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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籍冤魂
第二十三回 奉差遣捕盗扰村坊 愁参劾入都思运动
却说子诚见他太太近日不想吃烟,以为那戒烟药果然灵验,自己也就要戒,请医生来如法吃了一剂,困了一回,醒转来对着烟膏烟具似乎不十分想吃,遂把那烟膏烟具等教人收拾藏过一旁,免得放在面前,勾惹旧瘾。两三日间,倒也无碍,没有什么变动,只是觉得下元虚。
那一日在二堂上坐衙理事,审过几起案子,将要退堂,忽然奔进一个地保来禀道:“西门外强盗打劫,抢去了一爿钱庄。”子诚听了,眉头一皱,立起身来望里就走。满堂吏役不知什么道理,都猜不出他的意思。有的疑心他听见了强盗,就吓了进去,但他是老州县,谅不会这样胆小。
他起身以前,听得他身上哗剌一声,他便立起来向里走,像是惊惶的样子,不知那公座上有什么东西?大家一看,却看不出什么,只是闻着一阵臭气。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前面说过,他自戒烟以后,有个下元虚个毛病。这日正要退堂,被地保上来一禀,多坐了一些时候,那股气振不住,肠腑中的秽积,直冲下来破关而出。他把眉头一皱,想要熬一刻,却早已淋漓满裤,所以只得立起身来望里面奔。
衙役听得哗刺一声,就是他黄龙出谷的时候。他奔进去到太太房里,忙将裤子换了,教丫鬟去收滚水一盆进来,洗了屁股,再传通班捕快,教他们速速会同汛地武弁绿营老将,以及巡防保甲,前往捕盗。盗踪去谅不远,追着了重重犒赏。
有他那贴身服事的二爷出来说:“ 方才老爷坐在堂上,因一时屎急,来不及出恭,就在堂上出屎,出得满裤裆的屎。”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说:“ 老爷出屎,从来没有的,要算天下奇闻,可以上得无双谱。只他好好吃烟,为什么忽然要戒呢?” 大家一阵发笑,里面的老爷听见了,老羞成怒,重复出来,把适间禀报的地方,打了五百大板。
地方算晦气,说道:“老爷没有吃鸦片,在公堂上面出屎,总不成是小的害老爷的。” 那班值堂的皂隶掩着口笑,暗暗的说道:“ 老爷出屎,地方不出屎,他就要打到你出屎,你不要不识相,认个晦气下去罢。” 老爷见衙役皂隶,一个个掩口胡卢,勃然大怒,把惊堂木一拍,要打个满堂红。大家见势头不对,一声吆喝,哄堂而去,把个老爷。在堂上。老爷倒也无法,只好一个人踱了进去。
再说那班马快奉了本官钧谕,齐集了伙计,出城来会同绿营老将、巡防保甲,约有二三十人,呼红喝绿,到那抢劫的地方,高声喊道:“强盗在哪里?强盗在哪里?” 那邻右人家听得好笑,说道:“ 见鬼!强盗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一个老将说:“这班匪徒,也晓得老爷们的威风,却已闻声远避。但不知向哪一方逃去?去当不远。”
有那口健的人说道:“ 强盗向西南而去,离此五里之遥,有个古庙终年没有香火,常为匪类潜踪,如今想在那里分赃,你们追上去,可以人赃俱获。”
捕盗的人听了,大家骚乱了一番,说道:“我们赶去!”于是明火执仗,蜂拥的向西南追赶下来。路上,那空枪施放得响声不绝,单刀铁尺,亦舞动有声。约莫追了有三里光景,人影全无。大家有些力乏,远远见有村落,于是都向这乡村上来。到得那里,已是初更以后,乡里人起得早,困得亦早,这时都已困静,只有临路几间茅屋,里面射出灯光。
先一个捕快推门进去,一看是一个乡村小烟馆,烟客尚未散尽,吃烟的人,都是烂毡帽、破棉袄、芦花蒲鞋,有的黄铜灯、毛竹枪,困在那里过瘾;有的潮烟管、破茶壶,坐在那里谈天。烟馆里的老班,手里捧着枝跌断的黄铜水烟筒,坐在那里吃水烟。烟馆里的伙计,手里拿把破扇,蹲在那里煎烟。
那班巡兵捕役陆续的拥进去,把个小小烟铺屋子已经塞满,尚只得进去了一半。进去的人都叫道:“吃鸦片,吃鸦片。”把那些烟鬼吓得呆了。
开烟馆的大胆,问一声:“各位哪里来?” 有个人喝道:“你管我们哪里来的,我们到你这里来吃鸦片,你快教那些人让开去!” 那老班带笑的说道:“众位爷,我这里屋小烟铺少,烟也无多,各位只好对不住,别处去吃如何?” 那烟馆老班身旁站着一个年轻马快,伸手就是一下腮巴子,骂道:“老爷们吃烟有钱,你赶我们出去?” 随手又是个左右开弓,打得个老班乱钻。
旁人劝开了,说道:“ 我们都是公差,追赶强盗到此,你不要弄差了。”那老班道:“ 是,是,是,我说我这里地方小,站亦站不下你们这许多人,请你们 分 几 位 到 别 家去。”一个保甲问他说:“教我们哪里去?” 他说:“ 我们这村上有三爿烟馆,请你们把人匀做三起,那就可以了。” 一个老将说道:“ 好,好,那两家领我们去,我们就分做三起。”老班没法,领了他们到那两家去。
这里先进门的自然据了烟铺,没有躺处的退出去,跟着那老班到别家。那乡村里的烟馆,都差不多情形,这第一爿烟馆的烟客,见他们来势凶恶,早都从后门溜了出去。那两爿烟馆里的人,见他们入来,也都让开去。这起人就在三爿烟铺吃烟。有瘾的过瘾,没有瘾的也欢喜吃两筒消遣消遣。这鸦片烟账总归要记在陈大爷账上去的。没钱的烟落得吃了几筒;那不吃烟的人,齐着十几个,教这烟馆伙计去找了本村总甲来,教他去弄半夜餐来吃。
总甲领了那一班人,排门去敲这家要米,那家要柴,东舍出菜蔬,西舍出酒肴,弄得一村数十家人家,鸡犬不宁。他们把饭煮熟,菜烧好,聚在一处,就在村前打麦场上,狼吞虎餐的吃。吃完之时,天色已明,那三爿烟馆里的烟,早已吃光,连那炉子上煎起来的十两烟都吃完了。
天色既明,他们要入城去,由总甲说好说歹,这一起人凑了几吊钱出来,分给三爿烟铺。他们去了,这村上人家,没有一个不咒骂,说他们哪里是捉强盗?他们还比强盗狠的多!
只可怜这临路一家烟铺,最是遭殃,捕快们凑出来的钱,是总甲拿去了。那两爿烟铺都怪他领道,一齐向他算账。这许多差役兵勇,本来俱是黑心,鸦片吃不了,他们会打成了泡带去。这三爿烟铺,一日没有烟卖,那老主顾也只好到别村去吃。第一爿烟铺的烟吃去顶多,适逢煎烟的时候,他们已经看见,又不敢不供给他们。吃去了烟没有钱,还要赔偿那两家的,统算倒弄掉几十吊钱,简直与遇盗一般。
再说这些捕快绿营巡防,回转去各归自己处所。捕快到得衙门,入去回覆,只说盗已去远,一夜未曾缉获。那被盗的钱庄亦经官踏看过,据报抢去五千余金。那钱庄的东家是本地一个绅士开的,不时进禀来催破案,子诚催比捕快,捕快已几次逾限,比亦比过几次。盗与赃却无从追缉。子诚不得已,悬着赏格,却也没有影响。
一瞬事已隔年,那庄家就进省去,告追上司,把张子诚先行撤任,仍命缉捕,捕到了还可弥补,不破案定要开参。子诚发急,一面托人在上司处打关节,求宽缓;一面要想托人到京中去走门路。
后来打听得从前乔师爷他现在某王爷府做记室,颇见信,遂思量去投他的门路。其时他已离任,那班幕友都已如鸟兽散,各人另就别处馆地去了,只有那苗秀夫是他信任的人,又是账房,交代尚未算过,所以还跟着他。他就备三千银子一席酒,请他吃了酒,然后说明要托他入都去营干。这秀夫与他平时投契,也是义不容辞,就携了行李,带着三千两银子汇票,辞别登程,一路入都来。
一日阻雨涿鹿客中,连日天不放晴,一个人在旅馆中非常沉闷。客寓后面有一个蒙馆,因到蒙馆中来看看。见一间东倒西坍的旧屋,纵横放着三五张桌子,历乱坐着十几个学生,天地玄黄,赵钱孙李,吱喔吱喔,念得倒也高兴。那读《大学》、《中庸》的,已算得是高等弟子。还有那说方块头字的,天地君亲师,喊得也响,颈项中的筋,都喊得坟起。
一个先生,约莫四十余近五十岁的光景,几茎花白胡须,头上一顶西瓜皮帽子,带得已是油光透亮。身上大布之衣,脚上穿的是长统转转袜。那上身的马褂袖子,足有一尺二三寸阔,其长过膝。宽袍大袖,真是古道可风!可惜吃鸦片,屋里避风处设着张榻,先生横在那里吃烟,烟具恶劣,那烟灯罩的玻璃,已是两片,一个烟盘是用的考篮盖头。先生在那里吃烟,学生就躲懒不念书。有那伶俐的,口里念书,手里却拿着物事玩弄,眼光不在书上;也有的走下位来惹事招非。
那先生一面吃烟,一面还在那里喊,呼一口烟,含着枪喊道:“念呀!” 再呼一口烟,再喊一声:“ 不念要打了!”学生如不听见。先生断断续续,好不爽利吃那口烟,吃完了,竖起来,拿着烟枪,这个敲几下,那个骂几句,打得学生,哭的哭,笑的笑。
秀夫看着不禁失笑,遂出来到自己卧处,坐一回,天晚了,吃过晚膳,开灯过瘾。忽然出一桩怪事出来,不知什么怪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滞魄幽魂现形惊异类 危言竦论改过望同胞
却说苗秀夫在客寓之中,吃过了晚饭,一个人开灯过瘾。忽然灯光青黯,火焰无光,烟枪亦塞窒,呼吸不通。骇极,不知是何怪异,坐起来,把烟枪用铁签通着,灯光复明,烟枪通好,躺下去再开。开好筒烟要吃,灯焰忽然又黯,枪亦依然塞窒。知必有鬼魅在此播弄,乃默默祝告曰:“倘有幽魂滞魄,亦嗜此味,不妨略尝。我非吝啬的人,何必作此惊怪,以扰行人?” 因将装好的那筒烟,向空虚举,说道:“请了,请了。” 旋闻筒响飕飕,枪上的烟,居然一口气吸尽。遂复再装,再吸如故。秀夫曰:“既是同好,必是良朋,盍现形共谈以消长夜?乞无销声匿影,使人闷损也。”
于是灯火复放光明,即见对面枕上卧着一人,年纪二十许,面目黧黑,衣裳褴褛,举手作拱揖状,形容足恭,笑曰:“仆姓马,名君妍,燕都人也。幼读书,酷好此嗜,抛荒学业,家君督责甚严,而仆终不改,家君遂抑郁而死。服既除,有亲友数人,力劝予改行,赠金使入都,应童子试。至试期,同伴均早眠,养精蓄锐,冀向文场一战。予独贪烟不寐,逍遥乎烟榻之上,夜深始寝。同伴中夜起,将入场,推予如醉如泥,遂舍予入场。迨予醒而红日半窗,试院门久闭,予不得意,淹留烟肆。同伴均恨予,几不以人类齿予,乃朝呼暮吸,如野马无缰,不可收拾。未几金尽,烟肆主人将予逐出。予被逐后,寄身野寺,为寺僧服役,仅免冻馁,而嗜烟如故,得钱辄买阿芙蓉,无钱吞土皮过瘾。
“一日,予因困顿久,思畅吸一朝,遂伺僧不在寺内,盗僧钱而出,向烟肆吃烟,希图吃个畅快。不料寺僧追至,捉予归,重挞几死。予乘机而逃,乞食北行,途中瘾发,困惫殊甚,卧柳树下,为野狗所食。
“予既死,闻家君在冥曹,为六路司吏总管,予往定省,家君见予,深恶痛绝,闭予于幽室中,烦苦殆不可言。适有父执数人知其事,遂一再向吾父说情,吾父始终不允。现逢冥考,父执又来说项,乃出予于幽室,谓予曰:‘今冥间考取遗才,以补司吏之缺,不肖子其往应考,努力上进,赦尔前过。若再蹉跎,九幽十八狱,汝须历尽,冥法不汝贷也。’予奉命应考,途行经此,闻烟气飞空,不觉喉中奇痒难耐,故此相扰。”
秀夫问考期何日?答曰:“即在今日丑刻入场,明日午刻出场。”秀夫曰:“然则此其时矣。君胡不行?若误了场期,归去必再受苦。”那鬼云:“ 再求少赐恩膏,便当贾勇前进。”秀夫命其速速过瘾,勿再耽误时刻。鬼曰:“ 昔张旭草书,愈醉愈妙,仆 之 吃 烟 亦 然,瘾 愈 过 得 足,文 章 亦 愈 做 得出。”秀夫笑其荒唐。
未几,鸡声喔喔,明星有烂,秀夫曰:“ 天将晓矣,尔尚流连在此耶?”鬼曰:“予酷嗜此,每吸烟一口,便觉两腋风生,飘飘然如上九霄而登大宝,虽玉皇香案吏,亦不屑为,况考取 冥 差 耶?即 使 是 补 作 冥 王,予 亦 不 愿 舍 烟 而去。”
秀夫闻鬼言大怒,声色俱厉曰:“此物非不可尝,苟文人墨客,浅尝辄止,用以悦性陶情,有何不可?若因此丧产败家,寡廉鲜耻,断不可为!”
鬼曰:“ 君言差矣,大抵我辈皆应运而生,昔人嗜酒,今人嗜烟,莫之为而为之,皆气运有以使之然也。若再历数百年,不知又有何物可以中人嗜好?使古时有烟,吾知嵇康、阮籍、刘伶、陶潜诸人,必溺烟而不起;杜子美《 饮中八仙歌》当易为《 烟中八仙歌》 也。且古而有烟,又安知无人云使某为烟帝,定须封我为瘾乡侯,嗜酒为名士,安得谓嗜烟非名士乎?”
秀夫曰:“嗜己之烟,已非名士;况嗜人之烟,而要得为名士乎?”鬼曰:“毕吏部盗酒,不拘小节,古今称之。我直与毕卓并著,古有酒狂,今即有烟狂。”秀夫大怒,欲饱以老拳,鬼云:“ 尔不畏烟鬼乎?” 秀夫曰:“烟鬼何足畏?攫人之烟而嗜之,技止此耳。” 鬼曰:“烟鬼能现诸般恶相。” 秀夫曰:“ 人皆见惯,不足畏怖。”遂烧烟扦欲刺。
鬼大惧,伏地哀告曰:“冥律不比阳律愦愦,凡投考不到者,便捉去下刖足狱。此刻试期已误,罚必不免,归去则家君又不相容,叩求长者仁慈,许寄床下,此后吸所不敢望,乞取贵斗中余黏可耳。” 秀夫骂曰:“ 是何物烟鬼,无故缠人?吾誓扑杀此小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