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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掌绝尘
不多时,台已搭完。假天师走上台去,取出法器,一只手捻着玄武诀,一只手执着七星剑,口中念动真言咒语,向西南角上喷了一口法水。猛可的竹林里晰晰飒飒起了一阵阴风。众人吃惊道:“妖怪来了,妖怪来了!”假天师等待这阵风头过去,连把符烧了三道,又把咒来念了一遍,将剑向东北角上一指,只见半空中扑的甩下两条白雪雪的东西来。
众人赶上前去一看,却是死的两个玉面狐狸,有诗为证:
孽畜成精屡害人,李家庄上久为邻。
千般变幻妖娆态,百计装成窈窕身。
顷刻从教输意气,须臾必欲耗精神。
天师虽假法不假,似雪双亡现本真。
一齐把舌头乱伸,道:“好法术,好法木。这两个妖精作怪多年,今日结果在这天师手里。且请天师到敝庄去,待我众人打点些薄礼相谢。”陈亥、江顺道:“这是我们请来的,如何要你们众人相谢?”众庄上人道:“二位相公,这是替我们一方人除害,怎么说这句话?”一面扯扯拽拽,只得又转到庄上去。
众人把酒肴整治将来,大家饮了一会。酒至将阑,又送出三两银子与假天师。假天师不好便收,陈亥、江顺也难好教他不要收,推逊多时,假天师只得笑纳了。三人遂作别起身,同进了城。假天师便要分路回去,陈亥、江顺再三留到娄府去,假天师坚执推辞,陈亥、江顺遂与分路。
两个恰正回到娄府,只见门楼外歇着两乘轿子,便去问管门的。却是俞公子与林二官人,因知昨夜事情,两下齐来探望。只得站在门楼外,等了一会,直待送客出来,方才进去。见了娄公子,便问道:“公子可无事么?”娄公子道:“只是精神有些倦怠。”陈亥取笑道:“这是昨夜忒风流过度了些。”娄公子道:“可拿得些甚么妖怪?”陈亥、江顺道:“却是两个玉面狐狸。”
娄公子道:“好,好,也替地方人除了害。如今假天师在哪里?”陈亥道:“李家庄上谢他三两银子,先回去了。”娄公子道:“这应该留他回来,我这里还要谢他。”陈亥道:“我们同进城来,苦苦相留,他十分推却,只得任他去了。公子若有这个意思,明日着人送些礼去谢他便了。”娄公子道:“言之有理。”便分付洒扫西廊下书房,与江顺宿歇,把他的马匹,带到后槽去喂草料。
次日,江顺起来,便要作别回去。娄公子那里肯放,只得一连又住了十多个日子。一日,正在堂前与娄公子告别,忽见门上人进来,说道:“外面有个报夏方信息的要见。”遂又站住了脚。娄公子便教快请进来。
那人进见娄公子,倒身便揖。娄公子问道:“足下可晓得夏方的信息么?”那人道:“小子曾与他识认,半月前他被荆州一个流棍,叫做甚么‘走盘珠’的撞见,衣囊物件尽皆劫去。如今来又来不得,去又去不成,现住在杨公庙里。”娄公子道:“我常闻得他说,荆州有个甚么‘走盘珠’,原是他的对头,今日敢是冤家相遇了。”
江顺道:“杨公庙不知在那个所在,此去有多少路程?”那人道:“出西门去,离城约有五十里地面。”江顺道:“待我去看一看来。”陈亥道:“江兄,若果是夏方,决要同他转来。”江顺一边走,一边答应道:“自然,自然。”走出大门,把马带将过来,一脚跨上,随手扬鞭,腾云而去。
不满两个时辰,就到杨公庙了,连忙下马,走进庙门一看,却是冷清清的古庙。四下墙垣壁落,尽皆坍塌。中间神像,也是东倒西歪。香烟并无一些,哪里见个人影。江顺暗忖道:“这决不是那报信的人吊谎,莫非他知我来的消息,先避到哪里去了。”正待走转身来,只听得神柜内有呻吟之声。
江顺偷睛瞧了一瞧,却见一人睡在那里。江顺便问道:“你就是夏方么?”那人道:“我就是夏方,你敢是‘走盘珠’的羽翼么?”江顺笑道:“你果是夏方,可还认得我江顺否?”夏方道:“江顺原是我相知朋友。他三年前已曾往延安府去,至今未回。难道你就是江兄?如何知我在此?”江顺道:“你且出来,认我一认,便知端的。”
夏方便慢慢哼哼向神框里钻将出来。见了江顺,仔细一看,两眼汪汪,便说道:“江兄,我今番落魄得紧了。这几年你晓得我的行径么?”江顺道:“我听人说将起来,都是你自取之祸。”夏方道:“这句话是甚么人讲的?”江顺道:“是娄公子对我说的。”夏方道:“他还说我些什么短处?”
江顺道:“他说,两年前骑了他一匹青骢马去,卖了五千两银子。去了一向,端然弄得个没下梢回来,又亏他收留了你。两月前,突然间又拿了陈亥的许多衣物走了出来。当初是我不合把你荐将进去,只指望做个久长相处,今朝做得这样不尴不尬,教我体面何存?”夏方道:“江兄,我也晓得别人家东西,欺心来的,到底不得受用。只是一时短见,谁想有这个日子。”江顺道:“你如今懊悔也是迟了。却有一说,依他失单,开上许多物件,难道俱是没有的?”
夏方道:“江兄,一言难尽。起初青骢马一事,不必言矣。如今我又承娄公子收留,并无半句说及前情,此莫大之恩,今生无可报答。只是陈亥同在书房,体面上却象相知,时常有些侮我之意。及至端阳,同往凤坡湖看斗龙舟,不想俞公子招他下船饮酒,他不肯去,我好好劝他,既承俞公子相招,决用领情的。他就怪我起来,出言无状。后其间,端被俞公子扯下船去了,止剩得我一个,带了小厮回来。心中其实忿他不过,便呆着主意,只望拿了那些东西到别州外府去,变卖些银子,做个资生之本。谁知冤家路窄,来到这杨公庙里,劈头撞着那荆州府一个回子的光棍,名唤沙亨尔,绰号走盘珠,与我有些夙忿,结合几个贼伴,把那些衣囊物件尽行打劫,刚刚留得这条穷性命,还不知死活何如。”
江顺道:“看你这等一个模样,终不然在这冷庙中过得日子。如今待我依旧送你到娄公子府中,他那里还毕竟是养人之处。”夏方道:“江兄所言,甚是有理。只因我做了这两件歹事,何颜再见江东父老?”江顺道:“你既不肯转去,必须寻个长便才好。你的主意,还要到何处安身?”
夏方道:“我在这里,决然安身不牢。不知仍旧到湖广紫石滩莲花寺去,寻我孩儿夏虎过几个日子罢。”江顺道:“此去湖广,路程遥远,非一日二日可以到得。腰边并无分文,这等形状,如何去得?”夏方见江顺说了这番,流泪如雨,道:“这也说不得。事到其间,情极无奈,那顾得羞耻两字,一路上只是求乞便了。”
江顺道:“我你都是衣冠中人,须要循乎天理,听其自然。宁可使那贫窘来迫我,安可自去逼贫窘,还说这样没志气的话儿。也罢,我也不好劝你回去,幸得我今日正要到一个所在,身边带得有三四两零碎盘缠银子,你可拿去。千万再不要在这里耽延,明早速速起身去。”夏方道:“江兄既有这段美情,正是起死回生。我做兄弟的,无可补报。”江顺笑道:“三四两银子,哪里不结识个人,况尔我原是旧相知,何必计论。”遂向袖中把银子摸将出来,双手递与夏方。
夏方接了,道:“江兄,银子接了你的,只是我这个模样,不知几时才捱得到哪个所在。”
江顺暗想道:“正是,倘到前途去,行走不便,万一有个不测,却怎么好?”又向夏方道:“我乘着一匹马在此,一发送与你乘去罢。”夏方便欢天喜地道:“难得江兄这等厚情,与我银子,又与我马,今生骑了江兄的马,来生决要做一马,偿还江兄恩债。”
江顺道:“朋友有通财之义,何须挂齿。天色已晚,我还要进城,你可随我到外面,把马交付与你,我好回去。”夏方随他走出庙门,看了那匹马,仔细相个不了。江顺道:“这马虽然比不得五千两的青骢,也将就走得几步,只是一路上草料要当心些。”夏方答应道:“这个是我自己事,晓得,晓得。”便把缰绳带在手中,两下拱手而别。诗曰:
不义得来不义失,栖迟冷庙生难必。
多亏银马并周全,千里寻儿获安逸。
说这娄公子与陈亥等到一更时分,还不见江顺回来。正在那里说他,只见门上人进来说道:“江相公回来了。”陈亥道:“同了甚么人来?”门上人道:“只有江相公一个。”娄公子便着家里提灯出来引导。
江顺进到中堂,娄公子问道:“江兄回来了,可曾见得夏方么?”江顺道:“不要说起,一发落托得紧在那里。”娄公子道:“怎么不与他同来?”江顺道:“小弟再三劝他,他再四推却。说道:‘纵然公子宽宏大度,有何嘴脸再去相见。’”陈亥道:“这样说,他还有些硬气。”娄公子道:“他既不肯转来,毕竟要到何处安身?”江顺道:“他说有个孩儿名唤夏虎,现在湖广道紫石滩莲花寺里。他的意思,如今要投奔那里去。”
娄公子道:“他又错了主意,我这里到湖广,也有无数路程,终不然赤手可以去得么?”江顺道:“不瞒公子说,小弟见他十分狼狈,身边带得几两银子,尽数与他做了盘缠。”陈亥道:“世间有你这样的好人,见了这个贼朋友,还肯把银子结识他。”娄公子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也是江兄看旧相处面上。”
看看到了二鼓,江顺道:“小弟行了这一日,身子有些困倦,意欲去睡。”娄公子道:“先请稳便。”遂着家童分付管槽的把江相公的马好喂草料。家童回道:“江相公并不曾骑马转来。”江顺道:“实不相瞒,小弟的马,也与夏方去了。”陈亥道:“莫非又被他骗去的?”江顺道:“这是小弟怜他一路上行走不便,特地把他骑去的。”娄公子道:“这个又是江兄。若是小弟,决然不肯。”江顺作别,先进书房睡了。娄公子与陈亥又在堂前坐一会,方才进去。
次日,江顺起来,便与娄公子作别起身。娄公子道:“江兄,此行还是到哪里地方?”江顺道:“小弟还要到延安府去走一遭。”娄公子道:“几时再得相会?”江顺道:“多只一年,少只半载,决有个聚首的日子。”
陈亥道:“江兄的马与了夏方,把什么乘去?”娄公子道:“正是。没了马,一路上怎好长行?快着家童去唤那管槽的,厩中有可长行的马,带一匹出来,送江相公去。”管槽的就带了一匹马出来。江顺道:“小弟的马倒送了别人去,如今又要公子转赠,这就是受之不当了。”娄公子道:“说哪里话。江兄从直乘了去,小弟就好放心。”江顺便倒身唱喏,深深致谢,遂作别出门。娄公子与陈亥,同送到门楼外。江顺就上了马,带住缰绳,又与娄公子说几句话,方才加鞭前去。诗曰:
良马将来赠故知,临行复得友相资。
为些善事天须佑,留与人间作样儿。
那娄公子自江顺别去,不觉流光如电,转眼又是半年光景。整日居恒无事,与陈亥在家,依先把那旧本头时常研究。
一日,乃是三月暮春天气,林二官人较猎西郊,先期已曾着人来,邀娄公子和俞公子同往。两个届期相约,各带几个随从家童,乘着骏马,备了弓矢,一齐簇拥出城,俱到魁星阁里相会。三人会齐了,遂各换了装束,一个个骑着高头骏马,拈■飞奔上山。
■各家随从的童仆,十有七八都是晓得武艺,也有执着枪棍的,也有持着■连呐三两声喊,各人脚下就如生云一般,奔上山去。那三匹骏马,果然一匹胜如一匹,便是平地上走,也没有这等便捷。看看走了个把时辰,那三匹马气呼呼的有些喘息起来,大家就在一带竹林里面停住。那些赶猎的人,见后面不来,一齐休歇。刚刚拿得几个獐麂鹿兔之类,都寻到竹林里来,各自献功。俞公子道:“今日我们三人齐来出猎,也算得是一场高兴。若拿不得一件奇异东西回去,可不空走了这一遭?”林二官人道:“二位仁兄,果然有兴再往,且回到魁星阁里打了中火,然后再耍一回何如?”大家欣然拨马回来。
不知再去拿得甚么奇异东西?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三少年会猎魁星阁 众猎户齐获火睛牛
诗:
猎较深山美少年,如飞龙马欲登天。
追风蹑电真稀罕,度岭穿云果捷便。
异兽获来中国贵,灵丹求去重臣痊。
人当福至心灵日,作事何愁不万全。
三人同会到魁星阁里,已是午后。林二官人分付随从的把这三匹马卸了鞍辔,都带到后面涧边吃了水,喂了料,又将息一会。三人午饭完毕,将近红日衔山的时候。人又抖擞精神,马又展增气力,一齐装束停当,扳鞍上马,竟不由原路去,各自奔一条小路。
三人分路,约莫去了一个时辰,林二官人与俞公子,在山嘴头劈面撞着。两家并不曾拿得一个野兽,都是空手归来。俞公子在马上问随从的道:“这是什么所在?”众人道:“过去前面三里多路,就是杨公庙了。”林二官人道:“俞兄,天色渐晚,不知娄兄从那一路来?”众人道:“这个山嘴,这一条官路,娄公子少不得要往这官路转来。”林二官人道:“要来,也只是这个时候。我们且带马下了山坡,寻个所在等他一等。”俞公子道:“林兄言之有理。这正所谓:同行莫失伴。快趁早下山坡去。”两个齐下了马,携着手,慢慢踱将下来。
正走间,只听得后面山坳里马铃声响。俞公子道:“这敢是娄兄回来了?”不多时,那马已到面前。林二官人问道:“马上的敢是娄兄么?”娄公子道:“正是小弟。”连忙跳将下来,问道:“二位仁兄,适才是分路去的,怎么如今一路回来?”林二官人道:“小弟与俞兄,也在这里撞着的。”娄公子道:“二位仁兄,可拿得些甚么东西?”林二官人道:“一些也没有。”俞公子道:“娄兄可拿得些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