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小品咀华


  纡徐隽永,有欧阳俯仰揖让之态,有先秦向背往来之致,不徒以学公谷见长。锡周

道旁父老言 王令

  道旁父老髯而黑瘠,天甚寒,衣破上而露下。王子遇而嗟之。父老曰:小子何为嗟?答曰:翁老矣,衣食不足以胜寒饥,筋力已疲,不肖窃有志者,故敢嗟。父曰:子来前,吾语尔。夫畜牛者求刍,食犬者怀谊,然则尸之者宜若然耶?且不知吾辈又尸之谁也。无乃亦宜马牛其思欤?答曰:太平之世,明天子在上,四民各获其利,衣食所不足者,游惰之民尔。虽然,翁胡为至是?父曰:天时连凶,有田不足以偿租赋,子孙散去,不能见保。然则,为老人者尚有罪耶?谢之曰:翁无多怨,岁饥尔,奈之何!父怒曰:饥何罪耶?受人之羊,匪牧是思。十羊其来,九反而归。曰羊病死,奚牧之非?然则可乎?小子未可与语也,又何志之有耶!投其杖而去,追而谢之不复应。

  直穷到底,齿牙尖利。锡周

同学一首别子固 王安石

  江之南有贤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贤人焉,字正之,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二贤人者,足未尝相过也,口未尝相语也,辞币未尝相接也。其师若友,岂尽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学圣人而已矣。学圣人,则其师若友必学圣人者,圣人之言行,岂有二哉?其相似也适然。予在淮南,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还江南,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为然。予又知所谓贤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子固作《怀友》一首遗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于中庸而后已。正之盖亦常云尔。侧落夫安驱徐行,轥中庸之庭,而造于其室,舍二贤人者而谁哉!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愿从事于左右焉尔。辅而进之,其可也。噫,官有守,私有系,会合不可以常也,作同学一首别子固以相警,且相慰云。

  扯正之来作伴,牵合不无痕迹,然文亦秀发,不近凡俗。锡周

读孟尝君传 王安石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斗然起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斗然断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斗然转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妙,何必三年!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斗然结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凿凿只是四笔,笔笔如一寸之铁,不可得而屈也。金圣叹

  鸡鸣狗盗之客犹胜吕惠卿、邓绾一辈人。公生平与客无缘,故其议论如此。公生平好为大言,如陛下当远法尧舜之类是也,按之却毫无实际。篇中云宜可以南面而制秦,盖故为大言以骇人听闻耳。不如此便不足以压倒田文。锡周

读孔子世家 王安石

  太史公叙帝王,则曰本纪,公侯传国则曰世家,公卿特起则曰列传,此其例也。其列孔子为世家,奚其进退无所据耶?孔子,旅人也,栖栖衰季之世,无尺土之柄,此列之以传宜矣,曷为世家哉?岂以仲尼躬将圣之资,其教化之盛,舄奕万世,故为之世家以抗之?又非极挚之论也。夫仲尼之才,帝王可也,何特公侯哉?仲尼之道,世天下可也,定论何特世其家哉?处之世家,仲尼之道不从而大;置之列传,仲尼之道不从而小。两路夹说,更无躲闪而迁也自乱其例,所谓多所抵牾者也。

  翻驳尽致,刘安所称笔挟风霜者也。孔子大圣人,乃与陈涉辈并列世家,史迁本自纳败阙,宜其为荆公所訾。但腐史佳处,在叙述,不在论断,孟坚因各立门户,故有意罗织其失,究不足为良史病也。锡周

郑公夫人李氏墓志 王安石

  夫人敏于德,详于礼,事皇姑称孝,内谐外附,上下裕如。郑公夫人之翁大姓,尝以其富主四方之游士,至侍郎夫人之夫,则始贫而专于学。夫人又故富家,尽其资以助宾祭,补纫浣濯,饎爨朝夕。人有不任其劳苦,夫人欢终日,如未尝贫。故侍郎亦以自安于困约之时,如未尝富。郑氏盖将日显矣,而夫人不及其显禄。呜呼,良可悲也!于其葬,临川人王某为铭。

  只就境遇着笔。笔妙如环。锡周

比部陈君墓铭 王安石

  于此有木焉,一本而中分,其材均,树之时又均,或断而文,或剖以为牺尊。庄生齐物论可以不作谁令然耶?其偶然邪?吾又何嗟!

  凌空飞舞,不染纤尘。锡周

宝文阁待制常公墓表 王安石

  公学不期言也,正其行而已;行不期闻也,信其义而已。所不取也,可使贪者矜焉,而非雕斫以为廉;所不为也,可使弱者立焉,而非矫抗以为勇。官之而不事,召之而不赴,或曰必退者也,终此而已矣。鹿门云:忽作一折,文势方不平及为今天子所礼,则出而应焉。于是天子悦其至,虚己而问焉,使莅谏职以观其迪己也,使董学政以观其造士也。以虚运实,妙手空空公所言乎上者无传,然皆知其忠而不阿;所施乎下者无助,然皆见其正而不苟。总无一笔呆填诗曰:胡不万年,转接处如有神惜乎既病而归死也。自周道隐,观学者所取舍,大抵时所好也。违俗而适己,独行而特起。呜呼,公贤远矣!澹宕传载公久,莫如以石,石可磨也,亦可泐音勒也,谓公且朽,不可得也。

  人皆知其化实为虚,而不知其化虚为实也。中间转接跌宕处,玲珑跳脱,具见笔力,以手扪之,犹有洼窿。锡周

赠黎安二生序 曾巩

  赵郡苏轼,余之同年友也。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余,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辱以顾余,读其文,诚闳壮隽伟,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纵,若不可极者也。二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士,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轻点有法顷之,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将行,请余言以为赠。余曰:「余之知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将以言相求于外邪?」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于斯文,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于里人。」余闻之,自顾而笑。夫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余所以困乎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为笑于里之人。若余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归,且重得罪,赶进一步,好!庸讵止于笑乎?然则,若余之于生,将何言哉?谓余之迂为善,则其患若此;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必违乎古,转出相规正意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生其无急于解里人之惑,则于是焉,必能择而取之。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回顾篇首,有闲致

  和平温厚,盛世之音。行文亦详略行法。锡周

墨池记 曾巩

  临川之城东,有地隐然而高以临于溪,曰新城。新城之上,有池洼然而方以长,曰王羲之之墨池者,荀伯子《临川记》云也。羲之尝慕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此为其故迹,岂信然邪?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而尝极东方,出沧海,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岂有徜徉肆恣而又尝自休于此邪?闲情逸致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后世未有能及者,岂其学不如彼邪?则学固岂可以少哉,况欲深造道德者邪?小中见大墨池之上,今为州学舍,教授王君盛恐其不章也,书晋王右军墨池之六字于楹间以揭之。又告于巩曰:愿有记。推王君之心,岂爱人之善,虽一能不以废,而因以及乎其迹邪?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其学者邪?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后人尚之如此,跌宕多姿况仁人庄士之遗风余思,被于来世者何如哉!

  因墨池会得羲之学书,从此落想,便为天地间大有关系文字。锡周

书与贾明叔书后呈崔德符 田画

  此书成,与诸弟读之,相对悲不自胜。嗟乎,身长七尺,气塞天地,不能饱一母!富家僮仆,厌饫粱肉,吾道非耶?奚为而至此。然折节售文章,真鄙夫事,赖此一转。不然便无气骨此书迟迟未投,尚惜此也。其势正如提孤军,薄坚敌,矢穷力尽,饷道不继,伏兵又从而乘之。永叔言文初将家子,故言之舋舋乃尔当是时,不折北者鲜矣。公其筹之。

  牢落中有刚劲之致。读其文,想见其人。锡周

黠鼠赋 苏轼

  苏子夜坐,有鼠方啮。拊床而止之,情景宛然既止复作。使童子烛之,有橐中空,嘐嘐聱聱,声在橐中。曰:嘻!此鼠之见闭而不得去者也。发而视之,寂无所有,举烛而索,中有死鼠。童子惊曰:是方啮也,而遽死耶?向为何声,岂其鬼耶?覆而出之,堕地乃走,虽有敏者,莫措其手。形容曲尽苏子叹曰:异哉,是鼠之黠也!次黠鼠闭于橐中,橐坚而不可穴也。故不啮而啮,以声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脱也。隽巧。子书所少吾闻有生,莫智于人。拢龙伐蛟,登龟狩麟,役万物而君之,渲染卒见使于一鼠;堕此虫之计中,惊脱兔于处女,乌在其为智也。坐而假寐,私念其故,若有告余者曰:汝惟多学而识之,望道而未见也。不一于汝而二于物,是从静中解得故一鼠之啮而为之变也。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此不一之患也。以苏注苏,滑稽之雄言出于汝,而忘之耶?余俛而笑,仰而觉。使童子执笔,记余之作。

  呆拈黠鼠,不成文理矣。会得有黠鼠便有为黠鼠所愚者,从此发挥,笔如游龙,见役黠鼠,不堪现身说法,故借童子作陪。著作文者化板为活,所争只在一笔两笔,切勿轻易看过。锡周

游赤壁赋 苏轼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已藏下圆月矣,胜游固不可无此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绝妙好辞,三都两京所无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拥出一轮冰魄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好句似仙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至;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于是饮酒乐甚,伏下愀然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馀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感慨系之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他人只此一便了,更无下文。一段海阔天空之文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实有妙悟。晋高八达从不解此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高谈卓识,络绎纷披,乃知先生浩浩落落中具有一番真实学问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席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前赋写初秋,后赋写初冬。前赋全从赤壁着笔,后赋全从复游落想。前赋雄浑,后赋幽峭。而总以一轮皓月出没其间,虽起东坡而问之,亦应以吾言为然。集中不录骚赋,而独登先生三作者,喜其豪迈不羁,不规抚司马、班、扬也。盖司马、班、扬人工也,东坡三赋,仙笔也。彼此相较,敻乎远矣!锡周

重游赤壁赋 苏轼

  是岁十月之望,便承前篇末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月明,故影在地。以倒句出之,真仙笔也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是舟行,是初冬,是月夜,是复游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顾此茫茫,百端交集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闲中忽逗二客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读此令人赋怀泉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写游兴畅满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忽作此闲散之笔,意者自喻其文心之灵异欤?卸二客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俛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确是第二次游赤壁文,其设色之工,觉潘、鲍、江、庾有其才情,逊其神韵也。自来坊本,颜曰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予览之,辄欲笑来,妄以鄙意较正之。锡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