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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掌绝尘
夏虎见是父亲,连忙迎进大门,唱喏道:“爹爹,怎么是这样一个打扮?”夏方道:“孩儿,我想人生在世,役役于名利场中,究竟皆空。况百年瞬息,难免无常。不如修真养性,脱离死苦。你爹爹如今已入仙流,只在这几时超升仙界哩。”夏虎道:“爹爹既入仙流,必传得些仙家秘术,何不把长生不老的方儿,传一个与孩儿?”夏方道:“这也要有三分仙气,方才传得。”夏虎道:“爹爹,你要做神仙的,那酒色财气四字,都不沾染了。如今可把那些本钱交与孩儿罢。”夏方道:“孩儿,我那些本钱,都是这位师父收拾去了。”
夏虎听了这句话,心中大不快活起来,便转身对着沙亨尔拱手道:“师父,你既不像韩湘子,又不象吕洞宾。请问还是那一种神仙?”沙亨尔道:“我不是那八仙中流品。”夏虎道:“八仙乃神仙之祖。师父既非八仙流品,敢是野仙了?”沙亨尔道:“你一发说左了。”夏虎道:“师父,你既是神仙,毕竟不吃人间烟火食。”沙亨尔道:“我是幻迹的,怎么不食烟火?”
夏虎道:“神仙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敢问师父,我弟子前日在杭州转来,带有什么物件?”沙亨尔随口道:“不过是些土泥。”夏虎见他回是土泥,只道说着那些泥人,却有几分可信。向袖中摸出一分钱来,道:“师父晓得弟子手中甚么东西?”沙亨尔原无一毫仙气,那里猜得着,又随口乱说道:“是个空拳。”夏虎见他猜不着,就对父亲道:“爹爹,这神仙敢是假钞了。”沙亨尔见夏虎盘问得紧,恐怕漏泄机关,掉转屁股便走。
夏虎见他走了,一发道他是假的,连忙上前一把扭住。恰好沙亨尔身上一个兜肚掉将下来,夏虎把脚踏住,却是几锭银子。
你看这夏方,还信是真,向前劝解:“孩儿,莫要冲撞了神仙,明日却不好带挈你上天哩。”夏虎道:“爹爹,你听了这骗贼诳言,也说无根话了。你可把这兜肚拾起来看,里面还是什么东西?”夏方拾起一看,却是起初被他骗去的原封不动两包银子,心中也觉有十分疑虑。夏虎就把身上衣服逐件剥将下来搜简,只见他双手臂上,都刺着:“掏摸”二字,便对父亲道:“你看,好一个神仙,神仙原来会掏摸的。”
夏方这遭想一想,方才晓得是个假神仙,一霎时心头火迸,便把三个多月的工夫,尽撇在东洋大海,也省不得嗔,戒不得怒,父子两人把他扭到街心,着实打了一顿。那些纷纷来看的人,却不晓得其中缘故,都说道:“两个神仙厮打,倒是一件新闻。”各处传遍。有诗为证:
仙不仙兮术不传,千金浪费属徒然。
于今恃有亲生子,留得青骢一半钱。
夏方在众人面前,把从前至后的事情,一一告诉。众人齐声道:“这人原是个精光棍,混名叫做 ‘走盘珠’,不知断送了多多少少人,那里争得你一个,且饶了他去罢。”夏方道:“饶便饶他,那些炼丹的银子,都要算还我去。”众人道:“有多少银子?”夏方道:“有上千余两。”众人将信将疑,三个多月,那里炼得这许多?都劝解道:“比如你令郎不来,那些都要被他弄完了,幸喜留得些还好。”夏方道:“论起情上,决不该饶他的。承列位相劝,这人情卖与列位了。”
夏虎道:“爹爹,你休要失了主意。这样人骨格生成的,我这里便饶了他,倘别处再做出歹事来,乘机陷害,一时哪里伸冤?不如今日要他伏头伏脚写一张伏状,才好饶他。”众人道:“这也说得有理。”沙亨尔见他肯放,莫说一张,便十张也是心悦诚服的。夏虎便取出纸墨笔砚,沙亨尔不敢推辞,提笔便写道:
立伏辩人沙亨尔,原籍巴陵人,客居荆州府。向做空头事,绰号“走盘珠”。置身不义,恐沉盗跖之坑;假扮神仙,永谢时迁之业。借鹤发还童之术,乃为诓骗之良媒;托长生不老之名,竟作饱温之至计。倾一人于反掌,取千金若吹毛。讵 意空言无补,是假难真,不可弥缝,因而败露。倘非众位善调和,几至此身难幸免。如再犯,三尺难逃,并不涉夏家父子。谨辩。
某年月日沙亨尔亲笔求释
写毕,读了一遍,双手递与夏方。转身磕头,谢了众人。又磕几个头,谢了夏方父子。爬起身来,不要性命,飞身便跑,不知落向。
夏方父子向众人相谢,走进房来,夏方对夏虎道:“孩儿,若不是你回来的时节,我爹爹决定弄得个仙不仙,俗不俗,进退两难,无些结果了。你一向在何处安身?”夏虎便把杭州转到荆州,贩粮食,货泥人,细说一番。夏方道:“孩儿,毕竟还是你时运凑巧,连我爹爹都带挈了。”
夏虎道:“爹爹,那些剩下的银子,如今在那里?”夏方道:“孩儿,在这地窨子 下。”夏虎便掀起一块地板,果然还有十多封银子,约有七八百金。便对父亲道:“爹爹,我和你在这里决难做人家,不如早早收拾了,回到汴京去罢。”夏方道:“孩儿,回去固好,倘是娄公子有相见之日,那场羞惭怎了?”夏虎道:“爹爹,娄公子是个宽宏大度的,况爹爹与他相知最厚,万一提起前情,就把炼丹的事儿告禀他知,定然罢了。”夏方勉强笑了一声。当下就此收拾行李,次早买下船只,父子同回汴京。
竟不知一路有甚跋涉?几时到家?娄公子怎么相待?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察石佛惊分亲父子 掬湘江羞见旧东君
诗:
凡人莫信直中值,面是心非安可测?
昔日逢仙半落空,今朝见佛都捐贼。
谁怜父子各西东,自叹运时多蹇塞。
留得单身不了穷,包羞忍耻哀相识。
说他父子两人打了“走盘珠”,离了荆州府,乘着便船,趱行了个把月,还行不上五六百里路程。这也是风不顺的缘故。那夏虎是个好走动的人,如何在船里坐守得过?一日对父亲道:“爹爹,我和你离了荆州,来这许多时节,十分里不曾行得三分路,不知几时得到汴京?心内好生气闷。我们且把船泊到那滩头去,上了岸,寻一个热闹的市镇,散闷几日,再去不迟。”
夏方道:“孩儿,做客的人,出门由路,不比在家生性,莫要心焦。倘是上天见怜,借得一帆顺风,五七个日子就到汴京,也不见得。”夏虎摇头道:“爹爹,孩儿再坐两日,想必这条性命恐不能留转家乡了。”夏方道:“你后生心性,毕竟是个不安坐的,怎如得我老成人,藏风纳气,有几分坐性哩。叫船家把船泊到高岸边去,待我们上岸去看一看风景。”
船家道:“客官,你不知道。此处甚是龌龊,地名叫做赤松洼,周围三十余里水港,都是强人出没的。若要泊船,再去二十里,到了紫石滩头,便不妨事了。”夏虎道:“那紫石滩头,可有游耍的所在么?”船家道:“赤松洼都是水港,岸上断头路,再没处走动。那里如得紫石滩头,通得大路的。上滩三里,有一座莲花寺,原是观音大士显圣的古迹。那殿宇年深月久,一向东摊西倒,并无一个发善心的。自今年三月间,生出一桩异事,因此各处乡宦人家并善男信女,发心喜舍,从新修葺得齐齐整整,尽好游玩。”
夏虎道:“有甚古怪事情?何不与我仔细一讲,待我去看看,明日回去,也好向人前说个大话。”船家道:“客官,说起真个怪异,那座莲花寺从来断绝香火,今年三月间,在后殿土堆里,忽然掘出一尊石佛来,约有一丈多长,耳目口鼻皆有孔窍,平空会得说话。自言: ‘佛教将兴,世尊降世,传教普度一切众生。吉凶祸福,千祈千应,万祷万灵。’以此这里的现任官府,士宦乡绅,农工商贾,尽皆钦敬。客官,何不去问个平安利市,恰不是好。”
夏虎惊讶道:“有这等事!石佛也会得讲话,真是世上新闻,人间异事,只恐怕要天翻地覆了。”夏方道:“孩儿休得乱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而今世间多有这样奇事。俗语云,千闻不如一见。我们就上岸去看一看,便见分晓。”夏虎摇头道:“这个我也不信,只怕又是那神仙一起的。”
说话之间,不觉船儿又到紫石滩头了。船家把手指着道:“客官,那前面松林里,就是莲花寺。”你看夏虎,到底比父亲还牢靠些,把顺袋背在肩上,只将铺陈行李放在船舱里,与父亲上岸。趁着一条大路,行不上三里,便到莲花寺。只见那寺门修葺得齐整,有诗为证:
萧条村落寺,石佛诈神通。
举世信邪道,重新不日中。
父子两人走进寺门,看这四金刚光明尚未曾开,走到大雄宝殿,只见殿门紧闭。左首立一石碑,上镌着两行字道:
石尊者传示:
白昼不开言,多人休妄问。
果尔有诚心,直待黄昏尽。
不多时,那东廊下走出一个小和尚来,却也不多年纪。生得:
目秀眉清,唇红齿皓。一领缁衣,拖三尺翩翩大袖;半爿僧帽,露几分秃秃光头。金刚子枉自持心,梁皇忏何曾见面。寄迹沙门,每恨阇黎真妄误;托踪水月,聊供师父耍风流。
夏虎上前稽首道:“师父,我们闻得上刹有一尊石佛,能说过去未来,吉凶休咎。为此特发虔诚,前来祈祷,敢劳指引。”和尚道:“二位客官,那石尊者就在正殿中间。只是一件,他在日里再不开言,恐怕闲杂人来乱了三宝门中清净。所以分付家师,日间把殿门牢牢锁闭。凡遇有人祈祷吉凶,直待黄昏才许开门引见。”
夏虎道:“师父休得故意推辞,昼夜总是一般,那里有个日间不开言,夜里反说话的?况且我们又是行商,慕名来此,不过问一问吉凶,就要赶路,如何耽搁得这一日一夜?敢乞到令师那里,委曲说一声,开了殿门,待我们进去祈祷一祈祷,自当重酬。”和尚摇手道:“客官,你若不信,请看石碑上尊者传示。凡来达官长者,无不依从。才方见教,不敢奉命。这时节我家师父正在禅堂中参禅打坐,怎么好去惊动他?你若等待不得,下次再来求见罢。”
夏虎见这小和尚说了一番,自觉扫兴,心里毕竟要一见才去,便不做声,随了父亲,依旧走出山门。夏方道:“孩儿,我们行李俱在船中,莫要因小失大。倘有疏虞 ,怎么了得,可快下船去罢。”夏虎道:“爹爹,比如在船里坐那几时,不知在寺里消遣一两日。若是放心不下,今夜你便到船中照管行李,只待孩儿见一见石尊者罢。”夏方点头道:“这也说得有理。且同下船去,吃了晚饭,再来不迟。”
夏虎道:“却有一句要紧话,先对爹爹说。夜间船中却要仔细,不可熟睡,那些银子决要小心照管。”夏方道:“孩儿,这事不消你说得,料来船家也没恁般大胆。”夏虎道:“爹爹,俗话说得好,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船家,你料他无此大胆,倘与那些强人通了乎,做将出来,便没摆布,着实要提防他。”夏方道:“你既要去,且自放心,有我在此,料不妨事。”
说不了,又早到紫石滩头。船家一边笑,一边招手道:“二位客官,这里好上船。”父子二人遂跳上船去。那船家就搬过晚饭来。夏虎道:“今日晚饭怎么这样早?”船家道:“空闲的工夫做熟在这里。二位客官耍了这半日,下船来决然肚饿了,也要饭吃,岂不是两得其便。”夏方笑道:“这也难得你好意思。”
船家便问道:“二位客官,可见了那石佛来么?”夏虎应道:“我们进去,要求见那石佛,有一个小和尚说道, ‘日间再不肯见人,直待黄昏时分方肯开言。’我想起来,却有些不争气。”船家道:“我们也听见人说,并不亲到寺中,也不知他日里不肯见人说话。二位客官,今朝日里不曾见得石佛,终不然晚头还要去么?”夏方道:“我却熬不过夜,不到寺里去了,只待我孩儿去见一见罢。仍旧把船泊在这里,过了夜,明日再行罢。”
他二人便吃了晚饭。夏虎把顺袋交与父亲,跳起身上了岸,慢慢走到寺中,正是黄昏时候。只见正殿门果然大开,灯烛辉煌,恰好也有几个别处人同祈祷的也在殿里。夏虎走进殿来,点起香烛,便向石佛面前,深深拜了几拜。起身,东看一会,西看一会,并不见有一些儿破绽,心中暗忖道:“这却有些古怪。终不然这样一个顽石凿成的,会说人间祸福,岂不是天翻地覆了。待我且问他几句,若说来傍些道理,这也是天生这件东西,发迹寺中那些和尚。若是一 乱话,决是这寺中和尚造出来的圈套,要哄骗地方上人的,我就弄他一个好耍子去。”
夏虎没奈何,就跪在地上,把那已过的事、未来的事,从头问了一番。原来那个石佛,果然会得说话,声音与人相似。只是一件,说来的都是些套头话,却也亏他十句里倒有四五句撞着。夏虎见说得还有些光景,连他也懵懂起来,就肯听信。便又低头拜了几拜,遂起身到廊下歇了一夜。
捱到朦朦天亮,思量起父亲一个坐在船里,这一夜未免没些挂念,况且行囊里又有物件,不知怎么样了。连忙走到紫石滩,四下一看,那里见个船只?心中就晓得不停当了。连把父亲叫了几声,竟不见一些影响。你看他这回好不苦楚,一心只要寻着父亲下落,东奔西撞,叫得喉咙气咽,那里有个父亲答应。心中暗想道:“有这样事,难道果然落了那个船家的圈套?教我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身边又无分文盘费,还是奔投那里去?只得仍旧在滩头等到黄昏,再去见一见石尊者问个消息便好。”
你看他含着泪,对着滩,尽尽坐了一日,水米也不沾牙。恰正是人生路不熟,那里去访个消息。只见那红日沉西,没奈何,吞声茹苦,又走到那石佛寺中,一心舍不下那父亲,巴不得见一见佛,问个存亡下落,便放了这一条肚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