而事之,张芸叟南迁郴州过而见之,题诗于壁云:“波穿火透本无奇,初见潮州刺史诗。当日老翁终不免,后来居士欲奚为。山中雷雨谁宜主,水底蛟龙睡不知。若使天年俱自遂,如今已复长孙枝。”予每愤南方淫祠之多,所至有之,陆龟蒙所谓“有雄而毅黝而硕者,则曰将军;有温而愿哲而少者,则曰某郎;有媪而尊严者,则曰姥;有妇而容者,则曰姑”,而三吴尤甚。所主之神不一,或曰太尉,或曰相公,或曰夫人,或曰娘子,村民家有疾病,不服药剂,惟神是恃。事必先祷之,谓之问神。苟许其请,虽冒险以触宪纲必为之;傥不诺其请,卒不敢违也。凡祷必许以牲牢祀谢刲物命,所费不资。祷而不验,病者已殂,犹偿所许之祭,曰弗偿其祸必甚。无知之俗,以神之御灾捍患为可,惴惴然不敢少解也。岂独若是乎?近时士大夫家亦渐习此风。士大夫稍有识者,心知其非,而见女子之易惑,故牵于闺帏之爱,亦遂狥俗,殊可骇叹。且神聪明正直而一者也,岂有以酒食是嗜?而窃福以饕餮于愚鲁之民,岂所谓聪明正直者耶?至于岳也、渎也,古先贤德有功于人,载在祀典,血食一方者,吾敢不钦奉之乎?所谓郎者、姑者,安能祸福于忠信之士,吾所未信也,世岂无一狄公为一革之?木居士既为令之所焚矣,彼庸髠者复假托以惑众,此尤可笑云。
东坡在黄州,而王文甫家东湖,公每乘兴必访之。一日逼岁除,至其家,见方治桃符,公戏书一联于其上云:“门大要容千骑入,堂深不觉百男欢。”
欧阳文忠公,本朝第一等人也,其前言往行见于国史墓碑及文集诸书中详矣,予复得四事于公之曾孙当世望之云。尝载于《泷冈阡表》。泷冈阡,盖欧阳氏松楸垄名也,今不传于世,惜其遗没,因识于此。
一云:公于为政仁恕,多活人性命,曰:“此吾先公之志也。”尝曰:汉法惟杀人者死,后世死刑多矣,故凡于死,非已杀人者多活之。其为河北转运使,所活二千余人。先是,保州屯兵闭城叛,命田况、李昭毫等讨之不克,卒招降之。既开城,况等推究反者二千余人,投于八井。又其次二千余人不杀,分隶河北诸州。事已完,而富相出为宣抚使,惧其复为患,谋欲密委诸州守将同日悉诛之。计议已定,方作文书,会公奉朝旨权知镇府,与富公相遇于内黄,夜半屏人,以其事告公。公大以为不可,曰:“祸莫大于杀降,昨保州叛卒,朝廷已降敇榜,许以不死而招之。八井之戮,已不胜其冤,此二千人者,本以胁从,故得不死,奈何一旦无辜就戮?”争之不能止,因曰:“今无朝旨,而公以便宜处置。若诸郡有不达事几者,以公擅杀,不肯从命者,事既参差,则必生事,是欲除害于未萌,而反趣其为乱也。且某至镇,必不从命。”富公不得已遂止。是时小人谮言已入,富、范势力难安。既而富公大阅河北之兵,将卒有所升黜;谮者献言富某擅命专权,自作威福,已收却河北军情,北兵不复知有朝廷矣。于是京师禁军亟因大阅,多所升擢,而富公归至国门,不得入;遂罢枢密,知郓州。向若擅杀二千人,其祸何可测也。然则公之一言,不独活二千人命,亦免富公于大祸也。
二云:公于修《唐书》,最后至局,专修纪、志而已,列传则宋尚书祁所修也。朝廷以一书出于两手,体不能一,遂诏公看详列传,令删修为一体。公虽受命,退而叹曰:“宋公于我为前辈,且人所见多不同,岂可悉如己意。”于是一无所易。及书成奏,御史局旧例修书,只列书局中官高者一人姓名,云某等奉敇撰,而公官高当书。公曰:“宋公于列传亦功深者,为日且久,岂可掩其名而夺其功乎?”于是纪、志书公姓名,列传书宋姓名,此例皆前未有,自公为始也。宋公闻而喜曰:“自古文人不相让,而好相陵掩,此事前所未闻也。”
三云:范公自言学道三十年,所得者平生无怨恶尔。公初以范希文事得罪于吕相,坐党人远贬三峡,流落累年。比吕公罢相,公始被进擢。及后为范公作神道碑言西事,吕公擢用希文,盛称二人之贤能,释私憾而共力于国家。希文子纯仁大以为不然,刻石时辄削去此一节,云:“我父至死未尝解仇。”公亦叹曰:“我亦得罪于吕丞相者,惟其言公所以信于后世也。吾尝闻范公自言平生无怨恶于一人,兼其与吕公解仇书见在范集中,岂有父自言无怨恶于一人,而其子不使解仇于地下,父子之性相远如此?”公知颍州时,吕公著为通判,为人有贤行,而深自晦默,时人未甚知。公后还朝力荐之,由是渐见进用。
四云:陈恭公执中素不喜公,其知陈州时,公自颍移南京,过陈,拒而不见。后公还朝作学士,陈为首相,公遂不造其门。已而陈出知亳州,寻罢使相,换观文,公当草制,自谓必不得好词。及制出,词甚美,至云:“杜门却扫,善避权势而免嫌;处事执心,不为毁誉而更守。”陈大惊,喜曰:“使与我相知深者不能道此,此得我之实也。”手录一本寄门下客李师中曰:“吾恨不早识此人。”
文忠公又有《杂书》一卷,不载于集中,凡九事,今亦附于此。云:秋霖不止,文书颇稀,丛竹萧萧,似听愁滴。顾见案上故纸数幅,信手学书枢密院东厅。
一云:谢希深尝诵《哭僧诗》云:“烧痕碑入集,海角寺留真。”谓此人作诗不必好句,只求好意。余以谓意好句必好矣。贾岛有哭僧诗云:“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唐人谓烧却活和尚,此句之大病也。近时凡僧诗极有好句,然今人家多不传,如“马放降来地,雕盘战后云”,“春生桂岭外,人在海门西”。今之文士,未必有如此句也。学书勿浪书,事有可记者,他时便为故事。作诗须多诵古今人诗,不独诗尔,其余文字尽然。
二云:汉之文士,善以文言道时事,质而不俚,兹所以为难。往时作四六者,多用古人语及广引故事,主炫博而不思,述事不畅。近时文章变体,如苏氏父子以四六述叙,委曲精尽,不减古人。自学者变于为文,殆今三十年,始得斯人,不惟迟久而后获实,恐此后未有能继者耳。自古异人间出,前后参差不相待。余老矣,乃及见之,岂不为幸哉!
三云:“空梁落燕泥”,未知警绝,而杨广不与薛道衡解仇于泉下,岂荒炀所趣,止于此耶?“大风起兮云飞扬”,信是英雄之语也。若“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终非己有,又何必区区于攘窃哉!
四云:作字要熟,熟则神气完实而有余,于静坐中自是一乐事,然患少暇,岂若以乐处当不足耶?书十年不倦当得名,虚名已得而真气耗矣,万事莫不皆然。有以寓其意,不知身之为劳也;有以乐其心,不知物之为累也。然则自古无不累心之物,而有为物所乐之心。
五云:自苏子美死后,遂觉笔法中绝。近年君谟独步当世,然谦让不肯主盟。往年余尝戏谓君谟学书如溯急流,用尽气力,不离故处。君谟颇笑,以谓能取譬。今思此语已十余年,竟何如哉?
六云:学书费纸,犹胜饮酒费钱。曩时王文康公戒其子弟云:“吾平生不以全幅纸作封皮。”文康太原人,世以晋人喜啬而资谈笑,信有是哉!吾年向老,亦不欲多耗用物,诚未足以有益于人。然衰年志思不壮,于事少能快然,亦其理耳。
七云:萧条澹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近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若乃高下向背,远近往复,此画工之艺尔,非精鉴之事也。不知此论为是否。余非知画者,强为之说,但恐未必然也。然自谓好画者,必不能知此也。
八云:介甫尝言夏月昼睡,方枕为佳。问其何理,云:“睡久气蒸枕热,则转一方冷处。”然则真知睡者耶?余谓夜弹琴惟石徽为佳,盖金蚌、瑟瑟之类,皆有光色,灯烛照之则炫耀,非老翁夜视所宜,白石照之无光,于目昏者为便。介甫知睡,真懒者。余知徽,直以老而目暗耳。余家石徽琴得之二十年,昨因患病,手中指拘挛,医者言惟数运动,以导其气之滞,谓惟弹琴为可,亦寻理得十余年已忘诸曲。物理损益相因,固不能穷,至于如此。老庄之徒,多寓物以尽人情,信有以也哉。
九云:唐之诗人类多穷士,孟郊、贾岛之徒,尤能刻琢穷苦之言以自喜。或问二子其穷孰甚,曰:阆仙甚也。何以知之?曰:以其诗见之。郊曰:“种稻耕白水,负薪斫青山。”岛云:“市中有樵山,我舍朝无烟。井底有甘泉,釜中乃空然。”盖孟氏薪水自足,而岛家柴水俱无,诚可笑。然二子名称高于当世。其余林翁处士,用意精到者往往有之,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则羁孤行旅流离辛苦之态,见于数字之中。至于“野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则春物融怡之情和畅,又有言不能尽之意,兹亦精意刻琢之所得者耶?往在洛时,尝见谢希深诵曰:“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希深曰:清苦之意在言外,而见于言中。又见晏丞相常爱“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晏公曰:世传寇莱公云:“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以为富贵,此特穷相者耳。能道富贵之盛,则莫如前句,亦与希深所评者类耳。以二公皆有情味而喜为篇咏者,其论如此。
右永叔所书九事,顷在京师贵人家见之。书之字画清劲,多柳诚悬笔法,爱而录之。然其间称“马放降来地”及“春生桂岭外”之句,并论严维“柳塘春水漫”、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之工,与夫贾岛哭僧之诮,皆已载于《诗话》中。及晏元献评富贵之句,亦见于《归田录》,但其言或不同,故不敢删削,并录之云。
何薳子楚作《春渚纪闻》云:《关子明易传》、《李卫公对问》,皆阮逸著撰。予考之《唐·艺文志》及本朝《崇文总目》,皆无之,子楚之言或然也。又云:《龙城记》乃王铚性之作,《树萱录》刘焘无言作。予谓性之之伪作《龙城记》果不诬,而《树萱录》《唐书·艺文志》小说类自有此名,岂无言所作也?此书所载诸事近于寓言,而诸篇诗句皆佳绝,盖唐人之善诗者为之。如“江声兼小雨,暝色入啼猿”,“藕隐玲珑玉,花藏缥缈容”,“红树醉秋色,碧溪弹夜弦”,“网断蛛犹织,梁空燕不归”,皆警绝非近人所能也。
卷九
李淳风论辩真玉云:其色温润,如肥物所染,敲之其声清引,若金磬之余响,绝而复起,残声远沉,徐徐方尽,此真玉也。予顷在唐州,见任布参政之孙谕字义可收一璧,凝滑如脂,无有蚁缺,惟有两粟大赤黝,盖尸沁也;以绵绳挂之,击之其清越之声,余韵悠扬,正如淳风之说,与世所见水苍玉不可同日而语。后闻为一中都一贵人取去,自是不复再见也。
政和丁酉岁,真州郊外一家屠一牛,买肉归者,往往于刲割之际,铮铮有声。视之,于肉脉中皆有舍利也,大小不一,光莹如玉,询之数家皆有之。自尔一村之民,不复食牛。
东坡作长短句《洞仙歌》所谓“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者,公自叙云:“予幼时见一老人,年九十余,能言孟蜀主时事,云:蜀主尝与花蕊夫人夜起,纳凉于摩诃池上,作《洞仙歌令》。老人能歌之。予今但记其首两句,乃为足之。”近见李公彦季成《诗话》乃云:杨元素作本事记《洞仙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钱唐有老尼能诵后主诗首章两句,后人为足其意,以填此词。其说不同。予友陈兴祖德昭云:“顷见一诗话,亦题云李季成作,乃全载孟蜀主一诗:‘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帘间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三更庭院悄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云东坡少年遇美人,喜《洞仙歌》,又邂逅处景色暗相似,故隐括稍协律以赠之也。予以谓此说近之。”据此乃诗耳,而东坡自叙乃云是《洞仙歌令》,盖公以此叙自晦耳。《洞仙歌》腔出近世,五代及国初,未之有也。
琴、阮,皆乐之雅者也。琴则人多能之,而艺精者亦众,至阮则人罕有造其妙者。中都盛时,有醴泉观道士王庆之颇有此乐,同时有安敏修者,以此艺供奉上前,徽庙顾遇,厚于伦辈。二人者其能相抗,予在京师皆尝听之。庆之则闲雅多则古曲,优逸不迫;敏修则变移宫徵,抑怨取兴,杂以新声,然皆妙手绝艺也。后庆之不知存亡,敏修被虏北去,未几窜而南归。今习阮者,未有能及此二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