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选

  讳言
  髙宗自诛长孙无忌放禇遂良等后天下以言为讳者二十余年其后一御史尝抗论一不急事时谓鳯鸣朝阳方其以言为讳也武氏不出房闼而取其国天子自殿陛之下门阙之外颠倒错乱无由知之而其左右忠臣良士岂无良防善计亦不敢告故以牝夺雄坐房奥夺庙社犯天下之至顺为天下之难成而有功此譬如盗入主人之家执其主涂其耳目而唯其所为何求而不得哉张子曰天将乱人之国则必使讳人之言人之爱其身其寝食起居有少异焉而人告之则必信之又从而治之夫如是则可以终身而无病今其寝食起居类非平人之状而其亲戚朋友旁视而不敢告一日病作而死矣太宗以兰陵公主园赏言者其直百万非好名也事当然也
  敢言
  汉王凤以外戚辅政杀王章以杜天下能言之口而梅福以南昌尉上书显攻之而不忌唐文宗时中人握禁兵制天子枢宻使权过宰相谁敢少忤其意而刘蕡对防肆言其恶斥其簒弑废立之罪而明皇时李林甫为相防二十年固宠市权愚瞽其君内助杨氏之势外成禄山之乱补阙杜璡尝再上书论事斥为下邽令林甫以语动其余曰立仗马终日无声饫三品刍豆一鸣则黜之矣后虽欲不鸣得乎由是谏争路絶矣夫林甫威未惨于汉庭之外戚唐文宗之宦官也而梅福刘蕡敢犯之而林甫以区区贬斥而天下之士震怖如畏虎狼此其故何也王鳯得政之初帝失德未深犹可与论道理商成败而汉之公卿犹有贤智忠义之士也文宗太和二年名臣在朝者如裴度李绛韦处厚之徒犹有数人公卿侍从之间差可告语其势犹足以持典刑也故此二子者非妄发恣行而心实有所恃也若林甫之时人主滛昏于上视天下之治乱如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不可与言矣而朝廷之士有一介之善略能别白黑者林甫斥之而无余矣国空无人上下内外皆从君于昏者也而天下之士虽欲有言何恃以救其祸乎此人之所甚畏也呜呼国无善人国非其国也可不惜哉明皇尝论林甫曰此子妬贤嫉能无与为比则其时人物可知也
  读韩信传
  或问韩信服髙帝乎予曰韩信为髙帝将数年常将重兵灭大国而动以蒯通武涉之邪说信无所顾召之而至令之而行何为不服曰然则何卒反乎曰信服髙帝之智力而不服其为人是以反也然则何也夫信之反非重失楚也在于伪防云梦而执之也夫伪防云梦之计是市井下俚之智而万乘之主亲行之此信所以怏怏北面而薄其君以谓不足为其下也夫暴夺人之冨贵而幽囚之欲使夫雄杰者帖然而无怨非服之以徳屈之以理则不可夫以市井下俚之防而诈韩信彼身可执心轻其上矣彼且闻其计出于谋臣则君臣皆轻矣是不反何待然则为髙祖者奈何必待夫反形明白乃明其罪引天下兵诛之耳信虽难制然不数年而定一伪防而缚韩信自尔出令天下谁敢信之欤自古士有所负而功名见于世者未尝有肯以身轻就人者也何者彼轻就人者其规矩凖绳将在彼矣夫如是则我之所有安得尽布之哉且保镆鎁之利者不以试薪售和氏之璧者不登门彼皆不求人而人求之若不得已焉而后即之者亦自其理然也韩信当秦之亡天下之穷士也非孔孟进退之莭然萧何独察其非汲汲于求显待之不厚礼之不至则不为用也故以髙帝之倨必使之筑坛斋戒偹礼而后官之举之三军之下而加之诸将之上而不疑知不若是信将不满而无畱心矣诸葛亮战国之防士也髙卧于隆中其主就而后起而后能使刘备三分天下而伸于彊敌彼孙武求试兵法于宫人叔孙通度上所能行而制礼其事业功名卒以不显有以也夫
  读唐书
  古之人主自中庸以上为理所屈皆能行之而诚未必加也若汉文帝之于务农唐太宗之于从谏防于诚矣或问二君之诚孰愈予谓文帝寡于言而意有余未尝为外貎观美烦于辞令而形于制度不过诏令丁宁而已而身之所履则可信不诬矣夫知稼穑必尚俭彼身衣弋绨足履革舄集书囊于殿帷罢露台却走马此其意可见也太宗每见贤臣则求详谏援引古今出入经传慷慨叹息语必成文虽无害于闻过而有好名之心焉此于诚有所不及也意有余者防言实已修者防名理之必然也文皇常恨不扑杀此老文徳皇后问谁帝曰魏徴夫太宗之信用徴如此而犹有杀心焉则其平日之厚敬而深信之或未必情也且好谏者不讳其过而魏徴以谏草与史臣帝闻而怒遂有仆碑罢婚之事何怒之深也如此二事或者疑而不信予谓或有之矣髙宗之淫昏孱暗又内为悍妻操制其柄外聚羣不逞于朝而祸不及其身也有以也非幸也其智盖有足以自衞者彗见东方言者以为髙丽将亡之祥帝曰髙丽小夷且亦吾民也夫是言能出诸其口则有不可欺者矣以废子贤之故怒某人尝与交通令其父训其子父杀之帝闻而不喜也更贬其父夫刑政能如是则希其意者必相戒而天下闻之犹有父子之义焉夫能酌理而不尽欺叅以义而謟有所不受使其应变之际十五出此足以保其身矣
  书唐吐蕃传后
  自汉以来其能制四夷使不为中国患者莫若唐然独一区区之吐蕃能困之岂其制之未得其术耶自太宗以来固已屡失其术而其尤可笑者平凉之盟也匹夫操刀而杀人则必从容伺察待其不偹而后发执刀而呼曰束尔手吾将汝杀则虽贲育不敢施于三尺之童何则人固不可易也不然则必狂疾者也使之束手而待之告之杀而不避也则亦必狂疾者也吐蕃之于唐固非有深诚笃信之可以不虞也方徳宗之时吾方疑之彼曰必使多尔大臣而后盟惟杜希全李观而后可择其地利则曰必梨木林而后可彼得杀吾之大臣而刼二将以空泾原灵夏之备而择险阻之地以为设伏之利此其必变之迹特未曰吾将变耳乘彼吾疑而直行其谋而求我成之其易我也甚矣而唐之将相大臣晏然不之虞如接君子长者与之握手坛上而不少备此何以异于将杀之则告之束手而偃然不拒而待死者哉彼浑瑊者忠有余而智不足者也古之善将者逺至于隣国之动静皆知之夫岂有他术哉测之以谋而伺之以实尔夫缚其二将而不知三万之卒伏于肘腋而不觉也则安在其为智也呜呼平凉之盟所以大可叹也彼尚结赞之智何足贵也是杀人而告之束手者之智也其为智亦殆矣彼李晟之知不可与盟也是知人杀之则避者之智也其可否之间亦明矣当是时唐之臣如浑瑊马燧者亦可谓善将矣而犹如此况无二臣者哉
  书韩退之传后
  有问于张子者操赏罚荣辱以势临天下者莫不欲天下劝沮于其赏罚取舎于其荣辱而其势常有所不行盖有益劝而人益羞愈沮而人愈慕若韩退之于唐殆若此矣退之所自负与世之所推者于徳莫如好直于萟莫如文章然以直取祸则逐山阳贬潮阳以文章招累则其文词一世莫尚试于有司屡试而屡黜平生所述国家大事独有平淮西碑耳然刋者未毕而磨者至也是宜沮丧湮灭与世俱亡泯然无所见于世矣然每斥而名益彰每沮而事益显抑者之力不胜誉者之舌虽退之亦自谓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是诚何说也张子曰是何足怪昔者先王之赏罚荣辱所以天下奔走而从之者惟其取天下之所欲劝者而赏且荣之取天下之欲沮者而罚且辱之故赏一人而人勉惟恐其不若也罚一人而人惧惟恐其似之也且先王安能以巳之所好恶而力驱天下以从我哉直取天下之荣辱而制天下之向背耳彼唐之污政其昏惑瞀乱无所取制好恶可否于一巳之私智而济之以蔽欺之奸何怪夫所沮者人慕所进者人耻欤且彼惟不可抑也是以愈抑而声愈振子独不见夫千仞之水决而注之川乎大木梗之大石捍之排以巨峡道以髙麓而后怒号哮吼声振百里抑之者愈大则其声也愈暴故小遏之则小鸣大塞之则大震何则彼其势惟不可止故也何怪夫身益困名益闻也
  题贾长卿续髙彦休读白乐天事
  髙彦休作唐阙史辨白乐天无因母坠井作赏花新井诗贾子又从而续辨之张子曰二子之谓爱白公则可矣未可谓知白公也古之圣贤谁能无谤何独乐天也哉有谓舜囚尧而夺之位伊尹放太甲而王世未尝有辨舜与伊尹之非簒者也其心诚知其不然则辨无自而萌于心是其为说无待而自然人之饱者人诬之以饥未有自疑而辨其非饥者人知舜与伊尹之非簒如自信其饱虽或从而诬之而不在辨之之域矣故凡世之辨巳与辨人其言虽工而察其心之始萌盖其于信尝有所不足而后不能无言彼虽不能无疑于其初其考于理校于迹而后能消其不信之心于是乎有辨故曰二子未可谓知白公也呜呼小人之害君子也亦多术矣谤之于意外惑之于疑似世之君子傍视而不平者起而与之辨夫惟辨起知之所不足故纵言极口而益召天下之多言多言繁兴而是非足以两行于世夫惟真知而泯言者而后谤止夫世之真知君子者才防人则小人之毁贤败善何时而止耶悲夫
  书宋齐丘化书后
  齐丘伪唐谋臣其智特犬防之雄耳何足道哉其为化书虽皆浅机小数亦微有见于道徳其能成功有以也吾尝论黄老之道徳本于清净无为遣去情累而其末多流为智术刑名何哉夫惟静者见物之情而无为者知事之要据其要而中其情者智术之所从出也仁义生于恩恩生于人情圣人莭情而不遣也无情之至至于无亲则忍矣此刑名之所以用也齐丘之道既陋而其文章颇亦髙简有可喜者其言曰君有竒【阙】天下不亲虽圣贤出斯言不废





  宋文选巻二十九
  钦定四库全书
  宋文选巻三十
  张文潜文
  进斋记
  古之君子无须臾而不学故其为徳无须臾而不进鸡鸣而兴暮夜而休一日之间出则莅官治民事师友对賔客入则事其亲抚其家敎其贱防振其族姻与诵说讲辨上世圣贤之言语文章制度服物而燕乐则御琴瑟布尊爼拜俯升降酬酢相侑勉勉汲汲须臾之间习其事学其理通其曲折而服其训戒盖其学无顷刻不切于心非特其迹然也安居无事精思而深念之矫揉其心志调伏其气质观天地之道察万物之理以究道徳之微妙而通其性命死生之始末者亦未始有顷刻之休是故其徳日进而不可止盖自其息而察之则岂特日进哉昼之所逹过于旦夜之所得加于晡矣岂特旦暮晡夜之别哉一语一嘿一起居而新故不相袭矣自其为士而至圣人也如日之运于天小之为旦夜中昃之变大之为寒暑春秋之异然微细而察之则虽求毫厘丝忽之间而不可得呜呼士之欲进于道其勤苦勉强盖必如是而后至则亦以劳矣后世之士其不至于圣人也亦可知矣古之君子饮食游观疾病死生之际未尝不在于学士防食而问殽烝则饮食之际未尝不学也夫子风乎舞雩咏而归则游观之际未尝不学也防子病而易大夫之箦则疾病之际未尝不学也今之所谓学者既剽盗其肌肤攘剟其土苴比于古之人可大媿矣然少而习之未防见而自以为业成者十九也冠而仕则冠而弃之壮而仕则壮而弃之以夫灭裂苟偷之习而亟舍于既仕之日故后世之君子大抵从仕数年则言语笑貎嗜欲玩习之际比之进取之初以儒自名者固已大异矣古之君子其学也内以修身外以治人所学愈髙所治愈修而成功愈崇是故君子立于世则天下被其福呜呼三代之衰儒者之功不大见于世而生民之望于君子者未能厌满其欲岂非士之学未至而道未及哉呜呼民之休戚系于道学之成否则夫为士可不勉欤
  冀州州学记
  朝廷以学校道艺敎天下之士亦已久矣而其兴衰亦系其守长之能否庆厯中始诏郡县立学而信都乃即孔子庙而为之仅以塞诏其后为守者欲兴之数矣皆不果成元祐某年河东刘侯守冀始大作学舎师之授经有堂而诸生肄业有室凡学之百需皆具精壮完好可以传久逺又为之买良田治市舎籍其所入以养士而士之来学者日有饩学之有司月有给其秀民良才从其先生长者皆往防焉四方之士闻而来者日至刘侯喜其有成而使其属李公辅请文于谯郡张耒以记之为之言曰嗟乎政事之缓急如人之于饮食不可彊也强使急者缓如止饥者之食强使缓者急如待食以进饱二者无怪其不可也余尝怪今之士大夫皆能责守令不如古者兴学校隆师儒读书行礼其中而为守令者虽责之不受亦不害其为政论守令之能否与夫人民之利病亦絶不在此何也三代之时天子诸侯之有学其朝夕政事之所系不啻如今省寺之要且急也自出师受成献馘皆必由之则一士之不率敎至勤天子公卿而亲临焉盖无足怪当此之时虽欲缓而不治亦不可得先王之俗既亡更数千嵗风俗礼乐既已大异矣而朝廷郡县之政视学校无毫髪相及而乃日夜责之以不如古我则无用而强授之此何为者也且不怪夫冠者之不为章甫骑者之不为四马而独怪学校之不如三王不亦异哉夫求三王之治不立学是废食于饥而必责学校于今日犹强食于饱必不行矣由是言之学之兴废其本未远矣吏未有责也夫未可以责吏则刘侯之为此殆苟然欤盖昔者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夫不告朔而去羊未害也然使后世有知告朔者自此羊始以今之政为无事于学而不可为也因我之无用而毁古人之所急安知来者之不有作乎此刘侯之所不忍也侯之意深矣元祐四年十二月十七日记
  伐木记
  人与物各以其气相胜而后能全夫气也者假其所托而后有者也夫长江大河积水之渊俯视杳然莫知其深长波巨出没奔突近窥而神寒远视而目竦此则蛟龙虬蜃鱼鼋之所托以御物之害己者而全其生者也髙山大麓緜亘盘屈翳以林薄捍以木石萦溪络涧悬壁千仞使人望而不敢近近则畏而走此则虎豹熊罴之所托以御物之害己者而自全其生者也使虎豹窥鱼龙之渊蛟鼋视熊罴之薮则惶怖疾走而求去之矣何则物各以其所托者见其气气胜则非其类者避之矣今夫祠墟墓之间入者惨然而心不宁目不敢肆视足不敢肆防其音肃肃如畏是何也业祠墟墓鬼神之所托而人之气不胜故也夫唯气胜者全故气不胜者受其病故虎兕蛟鼍易其所处则其心悲沮而无聊者病之所从入也余官福昌古邑之废者也官舍依山为地十余畆其竹与木居十六地旷人寡草木茂遂其大者皆百余年根干蔽覆若幄若屋交罗笼络萦以茑蔓凡日将旦夕将晦鸟鸣兽号声音千百终日閴然不闻人声夫环为城通为衢限为域立为屋室辟为塲圃夷易洞逹内外相应面阳而背隂附燥而瞰湿间以草木表以台观人之所托也惟其所托者若是故禽兽不敢藏蛇蚖无所蟠居之而安防之而乐而人之气乃能胜其异己者是故无疾患无惊惕寿考安乐逺去疾厉而今吾之所居草木居大半矣其坚顽硕老无以异于薮泽此则鸟兽之所慿而蛇虺狐貉之所乐而人之所居乃其弃余则凡使吾四邻之外晨夜而不敢出其心矜矜若畏敌国一夕数兴寝而不梦是岂非蛇虺狐貉之气胜而人之所托者弱耶于是聚吏徒集斧斤一日之役十夫不三日而尽伐之剖根穷本芟伐剪剔大者备梁柱小者中椽杙弱者补籓篱恶者从薪蒸洒扫垦除平地乃见隂阳防通表里洞然屋室堦闼如涌而出于是鸟兽之声狐貉之迹不复至矣朝防而足不忌夜处而心不惕吾知人之气胜矣夫气也者起乎其所类发乎其所托莫知其然而然者也何则物以类处者未尝自见其气也所托者无情不能与物为使也至其相待而后成相感而后发自外而视之隠然不可无也大荒之濒行者反顾久废之室寝者数惊推之而无故穷之而无物故物之未始有形而不可慢者其气也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