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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文选
○改科举议
昔年侍饮先师林文忠公署。客或曰:时文取士,所取非所用。坐有龙岩饶孝廉廷襄,夙有狂名,公故人也。已被酒,谩曰:君为明祖所绐矣!明祖以枭雄阴鸷猜忌驭天下,惧天下瑰伟绝时之土,起而与为难,以为经义诗赋,皆将借径于读书稽古,不啻傅虎以翼,终且不可制。求一途可以禁锢生人之心思材力,不能复为读书稽古有用之学者,莫善于时文。故毅然用之。其事为孔孟明理载道之事,其术为唐宗英雄入彀之术,其心为始皇焚书坑儒之心。抑之以点名搜索防弊之法,以折其廉耻,扬之以鹿鸣琼林优异之典,以生其歆羡。三年一科,今科失而来科可得。一科复一科,转瞬而其人已老,不能为我患。而明祖之愿毕矣。意在败坏天下之人才,非欲造就天下之人才。君为此论,明祖得毋胡卢地下乎?于是文忠举杯相属曰:奇论!宜浮一大白!君狂态果如昔。一笑而罢。余小冠末坐,不敢置一词。退而思之,洪武中,尝停科目十年。继又与吏员荐举并用。如典史擢都御史,秀才擢尚书,监生擢布政使,登进之优,殆过之。其专用科目,在隆庆以后。固知孝廉非正论也。且有明国初之时文,未尝不根柢经吏,胎息唐宗。古文程墨有程,中式有式,非可卤莽为之。嘉道以降,渐不如前。至近二三十年来,遂若探筹。
然极工不必得,极拙不必失,缪种流传,非一朝夕之故,断不可复以之取士。穷变变通,此其时矣。旷览前古取士之法,屡变而得人辈出,莫能轩轾。论者谓盂圆则水圆,盂方则水方,任以何法取之,所得不外此若而人。柳宗元送崔子符罢举诗序,曰:惟其所尚,又举移而从之。可谓通论。何以言之?盖以考试取士,不过别其聪明智巧之高下而已。所试者经义,聪明智巧即用之经义。所试者词赋,聪明智巧即用之词赋。故法异而所得仍同。然所试之事太易,则聪明智巧之高下不甚可辨。攻八股,始于王安石,令吕惠卿、王所撰《熙宁大义式》。元祜间,中书省即言工拙不相远,难以考试。盖言太易也。至今日之时文,而易更极矣。顾氏炎武谓:科场之法,欲其难,不欲其易。诚哉是言!盖难则能否可以自知,中材以下,有度德量力之心,不能不知难而退,而觊幸之人少矣。难则工拙可以众著,中材以上有实至名归之效,益愿其因难见巧,而奋勉之人多矣。且也,多一攻苦之时,即少一荒嬉游冶之时,多一键户之人,即少一营求奔竞之人,文风振而士习亦端焉。而司衡校者,优劣易以识别,不致朱碧之迷离,高下难以任心,无敢黑白之颠倒,亦难之效也。
至于所谓难者,要不外功令中之经解、古学、策问三者而已。宜以经解为第一场,经学为主,凡考据在三代上者皆是,而小学算学附焉。经学宜先汉而后宋。无他,宋空而汉实,宋易而汉难也。以策论为第二场,史学为主。凡考据在三代下者,皆是。以古学为第三场。散文骈体文赋各体诗各一首。三场各一主考,而分校之。盖合校则有所偏重,其弊必至以一艺之优劣为去取,不如分校之善。宜令科甲出身,七品以上之京官,每场各举堪任考官同考官者三人,交军机进呈,发部,汇为一册,以得保之多少为先后。届期,部拟前列而异籍者十人,听简。多拟以备简,以绝流弊。不拟者勿简,以示大公。扃试事宜,一如旧制。惟体制既多,怀挟无益,搜检可视旧加严。搜出者焚之,逐之,而不与罚。三场各编各号分送。三考官各视原额倍中,送监临官核其三优者,作为举人,两优者作为副贡,一优者从其廪增附之。旧而作为廪贡增贡附贡,次科副贡,得一优廪,增附贡,得两优,皆准递升。不论经策古学,一体并计。盖专精与兼长,亦足相抵也。会试一切如乡试法。而以三优者为贡士,两优一优为副榜。如中正榜誊录之法。下科准并计。殿试亦分三场,而删复试。朝考仍得相准,惟减其篇数,令穷力之日足辨。钦派读卷官三人,各分去取。部臣汇核,首列三优,次列两优,一优,皆以经策古三者间列。周而复始,即为长榜。分三甲进呈,钦定胪传授职如旧仪。
至学政,令大小京官举三事兼长者为之。亦不论省分官职之大小。童生县府试三场,不复试以归简易。学政试三场,皆分取倍原额。提调汇校,以三优者为附生,两优一优为佾生。仍籍之,与下届并计。生员则于新章初试后,即序三优两优一优,造册,以后历试,皆并计优之多少,随试而变。又与山长保优册参互,定册学政主之。惟山长不保优者,不与贡遇,有拔优恩岁贡及廪增阙,皆按册序补。拔优恩岁贡考试,皆省之。经岁科十试,各从其廪增附之。旧而作为廪监增监附监,准出学。其捐贡捐监一概停止。生童游京师者,令寄大宛应试,一如原籍。以人数定额。生员许并计原资。咨回原籍者,亦如之。凡国学,天下学校书院,皆用三事并试。通籍后不得再试。
国家进贤,将以治国安民。而求之文字中,只以俦人无从识别,为此不得已之法。登诸朝矣,试以事矣,方将磨厉以经世之具,而犹令其留恋占毕,何为者!夫侍宴赋诗,赏花钓鱼,从容文雅,犹是虞廷赓歌之意。至京朝官而命题扃试,古之所无。二三品之官,五六十之年,系眼镜,习楷书,甚无谓也。自散馆大考试差御史军机中书学政等试,可一切停罢矣。
○采西学议
传称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邱。孔安国曰:九州之志,谓之九邱。诗列十五国之风。康成谱序云:欲知源流清浊之所处,则循其上下而省之。欲知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则旁行以观之。孔子作《春秋》,有取于百二十国宝书。伊古儒者未有不博古而兼通今,综上下纵横以为学者也。
顾今之天下,非三代之天下比矣。周髀《算经》有四极四和,与半年为昼半年为夜等说。后人不得其解。《周礼》职方疏,神农以上有大九州。后世德薄,止治神州。神州者,东南一州也。驺衍谈天,中国名曰赤县神州。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当时疑为荒唐之言。顾氏炎武不知西海。夫西洋,即西海。彼时已习于人口。《职方外纪》等书,已入中国。顾氏或未见,或见而不信,皆未可知。今则地球九万里,莫非舟车所通,人力所到。《周髀》、《礼疏》、驺衍所称,一一实其地。据西人舆图所列,不下百国。此百国中,经译之书,惟明末意大里亚及今英吉利两国书,凡数十种。其述耶稣教者,率猥鄙无足道。此外如算学、重学、视学、光学,化学等,皆得格物至理。舆地书备列百国山川厄塞风土物产,多中人所不及。昔郑公孙挥能知四国之为,子产能举晋国实沈台骀之故。列国犹其有人,可以中华大一统之邦而无之乎?亦学士之羞也。
今之习于夷者,曰通事。其人率皆市井佻达游闲,不齿乡里,无所得衣食者,始为之。其质鲁,其识浅,其心术又鄙,声色货利之外,不知其他。且其能不过略通夷语,间识夷字,仅知货目数名,与俚浅文理而已。安望其留心学问乎?惟彼亦不足于若辈。特设义学,招贫苦童稚兼习中外文字。不知村童沽竖,颖悟者绝少,而又渐染于夷场习气,故所得仍与若辈等。今欲采西学,宜于广东、上海设一翻译公所,选近郡十五岁以下、颖悟文童,倍其廪饩,住院肄业,聘西人课以诸国语言文字,又聘内地名师,课以经史等学,兼习算学。闻英华书院、墨海书院藏书甚多,又俄夷道光二十七年所进书千余种,存方略馆,宜发院择其有理者译之。由是而禾算之术,而格致之理,而制器尚象之法,兼综条贯,轮船火器之外,正非一端。如历法从古无数十年不变之理。今时宪以乾隆甲子为元,承用已逾百年,渐多差忒。甲辰修改,墨守西人旧法,进退其数,不足依据。必求所以正之。闻西人见用地动新术,与天行密合,是可资以授时。又如河工,前造百龙搜沙之器,以无效而辍。闻西人海港刷沙,其法甚捷。是可资以行水。又如农具织具,百工所需,多用机轮,用力少而成功多。是可资以治生。其他凡有益于国计民生者,皆是。奇技淫巧不与焉。三年之后,诸文童于诸国书,应口成诵者,借补本学诸生。如有神明变化,能实见之行事者,由通商大臣,请赏给举人如前议。
中国多秀民,必有出于夷而转胜于夷者。诚今日论学一要务矣。夫学问者,经济所从出也。太史公论治曰:法后王。为其近已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也。愚以为在今日,又宜曰鉴诸国。诸国同时并域,独能自致富强,岂非相类而易行之。尤大彰明较著者,如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不更善之善者哉!且也,通市二十年来,彼酋之习我语言文字者甚多。其尤者,能读我经史。于我朝章吏治舆地民情,类能言之。而我都护以下之于彼国,则懵然无所知。相形之下,能无愧乎?于是乎不得不寄耳目蠢愚谬妄之通事,词气轻重缓急,转辗传述,失其本指。几何不以小嫌酿大衅。夫驭夷为今天下第一要政,乃以枢纽付之若辈,无怪彼己之不知,情伪之不识,议和议战,汔不得其要领。此国家之隐忧也。此议行,则习其语言文字者必多。多则必有正人君子通达治体者出其中。然后得其要领而驭之。绥靖边陲,道又在是。如谓六合之内,论而不议,封故见而限咫闻,恐古博物君子必不尔也。
○制洋器议
有天地开辟以来,未有之奇愤,凡有心知血气,莫不冲冠发上指者,则今日之以广运万里,地球中第一大国,而受制于小夷也。以地球三百六十度,每度二百五十里,如圆周积计之,大海三分去一,实为方一里者十三亿五千万。我大清国北自兴安岭,南自崖州,距四十三度,计万七百余里,东自库页岛,西至噶什喀尔,距七十七度,计万九十余里,截盈补缩,约南北八千里,东西万一千里,为方一里者八千八百万。是一国而居地球十有五分之一也。余百许国,俄、英、法、米为大。据英人《地理全志》稽之,我中华幅员八倍于俄,十倍于米,百倍于法,二百倍于英。地之大如是,五国之内,日用百须,无求于他国而自足者,独有一中华。地之善又如是。虽彼中舆地书,必以中华首列。非畏我,非尊我,直以国最大,天时地利物产无不甲于地球而已。
而今顾然屈于四国之下者,则非天时地利物产之不如也,人实不如耳。彼人非瞳首重瞳之奇,我人非僬侥三尺之弱,人奚不如?且中华扶舆灵秀,磅礴而郁积,巢燧羲轩数神圣,前民利用所创始,诸夷晚出,何尝不窃我绪余,人又奚不如!则非天赋人以不如也,人自不如耳。天赋人以不如,可耻也,可耻而无可为也。人自不如,尤可耻也。然可耻而有可为也。如耻之莫如自强。夫所谓不如,实不如也。忌嫉之无益,文饰之不能,勉强之无庸。向时中国积习长技,俱无所施。道在实知其不如之所在。彼何以小而强?我何以大而弱?必求所以如之,仍亦存乎人而已矣。
以今论之,约有数端。人无弃材,不如夷;地无遗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实必符,不如夷;四者道在反求。惟皇上振刷纪纲,一转移间耳。此无待于夷者也。至于军旅之事,船坚炮利,不如夷;有进无退,不如夷。而人材健壮,未必不如夷。是夷得其三,我得其一。故难胜。此兵亦能有进无退,是我得其二。故间胜。粤人军械,半购诸夷,而不备,并能有进无退,是我得其二有半,故半胜。然即良将劲兵,因械于敌,如天之福,十战十胜,而彼能来,我不能往,犁庭扫闾,固无其事。后患正无已时。而况乎胜负未可知也。得三与得二有半,究有间也。何如全乎其为得三之相当也。果全乎其为得三,不特主客异形,劳逸异势,且我有可以穷追之道,彼有惧我报复之心,殆不啻相当焉。斯百战百胜之术矣。夫得二之效,亦道在反求,而无待于夷。然则,有待于夷者,独船坚炮利一事耳。
魏氏源论驭夷,其曰:以夷攻夷,以夷款夷。无论语言文字之不通,往来聘问之不习,忽欲以疏亲,万不可行。且是欲以战国视诸夷,而不知其情事大不侔也。魏氏所见夷书新闻纸不少,不宜为此说。盖其生平学术,喜自居于纵横家者流,故有此蔽。愚则以为不能自强,徒逞谲诡,适足取败而已。独师夷长技以制夷一语,为得之。夫九州之大,亿万众之心思材力,殚精竭虑于一器,而谓竟无能之者,吾谁欺!惟是输亻垂之巧至难也,非上知不能为也;圩镘之役至贱也,虽中材不屑为也。愿为者不能为,能为者不屑为。必不合之势矣。此所以让诸夷以独能也。道在重其事,导其选,特设一科,以待能者。
宜于通商各口,拨款设船炮局,聘夷人数名,招内地善运思者,从受其法以授众匠。工成与夷制无辨者赏给举人,一体会试。出夷制之上者,赏给进士,一体殿试。廪其匠倍蓰,勿令他适。夫国家重科目,中于人心久矣。聪明智巧之士,穷老尽气,销磨于时文试帖楷书无用之事,又优劣得失无定数,而莫肯徙业者,以上之重之也。今令分其半以从事于制器尚象之途,优则得,劣则失,划然一定,而仍可以得时文试帖楷书之赏,夫谁不乐闻!且其人有过人之禀,何不可以余力治文学,讲吏治。较之捐输所得,不犹愈乎?即较之时之试帖楷书所得,不犹愈乎?即如另议改定科举,而是科却可并行不悖。
中华之聪明智巧,必在诸夷之上。往时特不之用耳。上好下甚,风行响应,当有殊尤异敏,出新意于西洋之外者。始则师而法之,继则比而齐之,终则驾而上之。自强之道,实在乎是。昔吴受乘车战阵之法于晋,而争长于晋。赵武灵为胡服,而胜胡。近事俄夷有比达王者,微服佣于英局,三年尽得其巧,国遂勃兴。安南暹罗等国,近来皆能仿造西洋船炮。前年西夷突入日本国都,求通市。许之。未几日本亦驾火轮船十数,遍历西洋,报聘各国,多所要约。诸国知其意,亦许之。日本蕞尔国耳,尚知发愤为雄。独我大国,将纳污含垢以终古哉!孟子曰: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又以敌国外患,同于法家拂士。尹铎曰:委土可以为师保。今者诸夷互市,聚于中土,适有此和好无事之间隙,殆天与我以自强之时也。不于此急起乘之,只迓天休命,后悔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