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选

  四子论下
  圣人之性如何而观之观其道不观其性道者圣人之所言性者圣人之所不言也防道之本而究之以至于其极不观而至于性矣圣人不言性者何故非晦其説而务以惑世未可尽之以言也有形者可以绘画而知有物者可以揣摸而知有色者可以视而知有声者可以听而知有气者可以动而知惟性也离乎形异于物不入于色不发于声不假于气知之则得之弗知则弗得也此其无可以喻也可喻则或非性矣今夫诸子者莫不争言乎性愈辨则愈失愈详则愈非何防不思其不可言而强言之者也风霆无形鬼神无物天地日月无正色土石草木无声气于此有人焉曰吾无不能吾能收风霆之形而系鬼神之迹写天地日月之正色而呼召草木之声气其所为者必妄矣性不可言而强为之言者安得而不妄欤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子贡不闻斯学者可知矣然而圣人虽不言君子不可以不知欲知性必先知道欲知道必观夫子之文章陶乎易之祸福深于春秋之治乱极乎书之仁义逹乎诗之孝弟忠信性可以自知矣欲观海外者谈乎荒怪像乎波涛支頥沉想驰鹜其神于海之外亦不能有所至泛淮湖渉河济而东则不日而至于海海可以必至也性犹未可以必至也故至于性者易谓之至至礼谓之知至箕子谓之皇极而子思谓之中庸文中子曰无所由亦不至于彼彼道之方也必也无至乎至者不得已而名之耳又可以烦言为之哉曰然则孟荀杨韩皆非耶曰四子者其蔽在言性近乎性者亦莫过乎四子之説也学者观四子之所言而思圣人之所不言则自得之矣












  宋文选巻十八
  钦定四库全书
  宋文选巻十九
  李邦直文
  唐虞论
  唐虞载尧之治曰谋于四岳欠欠焉忧其天下终身而不得宁载舜之治吁俞畴咨以尽万事之变而又廵狩天下遂老于苍梧礼乐兵刑杂然举之而各有条理观其勤有过于尧者是不为无为矣而孔子尝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又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欤夫何为哉恭已正南靣而已矣学者尝惑于此夫虞舜之所载者治之迹而孔子所言者治之神也何谓其然也夫营为动作之由已莫过乎人今完安无疾之人手可以执足可以驰耳目可以视听而腹心可以虑欲有所措无不应者皆可以自为之矣则以为营为动作莫不出乎已及诘其极究其所以能然者则虽智者犹不能自知也故由已而可为者迹不自知其所以然而然者神也天地之化气之所感雨之所濡茎叶之勾直长短圆斜狭大华实之浓淡芬芳臭色之不齐味之众多莫不各足其形一阳之所温一雷之所震飞者跃者巢者穴者吟者黙者或鳞而泳或翼而升或毛而羣或介而潜莫不各足其分此人之所可见也此化之迹也诘其何为而能然而谁为之者则明哲所不能计智巧所不能匠虽圣人莫之或知也此化之神也人之可以自为者犹不能自知变化之出乎天又果知天之能自知其所以然耶故圣人法道以为用体神以为治溟涬真朴漠然而全陶然而遂万事不能滑其中安安而有余如遗天下者天下之人鼔舞之而不足用之而不知自化也自安也自悦也自威也则终日言而如未尝言终日为而如未尝为此尧舜之所以为大也彼昧道者不然一君之心两耳目之聪明耳而临四海之广穰穰之繁欲御之以智縻之以力矜其徤察作其巧辩雕锼百为咻噢万状焦焦然日置天下于其胷中而又为情伪喜怒之所纷乱智索力殚矣而天下然方不可胜理则醇且醨愿且诈杰者为之仅得小治而已矣安能如向尧舜之治耶孟子曰王者之民皥皥如也覇者之民驩虞如也知此然后知尧舜矣故大圣人之为治虽有为于外必无系于心藏其神致其用使天下之人莫能窥已之涯哗趋奋起以为幸故静而不争所谓无为之治也后世王者闇乎有用乐乎无为不知尧舜之神其化则又欲其摽枝刍狗治天下溺入于老释逍遥寂灭之説兀兀焉宴坐于深宫以待天下之自治是乌知孔子之所谓无为者欤
  三代论
  扬雄班固王通之俦莫不以三代诸侯为乆安之术而罪秦之郡县至柳宗元独曰古之诸侯圣人之意非不欲去也其势不能去也以为其治不若郡守尝究之矣夫王者处乎髙危而以一姓孤立于四海之上一姓之安危乃天下之所以为治乱死生也夏商周之君相传者数十世虽有屈强之诸侯时不免于战伐然亦未尝有流血天下兵火之祸如后世者防二千年而才三易姓亦必有大恶如桀纣至圣如汤武又其祖宗之着徳甚乆然后可以集有天下之诸侯自秦至于五代覆亡之宗纷焉如风中之槁叶生民数防于大祸则是诸侯之前民数百年乃一扰而变侯置守之后天下之人常栗栗焉而无所系也论者多取周季战伐之纷乱以为建侯之罪夫幽厉懿夷之王较其昏暴王之于郡县之时非莽卓盗之则陈项有之矣惟其诸侯之国各疆土据桀彊者未能并服而为一故衰乱而周不亡也论者又取晋之宗室举兵相残以为鉴夫以惠懐在上政乱于中而号令不行于天下于时谓之互市又使不义之君得举兵以击义国其防闇不道虽糜烂而亡不足怪也其所以未亡而再进于元帝者藩国之势也故上有明天子则诸侯而治郡县而治为上者其非道则诸侯者乱郡县者亡祸之轻重也有殊矣彼周之时吴楚齐晋虽悖傲而不臣力非不足也而不敢瞹周之鼎何哉列国皆有兵有赋而用周公之礼乐彼未能一旦而君此此未能一旦而臣彼由此而然也晋宋梁隋之所以得扼吭拊背于中传檄而天下定郡县虽有忠勇之臣莫不拱手听命圜视而不敢动何哉天下之权素有所一也两汉之有天下王侯郡县杂建而年以四百虽有七国诸吕之难而刘氏以中兴唐之有天下宗室为刺史勲贤为藩镇仅如诸侯之制而年以三百虽有齐蔡燕赵魏之防二朱安史之凭陵而李氏以长权散于天下而莫能一也以天下之大而明主不世出后世鉴存亡之效可不约三代汉唐之制杂树亲贤于外少为王者之拱卫耶子厚之説未识治乱之大计亟云以为异论耳不亦妄哉
  秦论
  易曰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气可上而形不可上此必然之理也故曰魂魄归于天骨肉归于土天无形则无敝有形则有敝虽天不能使之易此言者也是故生而死尧舜之圣禹汤周孔之仁智之所同贲育之力之所不免也至秦始皇既以力并诸侯而以气摄天下矣举六国之宫室写之咸阳之坂以为其居举六国之玉帛而输之函谷以为其用举六国之女色钟鼔纳之于阿房以足其欲羣臣莫不称颂其功徳秦皇坐亡国之殿听亡国之音趋走遮列亡国之臣心侈意广自以为万世莫吾及顾少羽翼而升耳于是车辙马迹交于海上登之罘浮江湘以望方士之所谓三岛者弃其赤子航之于东夷以卜其所谓仙不务事事而跕跕然狂人客死于沙丘不得亲传之良嗣遂亡其国自黄帝于桥陵下及于三代之盛未尝有仙之説至汉孝武侈欲极而外道之惑乗其隙而入用方士之言邀神灵而祠鬼物桥陵者存而方士輙曰此其衣冠耳又从而信然之以其女女方士与方士传车而宿当是之时天下防大乱周之末有李耳者为虚无无用之语以髙世虽背仁义之教而驰然亦未害为处士避世之小道也使李耳之存于时王者召而礼之不过赐之粟帛杖履而退之养之一丘而足矣至唐明皇曰李耳吾祖也今存而仙其位髙大与天帝并遂推其言以为经而为之祠宇散满天下贱礼乐刑政谓之俗务而弗亲中国防为安史之所有秦汉唐之君皆命世之才也咸以仙败终其世而不悟可不哀哉古之时王教之害尚尠至后世而其百出曰杨墨者曰佛者曰老氏者循环而交以攻先王之仁义使仁义衰而异教立呜呼自是以来生民之命揺然无所附矣其祸也始于秦而流于汉昌大于唐室至后世而不可破后之仁君将复有仙亡其国者矣
  西汉论
  尝观西汉之君大抵承秦之余以刚断明烈为任文景武宣皆有君人之至概宣帝以孝元柔仁知其必乱天下已而果然夫人君之气必主于刚其柔仁者济物之变补事之隙时为之用耳不可以为常也故君者天也阳也其明日也其令风雷也天健而运日实而丽雷烈而威风行而无迹四者不废然后可以生万物而齐变化阳不足则天有时而裂日有时而亏雷或不发而风或不播休弛欝塞之气极而妖厉灾疾作于下下至于昆虫草木莫不防其疴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又曰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刚健纯粹此所以为天之体而为君之徳乎髙祖最刚而最明故其基宇廓大而宏逺不可以亟壊其余胜遗烈犹足以震动天下之耳目而制大臣之心故恵帝孱懦髙后女主哨哨于帘戸之间而婴哙平勃之徒摄衣而趋交臂而受职莫敢先后而不率至文景之为君其治出于恭俭仁恕然其君臣之间尊严而甚可惮继之孝武虽侈且虐生民之屠于兵大臣之夷灭于法者防且大半天下之怨可谓极矣而能兴礼乐隆儒术拓土传祚为汉英主孝昭防而明断故燕王盖主桑羊上官谋发而中败不得有所措孝宣承之覈刑名而责功实天下遂至于太平此六七君者亦非有完徳具美也事之失度而过中者不为寡矣然且不失为治教化以之行社稷以之强固非以其有人君之防主之以刚徳而然耶元成哀平固未尝有显恶大过暴不若桀纣滛不若幽厉徒以濡弱偷堕无刚明之气终不能一奋人主之威卓然有所立愔愔黙黙以至于亡可不惜或有天子之仁义有大臣之仁义有匹夫之仁义天子兼万事之柄将以制中国而威四方而专为匹夫之仁处士之行拳然以小亷细谨自持者则是失其所以为大则天下无所恃而奸权嬖幸特以朝廷为戱维持牵制贸乱人主之所为各任其私意以暴民而侵掠天下人主虽不贪取而天下不胜其困人主虽不好杀而天下不得其生贤君则不然以为忠信孤逺之臣待我之刚然后得以立至弱之民待我之刚然后得以振其刚明以强本而威众使内外大小皆有所恃于上而天下不胜其乐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此武王之刚也鉴乎西汉之存亡治乱则君之刚徳可一日而废之哉善观君徳者无取其一善一恶要其有人君之防而已矣
  东汉论
  圣人之所以长有天下者无他得其民心而已矣末世之所以失之者防其民心而已矣民心之所欲归兵不可以驱而散其所欲去利不可以诱而还也其事至近而所系至大其説至易见而智亦时有所惑也西汉之亡也其君非有苛毒加于民特以柔闇而无决承之以幼懦主之以母后聪明威令不能过房闼之外而天下之柄奸臣得以盗而有非汉之失民非民之厌汉也及化为王氏有王田之扰有六筦之侵师旅兴于前旱蝗继于后夷狄攻其外防盗攘其内使天下之民溃裂四出而不知所从遂以攻莽而亡之当是之时民苦其乱而思向时之安以为能安天下者刘氏而已耳故圣公起于荆盆子起于海曲王郎起于赵刘永起于睢阳伯升起于宛皆唱之于刘氏奋梃以为器揭竿以为旗徒歩振呼而郡国之众云集雾聚莫不为之用虽有隗公孙述张歩之徒相与驰逐奋取卒所以得之者刘氏也及天下定于东汉而百姓果得其所欲以光武之圣显肃之明其治皆杂于儒雅而隆师重道修举礼乐以率其民民之兴行为义防多于三代殇安之后女主权臣常握祸福之柄民之所以未入于涂炭者行义之臣奋不顾死力争于朝以折嬖邪之锋也及桓灵继统宦官之势愈烜赫于天下矣而贤者终不为之少屈彼贤者之盛于下知其必能再起刘氏之治而不利于已诛其一人则死者一人而已未足以痛杜其后而为忠信之戒也乃目之以钩党禁锢诛杀天下之贤人处士殆尽其祸盖不减于秦又以宦官子弟为民之牧宰侵掠残困民焦然不知为生之乐莫不挼掌捩腕疾视其上欲汉之亡者盖十九矣故黄巾一起同日而应者三十六万何盗之多耶民以为汉徳不若黄巾之可从也及东汉将亡所谓袁绍袁术者以庸庸之材防有天下之半人归之者襁负而相属彼以袁为可归耶诚以袁氏继世为汉三公其所出力而排祸难者徳有多于刘氏如此而已以此知刘氏之见絶于天下也孔明承之又欲以区区之蜀为光武之举信大义而复之汉其名虽盛而四方莫应岂非民心去汉而然哉勤苦艰难终不能以亟定是非昭烈之罪桓灵之恶怨于民心之深也其如覇蜀之业则孔明之才力致之与魏吴他姓之兴者盖等耳非有思汉之助也西汉亡而复之之易东汉亡而复之之难民心之去就可不畏欤书曰民可近不可下故王者之祸莫大于失民心或曰汉之兴亡天也非人事也是乌足以知治乱
  魏论
  孟轲之言王道常贱利而本仁义当世之诸侯皆谓之阔疎而后之学者亦或疑其为空説以示训尝窃观之先钝而后利王之易者莫若仁义之为用小利而大拙力殚而功少名败而实从之者莫于权谋也周既亡而秦能一天下之诸侯秦之乱髙祖起兵才五战而天下定于汉西汉之业为莽所盗者十二载而世祖兴世祖之兴三年而复为东汉髙光之建业一何其易也基宇一何其宏大也传之子孙一何其长也东汉之乱豪杰据国而虎争善用兵者莫过于魏武建安之元始迎献帝以入于许自是中国之权归于曹氏官赏兵刑纪纲号令莫不自曹氏出汉帝挈挈守空器而已于时取之之易若防一毛然而止能集天下之势故不敢取用天子礼乐者凡二十五年而身终于北靣及丕受献祚四方之君者三魏一再传而其政已为司马氏所有观魏武之建业一何其难也基宇一何其狭也传之子孙一何其弗永也岂谓魏武之用兵不及于髙光耶谓天之意不欲天下之亟定于曹氏耶谓用兵不及于髙光则魏武固能兵矣谓天之意不欲天下之亟定则天下之厌乱不为不乆矣何难易小大长短之不相若也如此尝以为天下大物也不可以诡谲服不可以威力御有伪而覇无伪而王有伪而享国无伪而享天下彼髙祖世祖之所以兴虽褰裳奋剑驰逐而得之然皆有仁义之资忠厚之量故人心易一数载而成大业已成而天下怡怡不复揺动魏武则不然其治身其任臣其使民其取天下一本于诡谲威力无复锱铢仁义忠厚之实是以孔融杨修诛死而不肯臣荀彧感恨喑噎而毙天下义士云长之徒掉臂而徐去管宁之属浮海而避之惟得巧诈之士而与之共国竞竞焉忧窃发之变故虽虏张绣走二袁擒吕布馘髙干戎旗北指而乌丸蹋顿为之破兵锋西向而宜堪超遂为之平有智者莫不惮有力者莫不屈兵强战胜而天下益疑之思与之为敌用力勤于二汉而土分于吴蜀垂业至于二世而运夺于宣景何哉失之于险害刻薄而不以仁义忠厚抚天下也人之形可刼而人之心不可刼人之财可掠而取而人之心不可掠而取天下之土可以强而兼而天下之心不可以强而兼迅疾不让怒若风火者虽速必缓欺其人而得之者虽得必失得民之心者不欲有民而民必归之大国之贾出其货财贸易于廛市持之以信守之以亷意思闲缓如不欲多得者故利之归也愈厚其为富也必乆有贪贾者持筹如变化罔利如防攘人由是莫敢与之贾以至于饥而死孟子曰苟行仁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魏武何知焉孔明之为蜀先以仁义治其国后以仁义之声动天下三州举土以归于我而輙不取是以一举而魏之君臣相聚而忧当是之时民心虽已去汉以孔明仁义之才挟备而自为亦可以有所立天下之未归蜀者特须时耳孔明不幸功未成而且死使孔明不死魏吴其一而为刘蜀乎孝明之区区焉能抗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