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文选

棠泗产也,官于淮楚。南当广陵之冲,西承洪泽之委,地散民庞,众情岌岌。待罪三月,幸不辱命。每当简众誓师,听江介之悲风,望淮西之烽火,何尝不按剑冲冠,抚膺流涕。嗟夫!犭制犬狂噬,久而自毙,天厚其毒,于斯极矣!淮右吾桑梓,缘河尽股肱,绵地千里,二渎如带,形势都要,遮蔽中原。齐乃心力,何寇不殄。守乃险隘,何锋不遏。至于贼情,可得而言。夫贼无征调之繁,无文法之密,行无纪律,居无部次,千里不赍粮,发掘虏掠,去则委弃,走如飘风,聚如虻蚁,此其所长也。至于两阵相敌,炮火齐发,则贼之藤牌布障不可当也。平原善地,戈矛进退,则贼之短刀竹竿不能支也。马步并进,更番休息,贼之芒履赤足,不能敌也。村堡自守,野无所掠,贼之饥困不能给也。连城犄角,远近相救,贼之徒众不能应也。由是言之,贼之长在剽疾,遇坚则退。贼之情在恫喝,能忍则全。岂有八属义众,不及六合一隅之民,千里维城,竟无六合一战之效!窃为士大夫羞之!敬陈约言,各勉忠义。
一、约心。有惟恐见贼之心,贼斯至矣。有惟恐不见贼之心,贼斯去矣。譬如十人同居密室,忽疑鬼至,则左右皆鬼矣。使十人操戈而逐鬼,则无鬼矣。奉约八属官绅军民,各自磨砺,时存恐不见贼之心,胆气自倍。贼有不来,来则歼旃。
一、约耳。闻急报而不惊恐,以惊我众也。闻捷音而不喜,恐以懈吾志也。其言自贼中来者,安知非妄语,其言不自贼中来者,安知非妄传,奉约八属官绅军民,塞耳不闻,以止煽惑。
一、约足。足用之立,奈何乎徒行!足用之进,奈何乎徒退!能行而不能立,终无立足之地矣;能退而不能进,终无可退之地矣。奉约八属官绅军民,思进有不死,而退无十全,何必纷纷迁徙,自陷危亡为?
一、约力。人各用其力,则勇生,一人倡而众人从,则勇生,知众进之不能俱死,则勇生。奉约八属官绅军民,齐心同奋,如左右手,则前无强寇矣。
一、约财。窖金藏币,为盗守也;裹囊负橐,为盗丑也。盗不有之,人得而有之矣。下智守财,散十之一。中智守财,散三之一。上智守财,全散之。十之一者,可以守;三之一者,可以战;全散者,百战而百胜。奉约八属殷富之家,散财养士,以卫厚资。
一、约官民。官非民何卫,民非官何与卫。弃其民而思苟免者,是匹夫也。出城一步,童子制其命矣。弃其官而思逃亡者,是鸟散也。出乡一步,豺狼食其肉矣。奉约八属官民,相爱相结,如父兄子弟。虽有黠寇,不敢正视。
一、约城镇。城镇之民,主客各半,其情必贰。贰者,盗之乘也。客财多浮,思卷而趋。主人弗恤,与客龃龉。虽有秦越之人,不亲于盗贼乎?虽有仇隙之家,不恩于盗贼乎?奉约八属城镇之人,破除彼此之怀,庶得同舟之济。
一、约乡野。小村并大村,堑而守之,小堡并大堡,堑而守之,五里一小聚,十里一大聚。聚少百家,多及千户,画获于野,暮藏于室,丁壮处外,妇子处内。警至鸣鼓,连聚毕集。不集者罚。聚必有长,苦乐必均,饥寒必恤,出入必察,恩分相得。贼之散而之乡,必非大众也。四面而攻之,无噍类矣。
以上八约备矣。尤有请者,国家休养二百年,朝廷旰食近三载,自粤贼踞桂管,破湖湘,走九江,下皖桐,陷金陵,虏维扬,前后兴师十万,屡经创艾,而其烽未者,节镇有追剿之师,郡县无堵截之力。逐西则走东,攻南则窜北。犄角之势未备,而守令之权散也。计贼大众,不过数千,并其裹胁,不过数万。总其数不能敌一大县。江宁分其一,镇江分其一,扬州分其一,临淮又分其一。其势已散,力已孤。今向大臣围金陵,战江南,琦大臣围广陵,战江北,漏而出者,仅数千人。诚使郡县各守其疆,连城相应,则立时散破。迁延日久,滋蔓可忧。棠不自揆,敬与守土八属僚友,遥申歃血之约,共指天日之誓。贼至一县,四县应之。贼至一府,府属诸县应之。其或不应,鬼诛神殛。既上不以忧贻君父,而下以安其民业,流福子孙,不亦美乎!麦熟急刈麦,禾熟急刈禾。杀贼所获,恣取。从我者生,背我者死。吴棠谨约。

028-070求阙斋记·曾国藩

国藩读《易》,至《临》而喟然叹曰:刚侵而长矣。至于八月有凶,消亦不久也。可畏也哉!天地之气,阳至矣,则退而生阴!阴至矣,则进而生阳。一损一益者,自然之理也。
物生而有嗜欲,好盈而忘阙。是故体安车驾,则金舆鏓衡,不足于乘;目辨五色,则黼黻文章,不足于服。由是八音繁会,不足于耳,庶羞珍膳,不足于味。穷巷瓮牖之夫,骤膺金紫,物以移其体,习以荡其志。向所谓搤腕而不得者,渐乃厌鄙而不屑御。旁观者以为固然,不足訾议。故曰:“位不期骄,禄不期侈。彼为象箸,必为玉杯。”积渐之势然也。而好奇之士,巧取曲营,不逐众之所争,独汲汲于所谓名者,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贵富以饱其欲,或声誉以厌其情,其于志盈一也。
夫名者,先王所以驱一世于轨物也。中人以下,蹈道不实,于是爵禄以显驭之,名以阴驱之。”使之践其迹,不必明其意。若君子人者,深知乎道德之意,方惧名之既加,则得于内者日浮,将耻之矣。而浅者哗然惊之,不亦悲乎!
国藩不肖,备员东宫之末,世之所谓清秩。家承余荫,自王父母以下,并康强安顺。孟子称父母俱存,兄弟无故,抑又过之。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不协于极,不罹于咎,女则锡之福。”若国藩者,无为无猷而多罹于咎。而或锡之福,所谓不称其服者欤?于是名其所居曰求阙斋。凡外至之荣,耳目百体之嗜,皆使留其缺陷。
礼主减而乐主盈,乐不可极。以礼节之。庶以制吾性焉,防吾淫焉。若夫令闻广誉,尤造物所靳予者。实至而归之,所取已贪矣。况以无实者攘之乎?行非圣人而有完名者,殆不能无所矜饰于其间也。吾亦将守吾阙者焉。”

○讨粤匪檄

逆贼洪秀全杨秀清称乱以来,于今五年矣。荼毒生灵数百余万,蹂躏州县五千余里。所过之境,船只无论大小,人民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其掳入贼中者,剥取衣服,搜舌刂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男子日给米一合,驱之临阵向前;驱之筑城浚濠。妇人日给米一合,驱之登陴守夜,驱之运米挑煤。妇女而不肯解脚者,则立斩其足而示众妇。船户而阴谋逃归者,则倒抬其尸以示众船。粤匪自处于安富尊荣,而视我两湖三江被胁之人,曾犬豕牛马之不若。此其残忍惨酷,凡有血气者,未有闻之而不痛憾者也。
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自其伪君、伪相,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称之。谓惟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农不能自耕以纳赋,而谓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贾以取息,而谓货皆天王之货。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 自古生有功德,没则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虽乱臣贼子,穷凶极丑,亦往往敬畏神祗。李自成至曲阜,不犯圣庙;张献忠至梓潼,亦祭文昌。粤匪焚郴州之学宫,毁宣圣之木主。十哲两庑,狼藉满地。嗣是所过郡县,先毁庙宇。即忠臣义士,如关帝岳王之凛凛,亦皆污其宫室,残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坛,无庙不焚,无像不灭。斯又鬼神所共愤怒,欲一雪此憾于冥冥之中者也。
本部堂奉天子命,统帅二万,水陆并进。誓将卧薪尝胆,殄此凶逆!救我被掳之船只,拔出被胁之民人。不特舒天子宵旰之勤劳,而且慰孔孟人伦之隐痛。不特为百万生灵报枉杀之仇,而且为上下神祗雪被辱之憾。是用传檄远近,咸使闻知。倘有血性男子,号召义旅,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为心腹,酌给口粮;倘有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横行中原,赫然奋怒,以卫吾道者,本部堂礼之幕府,待以宾师;倘有仗义仁人,捐银助饷者,千金以内,给予实收部照。千金以上,专折奏请优叙;倘有久陷贼中,自拔来归,杀其头目,以城来降者,本部堂收之帐下,奏授官爵;倘有被胁经年,发长数寸,临阵弃械,徒手归诚者,一概免死,资遣回籍。
在昔汉唐、元、明之末,群盗如毛,皆由主昏政乱,莫能削平。今天子忧勤惕厉,敬天恤民。田不加赋,户不抽丁。以列圣深厚之仁,讨暴虐无赖之贼。无论迟速,终归灭亡。不待智者而明矣。若尔被胁之人,甘心从逆,抗拒天诛。大兵一压,玉石俱焚,亦不能更为分别也。本部堂德薄能鲜,独仗忠信二字为行军之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长江之水,幽有前此殉难各忠臣烈士之魂,实鉴吾心,咸听吾言。檄到如律令!无忽!

○原才

风俗之厚薄奚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有一二贤且智者,则众人君之而受命焉;尤智者,所言尤众焉。此一二人者之心向义,则众人与之赴义;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众人所趋,势之所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故曰: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俗之于人之心,始乎微而终乎不可御者也。先王之治天下,使贤者皆当路,其风民皆以义;故道一而风俗同。世教既衰,所谓一二人者,不尽在位,彼其心之所向,势不能不腾为口说,而播为声气。而众人者,势不能不听命而蒸为习尚。于是徒党蔚起,而一时之人才出焉。有以仁义倡者,其徒党亦死仁义而不顾;有以功利倡者,其徒党亦死功利而不返。水流湿,火就燥,无言不雠,所从来久矣。今之君子之在势者,辄曰天下无才。彼自尸于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而翻谢曰无才。谓之不诬,可乎否也?十室之邑,有好义之士,其智足移十人者,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材之。其智足移百人者,必能拔百人中之尤者而材之。然则,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非特处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皆有责焉者也。有国家者,得吾说而存之,则将慎择与共天位之人;士大夫得吾说而存之,则将惴惴乎谨其心之所向,恐一不当而坏风俗,贼人才。循是为之,数十年之后,万一有收其效者乎?非所逆睹已。

028-073圣哲画像记·曾国藩

国藩志学不早,中岁侧身朝列,窥窃陈编,稍涉先圣、昔贤、魁儒、长者之绪。驽缓多病,百无一成。军旅驰驱,益以芜废。丧乱未平,而吾年将五十矣。往者读班固《艺文志》及马氏《经籍考》,见其所列书目,丛杂猥多。作者姓氏,至于不可胜数。或昭昭如日月,或湮没而无闻。及为文渊阁直阁校理,每岁二月,侍从宣宗皇帝入阁,得观《四库全书》,其富过于前代所藏远甚。而存目之书数十万卷,尚不在此列。呜呼!何其多也!虽有生知之姿,累世不能竟其业,况其下焉者乎?故书籍之浩浩,著述者之众,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饮尽也!要在慎择焉而已。
余既自度其不逮,乃择古今圣哲三十余人,命儿子纪泽图其遗像,都为一卷,藏之家塾。后嗣有志读书,取足于此,不必驰心博骛,而斯文之传,莫大乎是矣!昔在汉世,若武梁祠,鲁灵光殿,皆图画伟人事迹。而《列女传》亦为画像,感发兴起,山来已旧。习其器矣,进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意。心诚求之,仁远乎哉!
尧、舜、禹、汤,史臣记言而已。至文王拘囚,始立文字。演《周易》,周孔代兴,六经炳著,斯道备矣。秦汉以来,孟子盖与庄荀并称。至唐韩氏,独尊异之。而宋之贤者,以为可跻之尼山之次,崇其书以配《论语》。后之论者,莫之能易也。兹以图于三圣人后云。
左氏传经,多述二周典制。而好称引奇诞,文字灿然,浮于质矣。太史公称庄子之书,皆寓言。吾观子长所为《史记》,寓言亦十之六七。班氏闳识孤怀,不逮子长远甚。然经世之典,六艺之旨;文字之源流,幽明之情状;灿然大备。岂与夫斗筲者争得失于一先生之前。妹妹而自说者哉?
诸葛公当扰攘之世,被服儒者,从容中道。陆敬舆事多疑之主,驭难驯之将;烛之以至明,将之以至诚;譬若驭驽马,登峻坂,纵横险阻,而不失其驰,何其神也!范希文,司马君实遭时差隆,然坚卓诚信,各有孤诣。以道自持,蔚成风俗,意量亦甚远矣。昔刘向称董仲舒王佐之才,伊吕无以加,管晏之属殆不能及。而刘歆以为董子师友所渐,曾不能几乎游夏。以余观四贤者,虽未逮乎伊吕,固将贤于董子。今以类图之。惜乎不得如刘向父子而论定耳!
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张子,以为上接孔孟之传。后世君相师儒,笃守其说,莫之或易。乾隆中,闳儒辈起,训诂博辨,度越昔贤,别立徽志,号曰汉学。摈有宋五子之术,以谓不得独尊。而笃信五子者,亦屏弃汉学,以为破碎害道,断断焉而未有已。吾观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于洙泗,何可议也?其训释诸经,小有不当,固当取近世经说以辅翼之,又可屏弃群言以自隘乎?斯二者亦俱讥焉。
西汉文章,如子云、相如之雄伟,此天地遒劲之气,得于阳与刚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义气也。刘向、匡衡之渊懿,此天地温厚之气,得于阴与柔之义者也!此天地之仁气也。东汉以还,淹雅无惭于古,而风骨少隤矣。韩、柳有作,尽取扬、马之雄奇,万变而纳之于薄物细故之中,岂不诡哉?欧阳氏、曾氏皆法韩公,而体质于匡、刘为近。文章之变,莫可穷诘。要之不出于二途,虽百世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