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辞类纂

  逮至吴王阖闾,违礼厚葬,十有馀年,越人发之。及秦惠文、武、昭、严、襄五王,皆大作丘陇,多其瘗臧,咸尽发掘暴露,甚足悲也。秦始皇帝葬于骊山之阿,下锢三泉,上崇山坟,其高五十馀丈,周回五里有馀。石椁为游馆,人膏为灯烛,水银为江海,黄金为凫雁。珍宝之臧,机械之变,棺椁之丽,宫馆之盛,不可胜原。又多杀宫人,生薶工匠,计以万数。天下苦其役而反之,骊山之作未成,而周章百万之师至其下矣。项籍燔其宫室营宇,往者咸见发掘。其后牧儿亡羊,羊人其凿,牧者持火照求羊,失火烧其臧椁。自古至今,葬未有盛如始皇者也,数年之间,外被项籍之灾,内离牧竖之祸,岂不哀哉!
  是故德弥厚者葬弥薄,知愈深者葬愈微。无德寡知,其葬愈厚,邱陇弥高,宫庙甚丽,发掘必速。由是观之,明暗之效,葬之吉凶,昭然可见矣。周德既衰而奢侈,宣王贤而中兴,更为俭宫室,小寝庙,诗人美之,《斯干》之诗是也,上章道宫室之如制,下章言子孙之众多也。及鲁严公刻饰宗庙,多筑台囿,后嗣再绝,《春秋》刺焉。周宣如彼而昌,鲁、秦如此而绝,是则奢俭之得失也。
  陛下即位,躬亲节俭,始营初陵,其制约小,天下莫不称贤明。及徙昌陵,增埤为高,积土为山,发民坟墓,积以万数,营起邑居,期日迫卒,功费大万百馀。死者恨于下,生者愁于上,怨气感动阴阳,因之以饥馑,物故流离以十万数,臣甚恬焉。以死者为有知,发人之墓,其害多矣;若其无知,又安用大?谋之贤知则不说,以示众庶则苦之。若苟以说愚夫淫侈之人,又何为哉?陛下慈仁笃美甚厚,聪明疏达盖世,宜弘汉家之镶,崇刘氏之美,光昭五帝、三王,而顾与暴秦乱君,竞为奢侈,比方丘陇,说愚夫之目,隆一时之观,违贤知之心,亡万世之安,臣窃为陛下羞之。唯陛下上览明圣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仲尼之制,下观贤知穆公、延陵、樗里、张释之之意。孝文皇帝,去坟薄葬,以俭安神,可以为则;秦昭、始皇,增山厚臧,以侈生害,足以为戒。初陵之樵,宜从公卿大臣之议,以息众庶。
  ○刘子政极谏外家封事
  臣闻人君莫不欲安,然而常危;莫不欲存,然而常亡:失御臣之术也。夫大臣操权柄,持国政,未有不为害者也。昔晋有六卿,齐有田、崔,卫有孙、宁,鲁有季、孟,常掌国事,世执朝柄。终后田氏取齐;六卿分晋;崔杼弑其君光;孙林父、窜殖出其君衍,弑其君剽;季氏八佾舞于庭,三家者以《雍》彻,并专国政,卒逐昭公。周大夫尹氏管朝事,浊乱王室,子朝、子猛更立,连年乃定。故经曰“王室乱”,又曰“尹氏杀王子克”,甚之也。《春秋》举成败,录祸福,如此类甚众,皆阴盛而阳微,下失臣道之所致也。故《书》曰:“臣之有作威作福,害于而家,凶于而国。”孔子曰“禄去公室,政逮大夫”,危亡之兆。秦昭王舅穰侯,及泾阳、叶阳君,专国擅势,上假太后之威,三人者权重于昭王,家富于秦国,国甚危殆,赖寤范睢之言,而秦复存。二世委任赵高,专权自恣,壅蔽大臣,终有阎乐望夷之祸,秦遂以亡。近事不远,即汉所代也。
  汉兴,诸吕无道,擅相尊王。吕产、吕禄,席太后之宠,据将相之位,兼南北军之众,拥梁、赵王之尊,骄盈无厌,欲危刘氏。赖忠正大臣绛侯、朱虚侯等,竭诚尽节,以诛灭之,然后刘氏复安。今王氏一姓,乘朱轮华毂者二十三人,青紫貂蝉,充盈幄内,鱼鳞左右。大将军秉事用权,五侯骄奢僭盛,并作威福,击断自恣,行污而寄治,身私而托公,依东宫之尊,假甥舅之亲,以为威重。尚书九卿州牧郡守皆出其门,管执枢机,朋党比周。称誉者登进,忤恨者诛伤;游谈者助之说,执政者为之言。排摈宗室,孤弱公族,其有智能者,尤非毁而不进。远绝宗室之任,不令得给事朝省,恐其与己分权。数称燕王盖主,以疑上心,避讳吕、霍而弗肯称。内有管、蔡之萌,外假周公之论,兄弟据重,宗族磐互。历上古至秦、汉,外戚僭贵未有如王氏者也,虽周皇甫、秦穰侯、汉武安、吕、霍、上官之属,皆不及也。
  物盛必有非常之变先见,为其人征象。孝昭帝时,冠石立于泰山,仆柳起于上林。而孝宣帝即位,今王氏先祖坟墓在济南者,其梓柱生枝叶,扶疏上出屋,根插地中,虽立石起柳,无以过此之明也。事势不两大,王氏与刘氏亦且不并立,如下有泰山之安,则上有累卵之危。陛下为人子孙,守持宗庙,而令国祚移于外亲,降为皂隶,纵不为身,奈宗庙何!妇人内夫家,外父母家,此亦非皇太后之福也。孝宣皇帝不与舅平昌、乐昌侯权,所以全安之也。
  夫明者起福于无形,销患于未然。宜发明诏,吐德音,援近宗室,亲而纳信,黜远外戚,毋授以政,皆罢令就第,以则效先帝之所行,厚安外戚,全其宗族,诚东宫之意,外家之福也。王氏永存,保其爵禄;刘氏长安,不失社稷:所以褒睦外内之姓,子子孙孙无疆之计也。如不行此策,田氏复见于今,六卿必起于汉,为后嗣忧。昭昭甚明,不可不深图,不可不蚤虑。《易》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唯陛下深留圣思,审固几密,览往事之戒,以折中取信,居万安之实,用保宗庙,久承皇太后,天下幸
  ○刘子政上星孛奏
  臣闻帝舜戒伯禹,毋若丹朱敖;周公戒成王,毋若殷王纣。《诗》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亦言汤以桀为戒也。圣帝明王常以败乱自戒,不讳废兴,故臣敢极陈其愚,惟陛下留神察焉。
  谨按春秋二百四十二年,日蚀三十六,襄公尤数,率三岁五月有奇而壹食。汉兴讫竟宁,孝景帝尤数,率三岁一月而壹食。臣向前数言日当食,今连三年比食。自建始以来,二十岁间而八食,率二岁六月而一发,古今罕有。异有小大希稠,占有舒疾缓急,而圣人所以断疑也。《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昔孔子对鲁哀公,并言夏桀、殷纣暴虐天下,故历失,则摄提失方,孟陬无纪,此皆易姓之变也。秦始皇之末至二世时,日月薄食,山陵沦亡,辰星出于四孟,太白经天而行,无云而雷,枉矢夜光,荧惑袭月,嬖火烧宫,野禽戏廷,都门内崩,长人见临洮,石陨于东郡,星孛大角,大角以亡。观孔子之言,考暴秦之异,天命信可畏也。及项籍之败,亦孛大角。汉之人秦,五星聚于东井,得天下之象也。孝惠时,有雨血,日食于冲,灭光星见之异。孝昭时,有泰山卧石自立,上林僵柳复起,大星如月西行,众星随之,此为特异。孝宣兴起之表,天狗夹汉而西,久阴不雨者二十馀日,昌邑不终之异也。皆著于《汉纪》。观秦、汉之易世,览惠、昭之无后,察昌邑之不终,视孝宣之绍起,天之去就,岂不昭昭然哉?高宗、成王亦有雌雉拔木之变,能思其故,故高宗有百年之福,成王有复风之报。神明之应,应若景向,世所同闻也。
  臣幸得托末属,诚见陛下宽明之德,冀销大异,而兴高宗、成王之声,以崇刘氏,故恳恳数奸死亡之诛。今日食尤屡,星孛东井,摄提炎及紫宫,有识长老莫不震动。此变之大者也。其事难一二记,故《易》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是以设卦指爻而复说义。《书》曰:“伻来以图。”天文难以相晓,臣虽图上,犹须口说,然后可知。愿赐清燕之间,指图陈状。
  ○匡稚圭上政治得失疏
  臣闻五帝不同礼,三王各异教,民俗殊务,所遇之时异也。陛下躬圣德,开太平之路,闵愚吏民触法抵禁,比年大赦,使百姓得改行自新,天下幸甚。臣窃见大赦之后,奸邪不为衰止,今日大赦,明日犯法,相随入狱,此殆导之未得其务也。
  盖保民者,陈之以德义,示之以好恶,观其失而制其宜,故动之而和,绥之而安。今天下俗贪财贱义,好声色,上侈靡,廉耻之节薄,淫辟之意纵,纲纪失序,疏者逾内,亲戚之恩薄,婚姻之党隆,苟合徼幸,以身没利,不改其原。虽岁赦之,刑犹难使错而不用也。臣愚以为宜壹旷然大变其俗。
  孔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朝廷者,天下之桢干也。公卿大夫相与循礼恭让,则民不争;好仁乐施,则下不暴;上义高节,则民兴行;宽柔和惠,则众相爱:四者,明王之所以不严而成化也。何者?朝有变色之言,则下有争斗之患;上有自专之士,则下有不让之人;上有克胜之佐,则下有伤害之心;上有好利之臣,则下有盗窃之民:此其本也。今俗吏之治,皆不本礼让而上克暴,或忮害,好陷人于罪,贪财而慕势,故犯法者众,奸邪不止。虽严刑峻法,犹不为变,此非其天性,有由然也。
  臣窃考《国风》之诗《周南》、《召南》,被贤圣之化深,故笃于行而廉于色。郑伯好勇,而国人暴虎;秦穆贵信,而士多从死;陈夫人好巫,而民淫祀;晋侯好俭,而民畜聚;太王躬仁,邻国贵恕。由此观之,治天下者审所上而已。今之伪薄忮害不让极矣。臣闻教化之流,非家至而人说之也。贤者在位,能者在职,朝廷崇礼,百僚敬让,道德之行由内及外,自近者始,然后民知所法,迁善日进而不自知,是以百姓安,阴阳和,神灵应而嘉祥见。《诗》曰:“商邑翼翼,四方之极。寿考且宁,以保我后生。”此成汤所以建至治,保子孙,化异俗而怀鬼方也。今长安天子之都,亲承圣化,然其习俗无以异于远方,郡国来者,无所法则,或见侈靡而放效之。此教化之原本,风俗之枢机,宜先正者也。
  臣闻天人之际,精枝有以相荡,善恶有以相推。事作乎下者,象动乎上。阴阳之理,各应其感。阴变则静者动,阳蔽则明者暗。水旱之灾,随类而至。今关东连年饥馑,百姓乏困,或至相食。此皆生于赋敛多,民所共者大,而吏安集之不称之效也。陛下祗畏天戒,哀闵元元,大自减损,省甘泉、建章宫卫,罢珠压,偃武行文,将欲度唐、虞之隆,绝殷、周之衰也。诸见罢珠压诏书者,莫不欣欣,人自以将见太平也。宜遂减宫室之度,省亲而之饰,考制度,修外内,近忠正,远巧佞,放郑、卫,进雅、颂,举异材,开直言,任温良之人,退刻薄之吏,显洁白之士,昭无欲之路,览六艺之意,察上世之务;明自然之道,博和睦之化,以崇至仁,匡失俗,易民视,令海内昭然,咸见本朝之所贵,道德弘于京师,淑问扬乎疆外。然后大化可成。礼让可兴也。
  ○匡稚圭论治性正家疏
  臣闻治乱安危之机,在乎审所用心。盖受命之王,务在创业垂统,传之无穷;继体之君,心存于承宣先王之德,而褒大其功。昔者成王之嗣位,思述文、武之道以养其心,休烈盛美,皆归之二后而不敢专其名,是以上天歆享,鬼神祐焉。其诗曰:“念我皇祖,陟降廷止。”言成王常思祖考之业,而鬼神祐助其治也。
  陛下圣德天覆,子爱海内,然阴阳未和、奸邪未禁者,殆论议者未丕扬先帝之盛功,争言制度不可用也,务变更之;所更或不可行,而复复之:是以群下更相是非,吏民无所信。臣窃恨国家释乐成之业,而虚为此纷纷也,愿陛下详览统业之事,留神于遵制扬功,以定群下之心。《大雅》曰:“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孔子著之《孝经》首章,盖至德之本也。
  传曰:“审好恶,理情性,而王道毕矣。”能尽其性然后能尽人物之性;能尽人物之性,可以赞天地之化。治性之道,必审己之所有馀,而强其所不足。盖聪明疏通者,戒于大察;寡闻少见者,戒于雍蔽;勇猛刚强者,戒于大暴;仁爱温良者,戒于无断;湛静安舒者,戒于后时;广心浩大者,戒于遗忘:必审已之所当戒,而齐之以义,然后中和之化应,而巧伪之徒,不敢比周而望进。唯陛下戒之,所以崇圣德也。
  臣又闻室家之道修,则天下之理得,故《诗》始《国风》,《礼》本《冠》、《婚》:始乎《国风》,原情性而明人伦也;本乎《冠》、《婚》,正基兆而防未然也。福之举莫不本乎室家,道之衰莫不始乎榴内,故圣王必慎妃后之际,别遹长之位。礼之于内也,卑不隃尊,新不先故,所以统人情而理阴气也。其尊逋而卑庶也,遍子冠乎阼,礼之用醴,众子不得与列,所以贵正体而明嫌疑也。非虚加其礼文而已,乃中心与之殊异,故礼探其情而见之外也。圣人动静游燕所亲,物得其序。得其序则海内自修,百姓从化。如当亲者疏,当尊者卑,则佞巧之奸,因时而动,以乱国家。故圣人慎防其端,禁于未然,不以私恩害公义。陛下圣德纯备,莫不修正,则天下无为而治。《诗》云:“于以四方,克定厥家。”传曰:“正家而天下定矣。”
  ○匡稚圭戒妃匹劝经学威仪之则疏
  陛下秉至孝,哀伤思慕不绝于心,未有游虞弋射之宴,诚隆于慎终追远,无穷已也,窃愿陛下虽圣性得之,犹复加圣心焉。《诗》云:“茕茕在疚”,言成王丧毕思慕,意气未能平也,盖所以就文、武之业,崇大化之本也。
  臣又闻之师曰:“妃匹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则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仇。”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自上世已来,三代兴废,禾有不由此者也。愿陛下详览得失盛衰之效,以定大基,采有德,戒声色,近严敬,远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