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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掌绝尘
张驿丞笑道:“这囚养的,苍蝇带鬼脸,好大面皮。你的乡里,不过是些乞丐穿窬之辈,难道倒有个戴纱帽的不成?兀自在老爷跟前说着大话。”徒犯道:“不瞒老爷说,小的有个乡里,唤做杨琦,前科忝登三甲进士,如今已选了广西太守,不日出京上任,必由老爷驿中经过。”
张驿丞听他说个杨琦,沉吟了半晌,方才想得,知是那洛阳杨亨员外的孩儿,便打动了他一点良心,低头思忖道:“古人云,一饭之德必酬,纤芥之恩必报。想我昔年,若非他父子仁慈舍手,今已命丧沟渠。屡屡欲思酬报,奈无门路。明日若果是这杨琦,正是我欲偿其父,并偿其子,有何不可?”便问徒犯道:“我且问你,适才讲的那杨琦太守,敢是那洛阳县中杨亨员外的孩儿么?”徒犯道:“正是杨亨员外的孩儿。老爷缘何知他来历?”张驿丞道:“我二十年前,曾在洛阳与他相会。你可知道他父亲杨亨员外,而今还在么?”徒犯道:“那杨亨员外,亡过已将及有二十年了。”
张驿丞道:“也罢。你且站起来,还要仔细问你。你唤做什么名字?”徒犯道:“实不瞒老爷说,小的在洛阳县时,专靠篾几个大老官,赚些闲钱儿过活。后来出了名,绰号就叫做李篾。”张驿丞听说是李篾,便记得起向年在洛阳时节,曾与他做过人命对头。
这还是他度量宽宏,包容含忍,恰不提起旧事,只做不识的一般,便问道:“那洛阳向年有个张大话,你可曾见来?”李篾道:“老爷不要提起,那个囚养的,到是个利害的主顾。二十年前,在洛阳县惹了一场大祸,自逃出了县门,许久竟无下落。而今也不知流落在哪里?”张驿丞道:“可记得他的面庞模样么?”李篾道:“那囚养的,便是烧作灰,捣作末,小的一件件都记得明白,比着小的身材还生得卑陋,一副尖嘴脸,两只圆眼睛,行一步跳一跳的。”张驿丞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那样的人,是一个鹤形生相,日后到得个长俊。”李篾道:“老爷,那副穷骨头,莫说这一世,便是千万年,也不能够长俊。”张驿丞笑道:“你莫要太说得轻贱了。我老爷就是二十年前与那李妈儿做人命的张大话,你怎么便不厮认?”这李篾好似和针吞却线,刺人肠肚系人心,两只眼痴痴的把这张驿丞瞧定,心下却也将信将疑。
张驿丞道:“再与你讲个明白,我昔年带了二百两银子,来到李琼琼家,不料惹了那场大祸,你将五十两当官出首,说我与李妈私和人命,便匿了一百五十两。后来因县主把我张秀姓名,误唤做了杨一,那时当堂面证,将我逐出县门。这可是有的么?”李篾见说得点对,方才肯信,倒身下拜,磕头就如捣蒜一般,却便哀告道:“小的有眼不识贵人,罪该万死。若说起向年事,原不是小人的见识,都是我原结义哥子方帮的诡谋。小人今日摆站到此,也还是那时根脚。望老爷洪开一面之恩,既往不咎罢了。”
张驿丞连忙下阶搀起道:“说那里话,而今世态,仇将仇报者虽有,那仇将恩报者尽多。这是宁使你不仁,莫使我不义。我仔细想来,向年若非你每将我激转金陵,缘何得有今日?果然不知置身于何地矣。”便取出衣帽,着他换了,再问道:“你可晓得书写么?”李篾道:“略晓一二。”张驿丞道:“我这驿中,正少一个写公文的。你既会得书写,何不就在我衙中居住了罢。”李篾道:“小人实当万死之徒,深蒙老爷不咎前非,转加恩赐,已出望外,自当供鞭凳之役,效犬马之劳,敢不唯命。”张驿丞道:“古人道得好,饮不饮,村中水,亲不亲,故乡人。今后把前事一笔都勾,早晚百凡公务,全赖检点,足见腹心。”这回李篾真个是脱灾致福,转祸为祥。从此,张驿丞把他留在衙内,就如弟兄相待一般。
看看过了半月,只见广西太守杨琦经过,要讨人夫十名。张驿丞想道:“我几欲偿他父子深恩,若此时不报,更待何时?只有一件,我官卑职小,怎么好与他相见?哦,我有个道理。”便去取了三百两银子,整齐六锭,双手托着,跪在路旁。
只见那杨太守坐着一乘京轿,远远抬来,看见张驿丞,便问道:“那路旁跪的是甚么官儿?”张驿丞道:“桃园驿驿丞迎接老爷,送有下陈在此。”杨太守仔细一看,见是几个元宝,便觉有些疑惑,问道:“那驿丞既送下陈,如何要这许多银子?”驿丞道:“驿丞有一言禀上。驿丞向年曾流落在老爷贵县,深蒙太老爷宽仁厚德,仗义疏财。至今二十余载,每思酬报无门。今幸老爷驾临,特效衔结之意。”杨太守道:“你这驿丞,唤甚名字?”张驿丞道:“驿丞唤名张秀。”
你看杨太守,毕竟是做官的人,心下聪慧,低头一想,便记得起有个张秀,曾窃他父亲三百两生钱去的,微微笑道:“你这驿丞,敢就是洛阳的张大话?怎知今日与你宦途萍水。原来如此,怎么拂你好情?”叫长随 的,快扶起来。张秀便把银子递与长随收下。杨太守道:“张驿丞,我看你如此迈年,怎供得这般贱役?待我明日荐你转一个好衙门去。”张驿丞道:“若得提掇泥途,实老爷再造之恩。”便向袖中取出一个手本送上,道:“这是人夫十名,求老爷逐名亲点。”杨太守即唤长随,逐名点过,果然人数俱齐,便道:“张驿丞,多多生受你了。”这张秀磕头起身便去。
原来那桃园驿,过去十余里路,有个高冈,唤做黄泥岭。这黄泥岭,是最多盗贼的去处。不想这张驿丞送杨太守的三百两银子,先漏泄了风声。那一伙毛贼,各持器械,专在那里等候。这杨太守正来到石亭子下,你看那一伙强人,上前大喝道:“唗,这官儿快下轿来,送出买路钱,饶你性命去!”惊得那些人夫,抬杠的撇了杠,抬轿的丢下轿,一个个尽皆躲去。有两个为首的强人,竟把杨太守扯下轿来,将绳子捆住,好似那四马攒蹄一般,掣剑大喝道:“快快送出金银便罢,牙迸半个不字,把你一剑挥为两段!”这杨太守吓得一身冷汗,口中就如吃蒙汁药的,只好眼睁睁看着那些强人,把这几杠行李尽行劫去。
说那张驿丞,正在衙里坐卧不宁。忽见两个夫头,慌慌张张,赶来报道:“不好了。杨太守老爷在黄泥岭被盗劫了,还捆缚在那里。”张驿丞听了,大惊道:“决是那三百两的祸胎。罢,罢,罢。这是我送他偿恩,终不然送他陷命。”便唤了李篾,各带防身器械,一口气连忙赶到黄泥岭上。
只见那杨太守还捆缚在亭子上,那些行李杠,俱被劫去,单单剩得一乘空轿。杨太守见他两人赶到,眼中流泪,那里还说得一句。李篾便去解了缚,扶到石墩上坐着。这张驿丞厉声喊叫道:“甚么毛团,敢来寻死!”
你看那伙强人,听得山冈上有人叫喊,撇下行李杠,手持器械,赶上山坡。那张驿丞挺身上前,交了数合,措手不及,被他劈面一刀,砍倒在地。可怜一个多年张秀,霎时送命在这伙毛团手里。李篾见张驿丞杀死,忍不住心头火发,便向腰间掣出明晃晃钢刀,拼命向前抵敌。那伙强人,那容分说,尽着力,也是劈面一刀,又把李篾砍倒在地,急急奔下山坡而去。噫,这回张驿丞为杨太守丧了残生,李篾又为张驿丞送了性命。恰正是:
棋逢对手难回避,两个将军一阵亡。
毕竟不知后来这张驿丞与李篾两个尸骸怎生结果?那杨太守如何脱得下山?再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猛游僧力擒二贼 贤府主看演千金
诗:
从来豪杰困蓬蒿,埋没形踪可自嘲。
一身虽逐风尘浑,素志还期岁月消。
名利两捐还敝屣,千金一掷等鸿毛。
漫将青眼频相觑,笑杀区区儿女曹。
却说杨太守见他两人杀死,无计可施,正是羊触藩篱,进退两难之际。忽听得后面远远喊来,恰是那两个去报张驿丞的夫头,带领一伙徒夫,一个个执着器械,拿着石子,齐赶到亭子边。只见本官和李蔑,都被砍倒在地,单单留得个半死半活的杨太守。众徒夫问道:“老爷,不妨事么?”杨太守道:“只可惜了你本官。你们下冈,快去取两口棺木来,且把他二人尸骸收殓。便着几个抬我下山,寻个僻静寺院,暂寓几时。慢慢的筑下坟茔,将他二人殡葬,才好起身。”众徒夫道:“老爷还转到驿中,消停几日便好。”杨太守道:“你们却不知道,或上任的官,只走进路,再不走退路。只是下山寻个寺院借寓了罢。”
说不了,两个徒夫,扛了一口棺木,走上冈来。杨太守问道:“如何两个尸骸,止取得一口棺木?”徒夫道:“老爷有所不知。我本官在日,常是两名人夫,止给得一名口粮。而今只把一口棺木,殓他两个,却是好的。若用了两口棺木,我本官在九泉之下终不瞑目。”杨太守喝道:“唗,休得闲说。这是甚么好去处,再站一会,连我的性命也断送在此了。”两个徒夫见杨太守着恼,急转身奔上山冈。不多时,又扛了一口棺木上来。杨太守就在山冈上,只拣上号一口双 的,殓了张驿丞,一口次号的,殓了李篾。收殓停当,又着二十名人夫轮流看守。
他端然乘了轿,着几名精壮徒夫,前后拥护,抬下山来。不上一二里,只见那些跟杨太守的长随和那抬杠的人夫一伙,尽躲在山坡下深草丛中,伸头引颈,窥探消息。看见杨太守抬下山来,一齐急赶上前,假献殷勤,你也要夺抬,我也要夺抬。杨太守大怒道:“你这伙狗才,见死不救!适才我老爷在危急之处,一个个尽躲闪去。而今老爷脱离虎口,一个个又钻来了。且下山去,送到平里,每人各责四十。”众人不敢回说,只是小小心心,低着头抬着轿,飞奔下山。
此时已是酉时光景,只见那金乌渐坠,玉兔东升,行了半晌,全不见些人烟动静。杨太守心中害怕,道:“你们下山,又有多少路了?”众人道:“离了黄泥岭,到此又有三十余里。”杨太守道:“天色将晚,你众人已行路辛苦。怎么来这半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没个道院禅林,还向哪里去投宿?”众人道:”爷请自耐烦。下了这一条岭路,再行过五六里,就有一座禅林,唤做白云寺,那里尽多洁净僧房,尽可安寓。”
杨太守听说,只得耐着性,坐在轿中,一路凝眸盼望。看看下得岭来,忽听得耳边厢迒迒 晚钟声报,满心欢喜,道:“那前面钟声响处,敢就是白云寺了?”众人道:“那里正是。只求老爷到了寺中,将功折罪罢。”杨太守道:“也罢。古人云,慈悲看佛面。这般说,且饶过你们这次。”
霎时,到了山门,杨太守慢慢走下轿来。抬头一看,只见山门首有一个朱漆扁额,上写着五个大字云:“敕建白云寺”。有两个小沙弥,恰好坐在山门上,拿着一部《僧尼孽海》的春书,正在那里,看一回,笑一回,鼓掌不绝。忽见杨太守下轿,连忙收在袖中,走进方丈,报与住持知道。
那住持长老,急急披上袈裟,出来迎迓。同到大雄宝殿上,逊了坐,送了茶,便问道:“老爷还是进京去的,还是上任去的?”杨太守便把黄泥岭劫去了行李杠,杀死张驿丞的事,一一从头至尾细说。住持道:“老爷,这样讲,着实耽惊受害了。”便唤道人整治晚斋侍候。
杨太守道:“这到不劳长老费心,止是寻常蔬食,便充馁腹,不必十方罗列。只把那洁净的静室,洒扫一间,下官还要在此假寓旬日,待殡葬了他二人,方可动身。早晚薪水之费,自当重酬。”住持躬身道:“老爷,太言重了。只恐接待不周,量情恕宥就是。但只一件,荒山虽有几间静室,日前因被雨露倾塌,至今未曾修葺。那方丈中到也洁净,只是蜗窄,不堪停老爷大驾。”杨太守道:“你出家人,岂不晓得,心安茅屋隐,性定菜根香的说话。”
说不了,道人摆下晚斋,整治得十分丰盛。杨太守见了,便对住持道:“我适才已讲过,不必十分罗列。况且你出家人,这些蔬菜俱是十方募化来的,我便吃了也难消受。”住持道:“老爷有所不知。而今世事多艰,十分檀那竟没有个肯发善心。去年正月十三,佛前缺少灯油,和尚捐了五六两私囊,蒸了二百袋面的斋天馒首,赍了缘簿,踵门亲自到众信家去求抄化一抄化,家家尽把馒首收下,哄和尚走了,半年依旧把个空缘簿撇将出来。和尚忍气不过,自此以后,就在如来面前焚信立誓,再不去化缘。”杨太守道:“既是你出家人自置办,一发难消受了。”没奈何,只得凭他摆下,各件勉强用些。便唤长随分付:“众人行路辛苦,都去图一觉稳睡,明早起来听候发落便了。”住持又分付道人:“再打点两桌晚斋,与那些伏侍杨老爷的人夫吃了再睡。”
这杨太守吃了晚斋,便要向静室里睡。那住持殷殷勤勤,捧了一杯苦茶,双手送上。杨太守接过,道:“生受了你。只是一件,我一路劳顿,却要先睡了。你请自去安寝罢。”那住持哪里肯去,毕竟站立在旁,决要伺候睡了才去。这杨太守睡在床上,一心想着张驿丞、李篾二人,为他死于非命。唧唧哝哝,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早惊动了间壁禅房里一个游方和尚。
这游方和尚,原是陕西汉中府白河县人,只因代父杀仇,埋名晦迹,云游方上,尽有二十多年。后来到少林寺中,学了些防身武艺,专好替世间人伸不白之冤,除不平之事。他正在禅房练魔打坐,听得杨太守唧哝了一夜,次日黎明,特地推进房来,只见杨太守恰才呼呼睡熟,厉声高叫道:“ ,官家唧哝了一夜,搅乱洒家的魔神,却怎么说?”杨太守猛然惊醒,定睛一看,只见这和尚形貌生得甚是粗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