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文醇


陆歙州述

  吴郡陆亻参公佐生於世五十有七年明於仁义之道可以化人伦厚风俗者余三十年连事观察使观察使不能知退居於田者六七年由侍御史入为祠部员外郎二年出刺歙州卒於道贞元十八年四月二十八日也凡人之所不能穷者必推之於天天之注膏雨也人之心以为生旱苗然也雨与苗运相违或雨於海或雨於山旱苗不得仰其泽唯人也亦然天之生后贤也人之心以为拯焦页卒页之人然也贤者与焦页卒页之人时不合或死於野或得其位而道不能行焦页卒页之人不得被其惠膏雨之降也适然贤者之生於时也亦然运相合旱苗仰其泽焦页卒页之人赖其力传说甘盘尹吉甫管夷吾之类也时弗合膏雨降虽终日贤哲生虽比肩旱苗之不救百姓之弗赖颜子子思孟轲董仲舒之类也故贤哲之生自有时百姓之赖其力天也不赖其力亦天也呜呼公佐之官虽升於朝虽刺於州其出入始二年道之不行与居於田时弗差也公佐之贤虽曰闻已其德行未必昭昭然闻於天子公佐是以不得其职出刺一州又短命道病死天下之未蒙其德固宜矣然则天之生君也授之以救人之道不授之以救人之位如膏雨之或雨於海或雨於山旱苗之不沐其泽者均也故君子不得其位以行其道者命也其亦有不足於心者邪得其道者穷居於野非所谓屈冠冕而相天下非所谓伸其何有不足於心者邪
原编者评:雨者苗之膏贤者国之宝二者相须为用相得益彰也易云云行雨施品物流行诗云黍苗阴雨膏之书云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君子在位道济天下仁施惠洽犹植物之蒙泽而群庆有秋也若后民用微虽有盘庚周宣之主而不得贤才以为佐则在屯九五之屯其膏矣若吴人陆歙州者举而不能蚤用而不能显怀才莫试宁非人主与宰相之过欤乃李翱一举而归诣天实为之之适然立言有体哉且理固如是其高出於柳州天说者万万也翱可为知天矣虽然用舍者时也显晦者遇也士诚抱道自立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者是也况乎道之所在匹夫为善一乡化之一国化之孟子云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二人者岂必居高位而显当世哉道在故也故道得则山林有卿相之称道失则维鹈有在梁之诮

高愍女碑

愍女姓高妹妹名也生七岁当建中二年父彦昭以濮阳归天子前此逆贼质妹妹与其母兄而使彦昭守濮阳及彦昭以城归妹妹与其母兄皆死其母李氏也将死怜妹妹之幼无辜请独免其死而以为婢於官皆许之妹妹不欲曰:生而受辱不如死母兄且皆不免何独生为其母与兄将被刑咸拜於四方妹妹独曰:我家为忠宗党诛夷四方神祇尚何知问其父所在之方西向哭再拜遂就死明年太常谥之曰:愍当此之时天下之为父母者闻之莫不欲愍女之为其子也天下之为夫者闻之莫不欲愍女之为其室家也天下之为女与妻者闻之莫不欲愍女之行在其身也昔者曹娥思盱自沈於江狱吏嘑囚章女悲号思唁其兄作诗载驰缇萦上书乃除肉刑彼四女者或孝或智或义或仁噫此愍女厥生七年天生其知四女不伦向遂推而布之於天下其谁不从而化焉虽有逆子必改行虽有悍妻必易心赏一女而天下劝亦王化之大端也异哉愍女之行而不家闻户知也贞元十三年翱在汴州彦昭时为颍州刺史昌黎韩愈始为予言之余既悲而嘉之於是作高愍女碑

杨烈妇传

  建中四年李希烈陷汴州既又将盗陈州分其兵数千人扺项城县盖将掠其玉帛俘累其男女以会於陈州县令李侃不知所为其妻杨氏曰:君县令寇至当守力不足死焉职也君如逃则谁守侃曰:兵与财皆无将若何杨氏曰:如不守县为贼所得矣仓廪皆其积也府库皆其财也百姓皆其战士也国家何有夺贼之财而食其食重赏以令死士其必济於是召胥吏百姓於庭杨氏言曰:县令诚主也虽然岁满则罢去非若吏人百姓然吏人百姓邑人也坟墓存焉宜相与致死以守其邑忍失其身而为贼之人邪众皆泣许之乃徇曰:以瓦石中贼者与之千钱以刀矢兵刃之物中贼者与之万钱得数百人侃率之以乘城杨氏亲为之爨以食之无长少必周而均使侃与贼言曰:项城父老义不为贼矣皆悉力守死得吾城不足以威不如亟去徒失利无益也贼皆笑有蜚箭集於侃之手侃伤而归杨氏责之曰:君不在则人谁肯固矣与其死於城上不犹愈於家乎侃遂忍之复登陴项城小邑也无长戟劲弩高城深沟之固贼气吞焉率其徒将超城而下有以弱弓射贼者中其帅坠马死其帅希烈之婿也贼失势遂相与散走项城之人无伤焉刺史上侃之功诏迁绛州太平县令杨氏至兹犹存妇人女子之德奉父母舅姑尽恭顺和於娣姒於卑幼有慈爱而能不失其贞者则贤矣辨行列明攻守勇烈之道此公卿大臣之所难厥自兵兴朝廷宠旌守御之臣凭坚城深池之险储蓄山积货财自若冠胄服甲负弓矢而驰者不知几人其勇不能战其智不能守其忠不能死弃其城而走者有矣彼何人哉杨氏者妇人也孔子曰:仁者必有勇杨氏当之矣赞曰:凡人之情皆谓后来者不及於古之人贤者古亦稀独后代耶及其有之与古人不殊也若高愍女杨烈妇者虽古烈女其何加焉予惧其行事湮灭而不传故皆叙之将告於史官
  原编者评:李翱与皇甫湜书云仆窃不自度无位於朝幸有余暇而词句足以称赞明盛纪一代功臣贤士灼然可传於后自以为能不灭者不敢为让故欲笔削国史成不刊之书用仲尼褒贬之心取天下公是公非为本群党之所为是者仆未必以为是群党之所为非者仆未必以为非使仆书而传则富贵而功德不著者未必声名於后贫贱而道德全者未必不火亘赫於无穷韩退之所谓诛奸谀於既死发潜德之幽光是翱心也仆文采虽不足以希左丘明司马子长足下视仆叙高愍女杨烈妇岂尽出班孟坚蔡伯喈之下耶翱之自言如此今读之真能使顽廉懦立薄敦鄙宽令人不知涕之无从者翱诚非无实而夸者也翱云天下为父母者闻之莫不欲愍女之为子为夫者莫不欲愍女之为其室家也为君者读翱斯文宁不欲如翱者之为其史臣哉

卷二十

  陇西李翱文二书奏状行状

  答独孤舍人书

  足下书中有无见怨怼以至疏索之说盖是戏言然亦似未相悉也荐贤进能自是足下公事如不为之亦自是足下所阙在仆何苦乃至怨怼仆尝怪董生大贤而著仕不遇赋惜其自待不厚凡人之蓄道德才智於身以待时用盖将以代天理物非为衣服饮食之鲜肥而为也董生道德备具武帝不用为相故汉德不如三代而生人受其焦页卒页於董生何苦而为仕不遇之词乎仆意绪间自待甚厚此身穷达岂关仆之贵贱耶虽终身如此固无恨也况年犹未甚老哉去年足下有相引荐意当时恐有所累犹奉止不为何遽不相悉所以不数附书者一二年来往还多得官在京师既不能周遍又且无事性颇慵懒便一切画断祇作报书又以为苟相知固不在书之疏数如不相知尚何求而数书或惟往还中有贫贱更不如仆者即数数附书耳近频得人书皆责疏简故具之於此见相怪者当为辞焉
原编者评:此文固胜韩愈上宰相等书远矣今学塾中无不读韩书而此则莫或及也后生小子不以求进为耻未必非昌黎阶之厉矣古之诗人骚客於君臣之会出处之间每以夫妇托喻语云拟人必於其伦夫岂非其伦而言之盖臣也妻也皆坤道也其无成有终利用永贞之义无一之不相合者今女有爽德则闾里羞称之士而自媒则莫之或耻者道德风俗之所系非小焉者也

答王载言书

  某顿首足下不以某卑贱无所可乃陈词屈虑先我以书且曰:余之艺及心不能弃於时将求知者问谁可则皆曰:其李君乎告足下者过也足下因而信之又过也果若来陈虽道备德具且犹不足辱厚命况如某者多病少学其能以此堪足下所望博大而深宏者耶虽然盛意不可以不答故敢略陈其所闻盖行己莫如恭自责莫如厚接众莫如弘用心莫如直进道莫如勇受益莫如择友好学莫如改过此闻之於师者也相人之术有三迫之以利而审其邪正设之以事而察其厚薄问之以谋而观其智与不才贤不肖分矣此闻之於友者也列天地立君臣亲父子别夫妇明长幼浃朋友六经之旨也浩乎若江海高乎若丘山赫乎若日火包乎若天地掇章称咏津润怪丽六经之词也创意造言皆不相师故其读春秋也如未尝有诗也其读诗也如未尝有易也其读易也如未尝有书也其读屈原庄周也如未尝有六经也故义深则意远意远则理辩理辩则气直气直则辞盛辞盛则文工如山有恒华嵩衡焉其同者高也其草木之荣不必均也如渎有淮济河江焉其同者出源到海也其曲直浅深色黄白不必均也如百品之杂焉其同者饱於肠也其味咸酸苦辛不必均也此因学而知者也此创意之大归天下之语文章有六说焉其尚异者则曰文章辞句奇险而已其好理者则曰文章叙意苟通而已其溺於时者则曰文章必当对其病於时者则曰文章不当对其爱难者则曰文章宜深不当易其爱易者则曰文章宜通不当难此皆情有所偏滞而不流未识文章之所主也义不深不至於理言不信不在於教劝而词句怪丽者有之矣剧秦美新王褒僮约是也其理往往有是者而词章不能工者有之矣刘氏人物志王氏中说俗传太公家教是也古之人能极於工而已不知其词之对与否易与难也诗曰:忧心悄悄愠於群小此非对也又曰:遘闵既多受侮不少此非不对也书曰:朕塈谗说殄行震惊朕师诗曰: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民此非易也书曰: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於上下诗曰: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旋兮此非难也学者不知其方而称说云云如前所陈者非吾之敢闻也六经之后百家之言兴老聃列御寇庄周鹖冠田穰苴孙武屈原宋玉孟轲吴起商鞅墨翟鬼谷子荀况韩非李斯贾谊枚乘司马迁相如刘向扬雄皆足以自成一家之文学者之所师归也故义虽深理虽当词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传也文理义三者兼并乃能独立於一时而不泯灭於后代能必传也仲尼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子贡曰: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此之谓也陆机曰:怵他人之我先韩退之曰:唯陈言之务去假令述笑哂之状曰:莞尔则论语言之矣曰:哑哑则易言之矣曰:粲然则谷梁子言之矣曰攸尔则班固言之矣曰:冁然则左思言之矣吾复言之与前文何以异也此造言之大归吾所以不协於时而学古文者悦古人之行也悦古人之行者爱古人之道也故学其言不可以不行其行行其行不可以不重其道重其道不可以不循其礼古之人相接有等轻重有仪列於经传皆可详引如师之於门人则名之於朋友则字而不名称之於师则虽朋友亦名之子曰:吾与回言又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又曰:若由也不得其死然是师之名门人验也夫子於郑兄事子产於齐兄事晏婴平仲传曰: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又曰:晏平仲善与人交子夏曰:言游过矣子张曰:子夏云何曾子曰:堂堂乎张也是朋友字而不名验也子贡曰:赐也何敢望回又曰:师与商也孰贤子游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是称於师虽朋友亦名验也孟子曰:天下之达尊三曰德爵年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足下之书曰:韦君词杨君潜足下之德与二君未知先后也而足下齿幼而位卑而皆名之传曰:吾见其与先生并行非求益者欲速成窃惧足下不思乃陷於此韦践之与翱书亟叙足下之善故敢尽辞以复足下之厚意计必不以为犯李某顿首
原编者评:张英曰:言文章以六经为渊源以诸子为支派设辨立论不拘一辙可谓博而该矣

荐所知於徐州张仆射书

  翱再拜齐桓公不疑于其臣管夷吾信而霸天下攘夷狄匡周室亡国存荆楚服诸侯无不至焉竖刁易牙信而国乱身死不葬五公子争立兄弟相及者数世桓公之信於其臣一道也所信者贤则德格於天地功及於后代不得其人则不免其身知人不易也岂惟霸者为然虽圣人亦不能免焉帝尧之时贤不肖皆立於朝尧能知舜於是乎兜放共工流殛鲧窜三苗举禹稷咎繇二十有二人加诸上位故尧崩三载四海遏密八音后代之人皆谓之帝尧焉向使尧不能知舜而遂尊兜共工之党於朝禹稷咎繇之下二十有二人不能用则尧将不得为齐桓公矣岂复得曰:大哉尧之为君也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者哉春秋曰:夏灭项孰灭之盖齐灭之曷为不言齐灭之为桓公讳也春秋为贤者讳此灭人之国何贤尔君子之恶恶也嫉始善善也乐终桓公尝有继绝存亡之功故君子为之讳也继绝存亡贤者之事也管夷吾用所以能继绝世存亡国焉耳竖刁易牙则不能也向使桓公始不用管夷吾未有竖刁易牙争权不葬而乱齐国则幽厉之诸侯也始用贤而终身讳其恶君子之乐用贤也如此始不用贤以及其终而幸后世之掩其过也则微矣然则居上位流德泽於百姓者何所劳乎劳於择贤得其人措诸上使天下皆化之焉而已矣兹天子之大臣有土千里者孰有如执事之好贤不倦者焉盖得其人亦多矣其所可求而不取者则有人焉陇西李观奇士也伏闻执事知其贤将用之未及而观病死昌黎韩愈得古文遗风明於理乱根本之所由伏闻执事又知其贤将用之未及而愈为宣武军节度使之所用观愈皆豪杰之士也如此人不时出观自古天下亦有数百年无如其人者焉执事皆得而知之皆不得而用之翱实为执事惜焉岂惟翱一人而已后之读前载者亦必多为执事惜之矣兹有平昌孟郊贞士也伏闻执事旧知之郊为五言诗自前汉李都尉苏属国及建安诸子南朝二谢郊能兼其体而有之李观荐郊於梁肃补阙书曰:郊之五言其有高处在古无上其有平处下顾二谢韩愈送郊诗曰:作诗三百首杳默咸池音彼二子皆知言者岂欺天下之人哉郊穷饿不得安养其亲周天下无所遇作诗曰: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阂谁谓天地宽其穷也甚矣又有张籍李景俭者皆奇才也未闻阁下知之凡贤人奇士皆自有所负不苟合於世是以虽见之难得而知也见而不能知其贤如勿见而已矣知其贤而不能用如勿知其贤而已矣用而不能尽其才如勿用而已矣能尽其才而容谗人之所间者如勿尽其才而已矣故见贤而能知知而能用用而能尽其才而不容谗人之所间者天下一人而已矣兹有二人焉皆来其一贤士也其一常常人也待之礼貌不加隆焉则贤者行而常常人日来矣况其待常常人加厚则善人何求而来哉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圣人不好色而好德者也虽好色而不如好德者次也德与色钧好之又其次也虽好德而不如好色者下也最甚不好德而好色者穷矣有人告曰:某所有女国色也天下之人必将极其力而求之而无所爱矣有人告曰:某所有人国士也天下之人则不能一往而见焉是岂非不好德而好色者乎贤者则宜有以别於天下之人矣孔子述易定礼乐删诗序书作春秋圣人也奋乎百世之上其所化之者非其道则夷狄之人也而孔子之庙存焉虽贤者亦不能日往拜之以其益於人者寡矣故无益於人虽孔子之庙尚不能朝夕而事焉况天下之人乎有待於人而不能得善人良士则不如无待也呜呼人之降年不可与期郊将为他人之所得而大有立於世与其短命而死皆不可知也二者卒然有一於郊之身他日为执事惜之不可既矣执事终不得而用之矣虽恨之亦无可奈何矣翱穷贱人也直辞无让非所宜至於此者也为道之存焉耳不直则不足以伸道也非好多言者也翱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