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选

  明皇论
  人主当务好要而不当务无为夫无为之为言妙矣此羲农尧舜得道者之事也而庸君昏主闻其説而乐之深居奥处防塞耳目是非过前而不察奸臣愚弄而不悟视人之利害国之存亡若越人问秦人之疾病者曰我无为也耽乐饮酒便嬖女色晏朝旦罢游荡无度亦曰无为也是故莫若好要吾不治事付人以事而观其成吾不吝权分人以权而观其趣事成而利则可成而害则必治其故而赏罚行焉分吾之权而志于公则任之盗吾之权而行其私则弃之而用舍分焉此之谓要知好要则进乎无为矣唐明皇用李林甫十余年尽失贤人之助太宗之法度废革略尽贞观之风俗变壊无遗林甫朝夕所从事者非聚敛奢侈以荡移人主之心意则罗织刑狱以破灭人之家族也闺门之内干戈碪钺未常絶而间为神仙鬼神之説以动其心而明皇恬不为虑漫不知察利器去手而不觉一败涂地没世不复凡此者其殆好无为之説也后之人主可不戒哉
  代宗论
  余尝论代宗唐之庸主也而承安史壊乱之后肃宗草剏事出一切人情震揺易以生变此非常才所能定而代宗承之又尝一为吐蕃所惊跳奔于陜然国遂以定不及其身者何哉余考代宗行事有类英主者二焉诚率是道而充之其身安而国定盖无足怪何也能容大功之臣背之而不疑犯之而不怒而外无姑息之迹一也仆固懐恩李光弼二人之功着矣懐恩之恃功犯上自陛以下谁能忍之而代宗不与之较故优容包纳卒待其自毙岂不曰与之较力则彼骁勇也与之较理则彼戎狄也其乘气而凶悖盖将亡也是其料懐恩于目中矣李光弼身兼将相功无与二而幸陜之后坚坐不应此其意非持两端则髙卧以观变也代宗恩礼终始不衰岂不曰以光弼之功而伤之天下其谓我何彼之不赴吾急吾不问则已问之则必讨彼非束手受死者而吾谁使敌之哉代宗之待二臣如是天下不谓之姑息者理当尔也德宗之于懐光则姑息之迹不可胜揜矣人有当其意则用之众怒不与则必杀之其用其杀莫或能间之者焉始用元载委已聴之载恶已甚诛之而不疑宠鱼朝恩几危郭子仪然其横也则杀之程元振之宠固矣栁伉一言而逐之易如反掌卒弃不用元载之狱问目皆从中出则是平日载虽擅权于外而代宗居中无不知也去三大毒如杀犬羊中外不惊上下厌服观此则昏且孱者不能为也是二者英主之所难代宗有焉所以能保国而安身也哉
  德宗论
  德宗愤藩镇之强僣有鞭挞海内之志竭其帑藏空其禁卫以从事于伐叛然师出无功兵连祸结大盗窃发身播国残灭亡之祸间不容发自是之后乱不得息至于宪宗用一裴度决策出师始而既平山东河北强藩大镇弭耳聴命终宪宗之世海内畧定二帝于用兵伐叛则同而功烈何其相万也管子有言攻坚则瑕者坚攻瑕则坚者瑕德宗始使马燧李抱真讨田悦魏镇自承嗣以来兵强国富屹然大镇非可易攻者也二将之力弊于田悦而王武俊朱滔相煽而起自魏至燕数千里间莽为战埸而四方诸侯始轻京师淮西虽积叛然数郡之地也暴取其财虐用其民为日久矣危亡之机立见而元济昏童崛强其间此特不欲取耳取之可以必得岂与河朔诸镇比哉宪宗乘其机察其时一举而灭之而李师道王承宗之徒或诛或臣而四方靡然效顺矣此无他德宗先攻其坚敌未亡而已之气先索力先弊矣已索之气既弊之力人所易备此朱泚懐光所以陆梁而不忌也宪宗先攻其易碎其巢穴戮其鲸鲵兵虽未出而气已震于天下师道承宗所以消阻而不能伉也有扛鼎之力者使之负石而起终日则必蹶立谈之间而磔婴儿则贲育在旁必且心悸此攻坚攻瑕之论也
  五代论
  春秋之世季梁在随宫之竒在虞皆明安危晓利害强国惮之而不敢易余切怪五代之君虽起武夫悍卒未尝学问不足以得士而一时将相谋臣当其败亡之际皆足蹈坎井头抵株木安受祸患而无策事成则相与苟且富贵事败则拱手受戮岂纷乱之极而人才亦从而不振欤而余深考之而得四人焉皆智士也或用或不用也则系时君之昏明安重诲在明宗时常恨不为国家去潞王时潞王盖一罢镇节度也而重诲独知祸之原在此其后卒覆国者潞王也清泰帝时石敬塘在太原欲叛有【阙】时廷臣有吕琦者言于朝曰敬塘必结契丹为援可先以重币结契丹以分敬塘之援卒之立晋者契丹使明宗与清泰信其言而先为之所可以纾祸也必矣契丹大举入晋志吞华夏而其母舒噜乃独非之曰譬如吾国以一汉人为主可乎耶律德光果不能安于南狼狈客死于路敬塘甚费而于契丹初无大利也德光丧归其母不哭曰待中国人马如故然后葬汝呜呼若此戎媪亦智矣李谷韩熈载少以功名相期熈载将仕江南与谷别熈载曰江南如用我当长驱以定中原谷曰中原见用取江南如探囊中物耳已而谷相周世宗遂臣江南兵不劳而国不费信乎其如探囊也何者自古秦灭楚晋灭呉隋灭陈长江复山不能为果天下有定势非智力可强诸葛亮且不能用蜀取魏江南岂有长驱定中原之理乎谷于审天下之势亦明矣此四人者三见忽而一用故惟李谷独有功呜呼天下何尝无士哉独不知之耳
  庄宗论
  古之善战者不患于敌强而不我若而所大忌者与之为敌而两无以相制也夫两无以相制则势足以相扰而不可以有成惟其旷日持久两惫而不振如是而后有起而收之者虽然非有优游久逺之心谁能安坐而待之而至其两惫而不振也吾亦安能必其变之所在则是吾与敌人常战于不可知之间夫岂不殆哉是故古之善战者必有以审天下之势而为之计取之于可必之计而待之以可成之功夫如是而后能自立今夫天下之勇夫其才足以相胜其力足以相困奋臂角力以战且死其势终日而不能解至其能者则不与之致争于手足之间而独徘徊待伺一发而捣其虚中其要害之地而使之虽有手足之技不能以与吾较夫如是者胜敌之道也故力弱于敌则谋之力倍于敌则乘之力敌势均则捣其虚袭其所忌而不可战盖昔者唐人以河东之地南向以争天下百战而无功以朱温之强亲冒矢石与唐人从事于河上不能有河北尺寸之地其力之不足以相制亦明矣譬如两人终日而搏也代胜代负久而不决胜者欲罢而负者留之负者欲退而胜者激之盖终朱温李克用之世更胜迭负而卒不得其志至于庄宗力战不顾欲决成败而不可得方其盘桓于杨刘德胜之间盖尝蹙而不胜矣其后郭崇韬为之决入汴之策而后天下归于唐夫梁人之有汴是犹人之有腹心也使吾之力虽不足以逼之耶一日而溃其腹心则彼手足虽全而不为用此捣其虚袭其所忌之道也故庄宗之取天下其要在此而或者犹归罪于段凝之区区何异夫披心抉腹而责手足之不救也昔者庄宗与刘鄩战于莘刘鄩趋黄泽乗虚而袭太原中道而败乃不能进夫刘鄩之袭太原是庄宗趣汴之策也彼鄩以谓人得粮十斛而后可以有功彼诚见天下之势非朝夕之所能成其决策不顾以趋太原所以捣唐之腹心也欤夫庄宗能知其势而为之防故唐不亡而梁人惟不能蔽其所忌故庄宗得志夫古之善战者观天下之势而后战从之者此之谓也














  宋文选巻二十六
  钦定四库全书
  宋文选巻二十七
  张文潜文
  子产论
  天下之大患莫大于不量力而不量力之患起于好髙今夫使人皆量力而无慕乎贤已者疑若怠惰而无志而不知夫力之所受于天者莫不有极强任而过使之则将有祸呜呼怠惰而无志不犹愈于祸欤吾知量力之不可废也今夫天下之才自匹夫以至圣人其别无穷然大要有三而已上智中人下愚是也昔者圣人之作天下使民之畏也有不待刑使人之爱也有不待赏夫无赏刑而畏爱行焉此天下之絶德也夫惟圣人而后能之而使中人之才其为治也去赏与刑以求天下之畏爱曰吾将学圣人也则亦败而已矣使量力而行之治刑以明畏信赏以施爱其谁曰不可以为德不及于圣人耶不犹愈于败乎夫乌获之力至于举千钧而弱者至不举一石以一石之力而负千钧则膂絶而死此又天下之所知也昔者郑国有灾有劝子产使迁国者子产曰吾不足以定迁矣夫迁国以免灾与安坐以待不测之祸二者孰利也然子产知其力之不能及则宁为安坐之计姑求其力之所及者而行之岂其心以谓不能定迁则其患将甚于安坐而待患欤盖子产常铸刑书而叔向非之子产卒行之也彼以谓议事以制不为刑辟者非我之所能故也余读书至此未尝不切叹古之君子其知虑深逺而校利害也详量分审力而不诱于天下之浮説而深悲后世之惑者夫宋襄公之求诸侯徐偃王之行仁义卒无所就而败随之而世之人遂悲仁义之不效而余不知二人者果能为文武之事者欤非仁义之负二人二人之负于仁义也或曰天下之士不可好卑而务近而量力之论不可以训呜呼使无妄学圣人者是岂使无学其德耶吾恶夫无其德而僣其事者也彼圣人之为圣岂好髙而为之哉其中之所有举而措之而已使诚有其德吾何爱圣人之事而不使为之哉
  鲁仲连论
  昔者君子之于仁义其行之非不勤而好之非不笃也然动而不得其中则君子不为是故罪至于可杀则君子不生之以为恩而乡闾之鬭势之所不能救则舍而不顾凡天下之事有可以不为而非不义者君子不强以为义也呜呼君子之道岂固若是恝然而已哉彼诚以为事至于可以不为而无我责而我鳃鳃然求为之以为功则夫世之求为君子者盖亦甚劳而我之心无乃非出于乐而后为之欤盖昔者夫子之道未尝不出于忠恕而其所以待物者亦甚厚矣然陈恒弑其君则孔子沐浴而言之朝告其君而请讨之至其不能讨而孔子不强于门人有以谓报怨以德者而夫子谓何以报德出而告之朝者吾之所职者止矣邻国之不讨贼非我之责也受人之德而乐之加吾以恶而怨之者是天下之常情也以德复德以怨复怨则理亦足矣故天下之人必将以所乐施所恶则夫为善者不亦枉其情欤彼鲁仲连者里闾之自好者耳安知夫所谓真仁义者也以布衣游诸侯而不食其禄不当天下之责而出身以救天下之患功成事止而不享其报此鲁仲连之所以为贤欤嗟夫鲁仲连之所以为贤乃其所以为戾也夫当其位而后忧食其禄而后劳施其功而享其利解其忧而享其乐者孔子孟子之所不能过也而仲连者独能不然吾见其越常弃礼乱世败俗而已矣夫无责而忧人之忧致力而不享其报则使世之中人不勉于义必自仲连始使天下之贤者必如仲连而后可则亦率天下为伪而已矣盖施义而不当其处者义之贼也尝闻之昔者夫子之道所以行乎天下后世而不能废者惟其不强仁义以为贤而不舍仁义以求自便也不强以为贤故为善者不难不舍以为便故不为者有所畏夫人不可不为而为之不难是天下之所以同守而不废也而后之愚者常欲摩顶放踵以利天下而其自便者不以仁义易身之一毛而天下卒去之然则夫子之道为不易也
  乐毅论
  余观夏侯太初之论乐毅称毅之书以谓伊尹放太甲而不疑太甲受放而不怨以知毅之心不止于兼并而取毅之不取莒与即墨以谓明信义于天下将纵二城而降之以为王业之所起呜呼何其言之过欤毅战国之雄耳其智岂足以知王者之事哉一説昭王之平齐复其数年之仇毅之才尽是矣何以知毅之有心于王者之事哉且以战国之际士驰説以干时君惟恐其言之不足以动人其所説一切不出于情实则乐生之称伊尹太甲之事是乘其心欤且毅将燕师一战而破齐虏获其重器而逐其君以燕国之弱小而五歳动师于外亲所下者凡七十余城则士卒亦少弊而国之转输应接亦少劳矣故顿于二城之下盘桓而不能取且不终乐毅之计而骑刼代之矣由是观之乐子之不拔二城者是力有所不足未得尽用其计谋而考毅之心固未始有纵二城以示民明信而有意于王业之事也且乐毅常一至临淄中尽取齐寳财物祭器输之于燕而下七十余城其所杀伤不知几何而即墨之大夫出死于战齐民之视毅不啻若冦讐而乃欲以不攻二城以明信示民毅之为计必不若是之愚者且方是时田单守即墨单善为兵故其守即墨固而不易防耳何夏侯生之妄论也司马迁称异时事类苏秦者皆附之秦故战国策之事所载多不足信而迁之所载未始有此故余皆不信之
  商君论
  昔者商君之治秦贵利尚功明赏罚信号令使其日夜趋于功利之域而无闲暇乐生之心勇于公战怯于私鬭盖凡所以养生者非从事于公不可得也不过十年而秦遂以强后世因之以有天下盖始皇之亡自商君起之而世之议者以谓秦以商君而兴而不知商君之术是秦之所由亡也今夫世之善养生者和其血气平其心志安养而徐用之导引屈伸以宣其滞而导其和故药石饮食平易而舒缓惟其然故其效也得其所欲而无后患有贱丈夫焉不知其为如此不能忍歳月之勤而急其效于耳目之前于是服毒石饵恶草以激之方其效也刚壮勇力倍于平时然不过数年之后草木之力已尽而遗毒余孽溃裂四出故痈疽壊决之变一日皆作而不可制至于是而不死者未之有也呜呼用民之道亦何以异于此昔者三代之圣人也其得天下也不为旦夕之谋揉伏其民而和辑其国一出于恺悌忠厚之政使其民无勉强不得已之心故其功成事立而民莫有厌之之意是以享国长久而无后忧彼商君以谓仁人之术非所以速功朝有所为而夕望其利日夜峻治其刑罚以驱廹其民斩艾惩创以齐肃其怠惰之气汲汲然常若不可以终日故方其效也所求者得所敌者破徭役使令莫不如意然至于后世天下已定而吾之所欲已得而后前日惨毒之志乃始大发而不可制故更二世而秦亡原其所以取怨于下者岂一日之积欤呜呼商君实首之也夫民之力人之血气一也可以徐治而不可以求近功夫欲求近功则必出于深刑痛罚毒石恶草夫四者用而危亡之祸可立而待故曰商君之术是亡国之术也
  应侯论
  余观应侯之入秦其心未尝不在穰侯也彼范睢困苦展转既濒于死其求报于魏也切骨腐心不可终日故其将夺穰侯之位而代之也慎重周审不敢轻发非如朝游夕説之士徼幸一言而胜之何者其怨魏之心重故倾穰侯之心必倾人之心必则其计必出于万全故其上秦昭王书曰其深者不敢载之于书及见秦王乃先言越韩魏以伐齐之非计也阳陈外事以尝秦王之心而自固其权事成势固乃一言穰侯太后之专恣不终朝而逐之则睢之惮穰侯而不敢轻发岂不甚哉太史公所序睢事如此乃言睢之始见秦王误入永巷闻有穰侯太后而不闻有王也何言之误耶且睢与秦王相得数年而后敢言穰侯太后之事者知己之与王交宻势定而计穰侯之不能夺之也其始不敢载之于书一见秦王而不敢及之者知徒婴其锋不足以成吾事而吾将受其祸故也且一见秦王而语穰侯太后之恶如此彼独不畏穰侯之闻之欤以匹夫无援之分而斥骨肉子母之亲非独取患于穰侯秦王亦且逐之矣彼睢之入关料穰侯恶诸侯之客下车而逃之其为计如此万有一幸而得见王徐徐而图人何所不可而遽为是卤莽之计哉且秦自孝公以来操法绳下最严于宫闼之禁所以自卫者皆以峻法防其下故荆轲刺始皇而殿下之兵不敢輙动安有误入永巷事耶扬子曰子长多爱竒也此亦好竒之过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