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绝尘

  说这院子,次早起来,遵着老夫人严论,把那哑厮发出门,随即写了几张招子,到处一贴。上云:
  李府自不小心,于本月初十夜被风吹出美人图像一幅,上有“姑苏高屿”四字,不知遗落何处。倘有四方君子收获者,愿出谢银若干,知风报信者,谢银若干。决不食言,招子是实。
  那院子把招子四路贴遍,并不见一毫消息。
  老夫人见没处寻觅,终日怏怏不乐,抱闷在心。一日,若兰小姐慰解道:“母亲,孩儿尝闻古人有云:‘得马未为喜,失马未为扰’。只是一件,孩儿若是别样花卉,便能想像,向针指中刺绣得出。这一幅美人图像,孩儿便要刺绣将来,终难下手,却怎么好?”老夫人道:“孩儿说那里话。那美人图,原是丹青画就,岂是针指绣成?”小姐道:“母亲,一发是容易的事。孩儿想,这世间难道只有这一个画美人图的丹青妙手,别没了第二个画师?便去再请一个有名的来,重画一幅就是。”
  老夫人笑道:“孩儿言之有理。你却聪明了一世,我做娘的到懵懂在一时。”便唤院子来问道:“道临安府中哪里有出名的好画师么?”院子回答道:“老夫人在上,这本处没有出名画师。若要画些花卉鸟兽,便是这里转弯有几个画工,也将就用得。若要从前画那一幅美人图像,决要到姑苏去请那个当年老爷在日原画这美人图的老画师高屿到来,方才合式。”老夫人道:“我想,老爷初请他来画这美人图的时节,那高画师年已衰迈。至今又隔了几年,也难卜他存亡踪迹。”院子道:“那高画师两月前,贾尚书老爷曾特地请他来画了几幅寿轴,才回到姑苏不多几时。”
  老夫人道:“既然如此,姑苏却有多少路程,须要几个日子,方才得到?”院子道:“此去姑苏约有一千余里。若要来往,须得一个月余。”老夫人道:“也罢。我就多与你些盘缠,今日便要你起身去走一遭。只是早去早回,免使我在家悬悬久望。”
  说这院子,便去收拾行李,乘着便船,一路顺风,不上六七日,就到了姑苏城。遍处寻访,方才觅得高画师居处。
  说这高屿画师,原是姑苏人氏,一生唯以丹青自贵,也算得是姑苏城中第一个名人。聘请的俱贵戚豪门,交往的尽乡绅仕宦。
  这院子走到他家门首,只见一个后生执着柬帖,正待走进门去。院子上前道个问讯,后生道:“老哥是哪里来的?”院子道:“小可是临安府李刺史老爷家,特来相请高画师的。”后生道:“来得恰好,我家画师正待这两日内要到临安贾尚书老爷府中贺寿。请到堂前少坐,待我进去说知。”院了便到堂前坐下。
  这后生进去不多时,只见那老画师扶着一个小厮,慢慢的走将出来。院子连忙站起,仔细观看那老画师:
  皓首飞星,苍髯点雪。戴一方乌角巾,提一条蛇头杖。越耳顺未带龙钟,近古稀少垂鹤发。潇洒襟怀,谁识寰中隐逸;清奇品格,俨然方外全真。
  那老画师笑吟吟问道:“足下是何处来的?”院子道:“小可是临安李刺史老爷府中,特来相请。”老画师道:“那李刺吏,莫非是数年前接我去画美人图的么?”院子连忙道:“那正是我老爷。”
  老画师道:“你刺史老爷已亡过数年,足下还是奉何人台命,不惮千里而来,相召老夫?”院子道:“小可正奉老夫人之命,敢迎老画师同到临安,重画那一幅美人图像。”老画师道:“原来如此。老夫日内正欲买棹亲抵临安,到贾尚书府中贺寿。既是老夫人相召,顺便趋往就是。”分付家童快备茶饭款待。便留院子家下住了两日,再去买了船只,一齐同到临安。
  老画师到李刺史家,便请老夫人相见。老夫人道:“老画师愈比当年精健了。”画师道:“老夫人在上,老夫记得昔年刺史老爷命画美人图的时节,至今又越数年,真同一瞬。今日不知老夫人相召,有甚指教?”
  老夫人道:“老画师请坐,今有一言咨启。当年先人存日,不惜千金,广置歌姬六院,便延老画师画作一幅图像。谁知先人倾逝之后,六院歌姬尽皆星散。但是仅仅遗下得那一幅美人图,留为故迹。不期月前偶然失去,竟无寻觅。这是先人故物,岂可一旦轻遗。老身想得,当年那一幅原是老画师手就,至今虽隔数载,料然老画师未得顿忘。因此特地遣仆远驰,迎到寒家,敢求佳笔。”
  老画师听罢,沉吟半晌,方才回答道:“那幅美人图,虽是老夫向年画就,那时节有六院美人面貌现前。今日人亡岁久,教老夫一时落笔难成,这却如之奈何?也罢,老夫不敢推阻,只求老夫人分付洒扫一间幽静书房,待老夫慢慢用些细巧工夫,想像画一幅儿便了。”老夫人便唤院子收拾了一间书房,摆列下金笺玉砚,便把老画师延入。
  原来这书房中原挂着一幅观音佛像,刺史公在日,早晚焚香供奉,祈祷甚灵。自刺史公亡后,一向没人奉祀,久绝香火。每尝时,白昼里就向书房现出金身,这也是那观音大士欲显灵通。
  这画师独坐空房,对着笺,蘸着笔,尽尽想了一日。看看想到天晚,方才有些头绪。正待提起笔来,只见满房中霞光闪烁,瑞气纷腾,忽然现出一座金身,恰正是观音大士神像,左边善财,右边龙女,手执着杨柳净瓶,脚踏着连花宝座。老画师见了,慌慌张张跪下叩首道:“大士白昼现身,敢是触悟弟子一时迷性?”恰便低头就拜,只见一时间霞光散去。
  老画师连忙站起,正待走到堂前,说与老夫人知道。忽见那桌上已列着一幅现成画像,便展开仔细一看,上有“姑苏高屿”四字。原来就是向日失去的那一幅美人图,却被观音大士摄取转来。
  这老画师见了,满心欢喜,连忙拿了,急急走到堂前,送上老夫人,便把观音大士现出金身,一一备说。老夫人便请小姐出来,一同细看,果然是那一幅美人图像。老夫人喜道:“这非是老画师入神摹想,怎得观音大士显此灵通?”随唤院子,当晚整备齐供,先向神前叩谢。
  次日,安排酒肴,又取出白金十两,奉酬了老画师。这画师再三推逊不过,只得勉强收下,遂拜辞了老夫人,竟到贾尚书府中贺寿。后被贾尚书苦苦相留,又盘桓了十数日,方才回转姑苏。
  毕竟不知那幅美人图被观音大士摄了回来,这文荆卿后来怎地得知消息?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诉幽情两下传诗 偕伉俪一场欢梦
  诗:
  女貌才郎两正宜,从天分付好佳期。
  拨雨撩云真乐事,吟风咏月是良媒。
  襄王已悟阳台梦,巫女徒劳洛水悲。
  锦帐一宵春意满,不须钻穴隙相窥。
  说这文荆卿自得了那幅美人图,心中老大欢喜,就如珍宝一般爱惜,不忍轻弃,便收贮在那锦囊内。每至黄昏灯下,取将出来,展玩一番。只见那夜月光惨淡,花影纵横,惟闻一派鸟声断续,陡然惹起乡心,遂向灯前口占一绝云:
  孤枕孤衾独奈何,几宵孤梦入姑苏。醒来怕对孤灯照,闪得孤影分外孤。
  吟毕,便唤安童道:“我今夜兴味萧然,寂寥倍甚。你去对店主人说,把昨日窨下的新刍提一瓮来,明日一并算帐。”安童摇手道:“官人,这遭教安童也难去对他说。我想,到他店里将及一月有余,租钱不要说起,便是酒也吃了他百十余瓮,哪曾有分文付他。明日算将起来,把安童作了酒帐,也还是扯不直来。”
  文荆卿道:“唗!小厮出言无状,况我嫡亲叔父,尚且不能禁得我饮酒。你样说,到要思量拘管我么?”安童道:“大官人,又错怪着我了。你莫说是吃他百十余瓮,就是吃他百千余瓮,也与安童有甚干涉?只虑一件,大官人那日来得忒甚匆忙,又不曾设处得些盘缠,只是囊箧 空虚,明日店主人把租钱酒帐开算起来,终不然唱一个喏儿,随我们踱出门去。大官人,你便官模官样,他还让你斯文一脉。那时到与安童费唇费舌,可不是教我进退两难。”
  文荆卿听他说罢,低头暗想一会,便微笑道:“小厮果然句句讲得有理,真个错怪了他。算来百十瓮酒,就得几十贯钱,若再积上几十瓮,明日那得这若干钱来还他酒债。俗语云:相逢尽道谁家好,不饮由他酒价高。只是我酒痴生从来没个断酒之夜,今晚没奈何,试断一断罢。安童,我听你适才说那几句,甚有几分道理,倒把你错埋冤了。只一件,看这月白风清,迢迢良夜,教我旅况凄其,孤眠难觉,怎捱得那般滋味?你与我把窗儿半掩,放些月色进来,再把那幅美人图像取将出来,待我细细看玩一回,以消睡魔便了。”
  安童道:“大官人,说便是这样说,酒还是断不得的。安童适才将就携得几杯在此。”文荆卿笑道:“安童,既是还有几杯酒儿,你何不早说?”安童道:“大官人开着口就是一瓮两瓮,教安童怎么好说。”文荆卿道:“你快去拿来,待我将就饮了,捱过今夜罢。”安童便去携了一把小小磁壶,里面止有三四合酒,却正是昨日的新刍。
  文荆卿接过手,掀起壶盖,把鼻孔嗅了两嗅,拍掌大笑道:“这还是我酒痴生酒运未衰,毕竟绝处逢生。今夜这几合酒,就如几瓮一般,莫要浪饮尽了。安童,快把美人图取来展开,权当一品肴馔,待我慢慢的畅饮一杯,有何不可。”安童连忙走向案上,提出锦囊,摸了半日,摸个不着。再将灯来,各处搜寻,那里见有什么美人图。便来回答道:“大官人,你今日也是美人图,明日也是美人图,这美人图今也不知去向了。”文荆卿道:“胡说。我昨晚还取出来,向灯前展玩,难道今日就没了踪影?况这房中又没人来往,终不然被谁私窃了去?早早还向各处寻觅一番。”
  安童道:“大官人,我却想得起了,前者自从买回之后,只见到处尽贴招子,说是什么李府失去美人图一幅,收获者谢银若干,报信者谢银若干。想是官人昼夜展看,倒被这店主人弄去了,赚他的赏钱,也不见得。”文荆卿惊疑道:“那招子果是你亲见来么?”安童道:“终不然又是安童吊谎?明日就与大官人同去看个仔细就是。”
  文荆卿道:“且住,这就是店主人窃去了,还不可便去问他。只待明日依旧去站在那花园门首,伺候那个当日卖与我的哑园公出来,问个明白,然后再与他讲话,也未为迟。”安童道:“大官人,这正是闭口深藏舌的,是个道理。”文荆卿便分付安重,掩上窗儿,早早收拾睡了,明早起来同去。安童领诺,是夜寝睡不题。
  却说文荆卿次日同了安重,来到花园门首。只见紫门半掩,静悄无人。两个等了半日,哪里见有哑园公出来?安童道:“官人,我们站这好一会,并不曾见个人影,终不然那哑园公一日不出来,我们就等一日,一年不出来,我们就等一年?且待我走进去,打探一个消息。”文荆卿道:“安童讲得有理。若是进去,见了那园公,须悄悄唤他出来,待我问个详细。”
  你看这安童,轻轻推开了那两扇园门,到做出大模大样,慢慢踱将进去。转过木香棚,又过蔷薇架。只见满园中都是奇花异卉,开得芳菲烂熳,一步走一步夸奖道:“好一座齐整的花园。便是蓬莱瑶岛,却也差不分毫。”渐渐的又走到芙蓉轩,抬头一看,见那高楼上站着两个女子,生得姿容绝世,正在那里展开一幅画儿,仔细看玩。
  你道那两个女子是谁?原来一个就是李若兰小姐,一个是侍婢琼娥。那一幅画儿,原来就是观音大士摄回的美人图。这安童连忙闪避在那花阴下,远远定睛偷看。只见那侍婢把那幅画儿背将转来,却被安童认得,他恐楼上瞧见,不当稳便,轻轻的依着旧路,走将出来,对着荆卿道:“官人,古人说得好: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那一幅美人图,果被那店主人窃去了。”
  文荆卿道:“你可访着些信息?”安童道:“官人,安童走将进去,那园中的齐整都不要讲起,只见高楼上站着两个内家,不过二八青春,生得如花似玉,百媚千娇,正在那里展开一幅画儿看玩。安童仔细偷瞧一会,原来就是那幅美人图。”
  文荆卿听说,便喜孜孜问着安童道:“有这样事?你却认得真,果是那幅美人图?莫要错看了。”安童道:“而今待安童在这园门首等候。大官人,你悄悄进去瞧一瞧看。”这文荆卿适才听说有两个内家,便拴不住心猿意马,轻轻走将进去,恰好那小姐还未下楼。
  那小姐在楼上瞧见这文荆卿,人品少年,更加风流俊雅,心中便已十分可意。遂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把两扇窗儿半开半掩,仔细瞧了一会,蓦然惹起闺情。便说一句话儿,先赚了琼娥下楼,遂展娇喉,吟一绝云:
  睡起无聊闷不开,春情撩乱倩谁排?
  桃花欲向东君放,借问刘郎 何处来?
  文荆卿听罢,暗自夸奖道:“好一个着人的小姐。听他细语娇声,犹胜新莺巧啭;藻词秀韵,还过绝蕊初开。那诗中语句,分明默露春情,倒有几分见怜我文生的意思。不免也吟一首,回他则个。”遂吟云:
  误入桃源津已迷,徘徊花外听莺声。
  胡麻果作刘郎糁,好敕仙娥指路歧。
  那小姐听罢,便叹了一声道:“好一个风流才子,不知是那一家的?听他,其音清,其词丽,非大有才识,何能以诗自媒。”言未了,只见琼娥忙来迎请道:“小姐,老夫人等你去吃早膳。”这小姐正欲慢谈心曲,忽被琼娥走到,心下仓皇无计。没奈何,只得下楼进去。
  说这文荆卿,闪在花阴下,站了一会,侧耳细听半日,不见那小姐做声。抬头一看,只见那楼窗已闭,人影悄然,便道:“呀,原来那小姐已下楼去了,我还在此则甚?倘被人来瞧破,把甚言语抵对?只是一件,那小姐适才诗句分明为我而吟,只不知几时共得一场清话,这相思真害杀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