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轨范

  与孟简尚书书【韩愈】
  此书多有巧心妙手批不尽须是面说
  来示云有人传愈近少信奉释氏者此传者妄也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眀识道理逺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数日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爲事物侵乱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自以爲难得因与来徃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庐及来袁州留衣服爲别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此以下文有气力有光焰】孔子云丘之祷久矣凡君子行已立身自有法度圣贤事业具在方册可效可师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积善积恶殃庆自各以其类至何有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从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诗不云乎岂弟君子求福不回传又曰不爲威惕不爲利疚假如释氏能与人爲祸福非守道君子之所惧也况万万无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类君子耶小人耶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祸于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灵天地神祗昭布森列非可诬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于其间哉进退无所据而信奉之亦且惑矣【此一段说佛必不能祸守道之人理强辞直有气力有光焰】且愈不助释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说孟子云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杨墨交乱而圣贤之道不眀圣贤之道不眀则三纲沦而九法斁礼乐崩而夷狄横几何不爲禽兽也【此一段先铺张杨墨爲祸于天下甚大可见孟子有功于天下后世甚大】故曰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扬子云曰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夫杨墨行正道废且将数百年以至于秦卒灭先王之法烧除经书坑杀学士天下遂大乱及秦灭汉兴且百年尚未知脩明先王之道其后始除挟书之律稍求亡书招学士经虽少得尚皆残缺十亡二三故学士多老死新者不见全经不能尽知先王之亊各以所见爲守分离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羣圣人之道于是大壊后之学者无所寻逐以至于今泯泯也其祸出于杨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孟子虽贤圣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此四句似抑而贬之】然頼其言而今之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此二句又扬而张之】其大经大法皆亡灭而不救壊烂而不収所谓存十一于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此四句又抑而贬之】然向无孟氏则皆服左袵而言侏离矣【此一句又扬而张之○只此一句发眀孟子之功何必多言文势如力重九鼎亦从论语孟子说管仲变化来】故愈尝推尊孟氏以爲功不在禹下者爲此也【此一段发眀孟子辟杨墨之功有抑扬冇翕张】汉氏以来【此以下说此时冇释老之害】羣儒区区脩补百孔千疮随乱随失其危如一髪引千钧绵绵延延寖以微灭于是时也而唱释老于其间鼓天下之众而从之呜呼其亦不仁甚矣释老之害过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壊之后呜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韩文公推尊孟子以爲功不在禹下实自推尊以爲功不在孟子下此一段以孟子与已对说丈势抑扬轻重虽曰贤不及孟子其实自许其功过于孟子】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傍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也籍湜辈虽屡指教【张籍皇甫湜皆公门人】不知果能不叛去否辱吾兄眷厚而不获承命惟増慙惧死罪死罪
  圣贤立言与庸众人异贬一人不必多言只一字一句贬之其辱不可当褒一人不必多言只一字一句褒之其荣不可当孔子褒管仲只四句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防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孟子学孔子者也许百里奚只三句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韩文公学孔孟者也褒孟子初只两句然頼其言而今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终只两句向无孟氏则皆服左衽而言侏离矣正与孔子褒管仲之语同【欧阳公作苏老泉墓志语云眉山在西南数千里外公父子一日隐然名动京师而苏氏之文章遂擅天下亦得褒奨法】
  上高宗封事【胡铨】
  肝胆忠义心术明白思虑深长读其文想见其人真三代以上人物朱文公谓可与日月争光中兴奏议此爲第一
  谨按王伦本一狎邪小人市井无赖【此八字的当王伦出身本末见王伦卖国之由】顷缘宰相无识遂举以使金惟务诈诞欺罔天听骤得美官天下之人切齿唾骂今者无故诱致北使以诏谕江南爲名是欲臣妾我也【好句法】是欲刘豫我也【好句法】刘豫臣事金人南面称王自以爲子孙帝王万世不拔之业一旦豺狼改虑捽而缚之父子爲虏商鍳不逺而伦又欲陛下效之夫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所居之位祖宗之位也奈何以祖宗之天下爲敌人之天下以祖宗之位爲敌人藩臣之位陛下一屈膝则祖宗庙社之灵尽为草莱祖宗数百年之赤子尽爲仆朝廷宰执尽爲倍臣天下士大夫皆当裂冠毁冕反顔事仇异时豺狼无厌之求安知不加我无礼如刘豫也哉夫三尺童子至无知也指仇雠而使之拜则怫然怒今金人则仇雠也堂堂天朝相率而拜仇雠曾童孺之所羞而陛下忍爲之耶伦之议乃曰我一屈膝则梓宫可还太后可复渊圣可归中原可得呜呼自变故以来主和议者谁不以此啗陛下哉而卒无一騐是敌之情僞已可知矣陛下尚不觉悟竭民膏血而不恤忘国大讐而不报含垢忍耻举天下而臣之甘心焉就令敌决可和尽如伦议天下后世谓陛下何如主况金人变诈百出而伦又以奸邪济之梓宫决不可还太后决不可复渊圣决不可归中原决不可得而此膝一屈不可复伸国势陵夷不可复振可爲痛哭流涕长太息也向者陛下间关海道危如累卵当时尚不肯北面臣事况今国势稍张诸将盛锐士卒思奋只如顷者强敌陆梁僞豫入冦固尝败之于襄阳败之于淮上败之于涡口败之于淮隂较之前日蹈海之危已万万矣傥不得已而遂至于用兵则我岂遽出金人下哉今无故而反臣之欲屈万乘之尊下北靣之拜三军之士不战而气亦索此鲁仲连所以义不帝秦非惜夫帝秦之虚名借夫天下大势有所不可也今内而百官外而军民万口一谈皆欲食伦之肉谤议汹汹陛下不闻正恐一旦变作祸且不测臣窃谓不斩王伦国之存亡未可知也虽然伦不足道也秦桧以腹心大臣而亦爲之陛下有尧舜之资桧不能致陛下如唐虞而欲导陛下如石晋近者礼部侍郎曾开等引古谊以折之桧乃厉声曰侍郎知故事我独不知则桧之遂非很愎已自可见而乃建白令台諌从臣佥议可否是乃畏天下议已而令台諌从臣共分谤耳有识之士皆以爲朝廷无人吁可惜哉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夫管仲霸者之佐耳尚能奋九合之功爲衣冠之防秦桧大国之相也反驱东南之民归汉北之乡则桧也不唯陛下之罪人实管仲之罪人矣孙近附防桧议遂得叅知政事天下望治有如饥渇而近伴食中书漫不可否事桧曰敌可讲和近亦曰可和桧曰天子当拜近亦曰当拜臣尝至政事堂三发问而近不答但曰已令台諌侍从议矣呜呼叅賛大政徒取充位如此有如敌骑长驱尚能折冲御侮耶臣窃谓秦桧孙近亦可斩也臣备贠枢属义不与桧等共戴天区区之心愿斩三人头竿之藁街然后羁留金使责以无礼徐兴问罪之师则三军之士不战而气自倍不然臣有赴东海而死耳宁能处小朝廷求活耶
  潮州韩文公庙碑【苏轼】
  后生熟读此等文章下笔便有气力有光彩
  匹夫而爲百世师一言而爲天下法【起句健章子厚犹以爲褒文公太过似孔子庙记】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爲【起得健接亦不弱】故申吕自岳降傅说爲列星古今所传不可诬也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句法好】故在天爲星辰在地爲河岳幽则爲鬼神而明则复爲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此是的确之论】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歴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得君行道如房杜姚宋不能救而文公独能之】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褒文公出此防句】文起八代之哀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叅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僞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岳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爲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此数句合祭法见文公庙不是淫祠】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爲艰前太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爲师民旣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讙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嵗而归没而有知其不眷恋于潮也审矣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徃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元丰元年诏封公昌黎伯故牓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人请书其事于石因爲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其辞曰公昔骑龙白云乡手披云汉分天章天孙爲织云锦裳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粃糠西逰咸池畧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参翺翔汗流籍湜走且僵灭没倒景不可望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歴舜九嶷吊英皇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鲛鳄如驱羊钧天无人帝悲伤讴吟下招遣巫阳犦牲鸡卜羞我觞于粲荔丹与蕉黄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东坡平生作诗不经意意思浅而味短独此诗与司马温公神道碑表忠观碑铭三诗竒絶皆刻意苦思之文也
  上田枢宻书【苏洵】
  天之所以与我者岂偶然哉【一篇之骨在此一句说天之所以与我者占得地歩高亦从论语中夫子言语变化来】尧不得以与丹朱舜不得以与商均而瞽瞍不得夺诸舜【第三句如此变化始有力】发于其心出于其言见于其事确乎其不可易也圣人不得以与人父不得夺诸其子于此见天之所以与我者不偶然也夫其所以与我者必有以用我也我知之不得行之不以告人天固用之我实置之其名曰弃天自卑以求幸其言自小以求用其道天之所以与我者何如而我如此也其名曰亵天弃天我之罪也亵天亦我之罪也不弃不亵而人不我用不我用之罪也其名曰逆天然则弃天亵天者其责在我逆天者其责在人在我者吾将尽吾力之所能爲者以塞夫天之所以与我之意而求免夫天下后世之讥在人者吾何知焉吾知免夫一身之责之不暇而暇爲人忧乎哉孔子孟轲之不遇老于道途而不倦不愠不怍不沮者夫固知夫责之所在也卫灵鲁哀齐宣梁惠之徒不足相与以有爲也我亦知之矣抑将尽吾心焉耳吾心之不尽吾恐天下后世无以责夫卫灵鲁哀齐宣梁惠之徒而彼亦将有以辞其责也然则孔子孟轲之目将不瞑于地下矣夫圣人贤人之用心也固如此如此而生如此而死如此而贫贱如此而富贵升而爲天沉而爲渊流而爲川止而爲山彼不预吾事吾事毕矣切怪夫后之贤者不能自处其身也【此一段有力】饥寒困穷之不胜而号于人【此是说文公】呜呼使吾诚死于饥寒困穷耶则天下后世之责将必有在彼其身之责不自任以爲忧而我取而加之吾身不亦过乎今洵之不肖何敢自列于圣贤然其心亦有所甚不自轻者何则天下之学者孰不欲一蹴而造圣人之域然及其不成也求一言之防乎道而不可得也千金之子可以贫人可以富人非天之所与虽以贫人富人之权求一言之防乎道不可得也天子之宰相可以生人可以杀人非天之所与虽以生人杀人之权求一言之防乎道不可得也【此一段笔力尤髙】今洵用力于圣人贤人之术亦已久矣其言语其文章虽不识其果可以有用于今而传于后与否独怪夫得之之不劳方其致思于心也若或起之得之心而书之纸也若或相之夫岂无一言之防于道者乎千金之子天子之宰相求而不得者一旦在已故其心有以自负或者天其亦有以与我也曩者见执事于益州当时之文浅狭可笑饥寒困穷乱其心而声律记问又从而破壊其体不足观也已数年来退居山野自分永弃与世俗日疎阔得以大肆其力于文章诗人之优柔骚人之清深孟韩之温醇迁固之雄刚孙呉之简切投之所向无不如意尝试以爲董生得圣人之经其失也流而爲迂鼂错得圣人之权其失也流而爲诈有二子之才而不流者其惟贾生乎惜乎今之世愚未见其人也作策二道曰审势审敌作书十篇曰权书洵有山田一顷非凶嵗可以无饥力耕而节用亦足以自老不肖之身不足惜而天之所与者不忍弃且不敢亵也【有收拾有□鎻】执事之名满天下天下之士用与不用在执事故敢以所谓策二道权书十篇爲献平生之文逺不可多致有洪范论史论十篇近以献内翰欧阳公度执事与之朝夕相从议天下之事则斯文也其亦庻乎得陈于前矣若夫言之可用与其身之可贵与否者执事事也执事责也于洵何有哉【责字有照应有闗鎻】
  上范司谏书【欧阳修】
  当与韩文公诤臣论并观
  月日具官谨斋沐拜书司谏学士执事前月中得进奏吏报云自陈州召至阙拜司谏即欲爲一书以贺多事匆卒未能也【起不立冒】司諌七品官耳于执事得之不爲喜而独区区欲一贺者诚以諌官者天子之得失一时之公议系焉今世之官自九卿百执事外至一郡县吏非无贵官大职可以行其道也然县越其封郡逾其境虽贤守长不得行以其有守也吏部之官不得理兵部鸿胪之卿不得理光禄以其有司也若天下之得失生民之利害社稷之大计惟所见闻而不系职司者独宰相可行之諌官可言之尔故士学古懐道者仕于时不得爲宰相必爲谏官諌官虽卑与宰相等天子曰不可宰相曰可天子曰然宰相曰不然坐乎庙堂之上与天子相可否者宰相也天子曰是諌官曰非天子曰必行諌官曰必不可行立于殿陛之前与天子争是非者諌官也宰相尊行其道諌官卑行其言言行道亦行也九卿百司郡县之吏守一职者任一职之责宰相諌官系天下之事亦任天下之责然宰相九卿而下失职者受责于有司諌官之失职也取讥于君子有司之法行乎一时君子之讥着之简册而昭眀垂之百世而不泯甚可惧也夫七品之官任天下之责惧百世之讥岂不重耶非材且贤者不能也近执事始被召于陈州洛之士大夫相与语曰我识范君知其材也其来不爲御史必爲諌官及命下果然则又相与语曰我识范君知其贤也他日闻有立天子陛下直辞正色面争廷论者非他人必范君也拜命以来翘首企足竚乎有闻而卒未也窃惑之岂洛之士大夫能料于前而不能料于后也将执事有待而爲也昔韩退之作争臣论以讥阳城不能极諌卒以谏显人皆谓城之不谏盖有待而然退之不识其意而妄讥脩独以爲不然当退之作论时城爲谏议大夫已五年后又二年始廷论陆贽及沮裴延龄作相欲裂其麻才两事耳当德宗时可谓多事矣授受失宜叛将强臣罗列天下又多猜忌进任小人于此之时岂无一事可言而须七年耶当此之时岂无急于沮延龄论陆贽两事耶谓宜朝拜官而夕奏疏也幸而城爲谏官七年适遇延龄陆贽事一谏而罢以塞其责向使止五年六年而遂迁司业是终无一言而去也何所取哉今之居官者率三嵗而一迁或一二嵗甚者半嵗而迁也此又非可以待乎七年也今天子躬亲庻政化理清明虽爲无事然自千里诏执事而拜是官者岂不欲闻正议而乐谠言乎今未闻有所言说使天下知朝廷有正士而彰吾君有纳谏之眀也夫布衣韦带之士穷居草茅坐诵书史常恨不见用及用也又曰彼非我职不敢言或曰我位犹卑不得言得言矣又曰我有待是终无一人言也可不惜哉【此一段合人情范公见之必感动】伏惟执事思天子所以见用之意惧君子百世之讥一陈昌言以塞重望且解洛士大夫之惑则幸甚幸甚【有收拾学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