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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世界
建威招手把图南去非邀到一舱怀祖另点一只洋烛在衣袋取出铅笔随写随烧不留一角建威面有喜色图南亦默默无言半晌建威接过纸笔写了十几句给怀祖及图南父子看过也就烛烧毁灭迹四人相视而笑一会各自分散
明早建威因感寒不能出房闭门静养日中时忽听有人敲门忽忙开看正是陈氏先道了好才说我刚想起一件事去找图南先生恰未在房不得已惊动长者请问先生此船开行时有无华工附船返国建威道三等舱中却有三数十人但华工聚处是在旧金山纽约并不甚多大嫂可是疑尊夫或从古巴逃到纽约搭轮想去查问么陈氏点头道是建威道若从古巴回国打纽约走也是捷径
陈氏一听直踮起身便往三等舱去恰巧怀祖来问建威的病知陈氏在此才走叹谓建威道此女既饶侠气爱情又十分真挚闻之拙荆彼尝自言出身风尘古人谓醴泉无源芝草无根以此女例之真非虚语哩正嗟叹时只听陈氏的哭声张氏的劝声从对房嚷到这边怀祖料定决无消息赶到房婉转譬解了良久才得停止
又过了一夜建威本无大病晚上得些微汗霍然已愈几个人依旧聚在一处谈天说地论古道今不知不觉到了新加坡卸货下货泊了六天到第七天上开船前两句钟陈氏一人在舱面来回散步领略四围山色忽见一人戴顶草帽拖双橡皮鞋一身雪纺衫裤左手挟伞肩上掮只大皮包右手执定皮带脸黄微麻约略三十七八年纪
陈氏道咦你怎么在这里那人听有人招呼抬头见是一个贵女先还不敢答应仔细一认不觉失声道咦你不曾死呵怎么在这里陈氏笑道我怎么得死那人道你不是朱大嫂么怎么得不死倒又改了装像是西洋贵官的夫人陈氏道胡三麻子且不消说闲话请问我丈夫是生是死现在何处三麻子拍手笑道好叫大嫂欢喜又叫夫人忧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忽又拍手哈哈大笑道咦咦这是谁呵陈氏定睛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丈夫阿金已从舢板渡上船来喜得痛泪直下顾不得有人无人疾忙上前执手问好阿金出其不意吓得缩手倒退三麻子又拍手笑道咦咦咦这位夫人说先前同你有爱情的怎么你不认得莫非假冒不成阿金越发摸不着头路只是呆呆地不言不语陈氏怒视三麻子道不要胡说白道的呕人又挥泪上前执了阿金的手道别了这几年怎么连自己妻子都不认得了阿金糊里糊涂问了一句道你莫非是鬼么三麻子笑得跌足道太阳照在当顶怎会白日见鬼可是一样我要问这位夫人讨些谢仪呢
阿金果真望了一望太阳也是仔细一认不觉失声道咦咦咦你不曾死呵怎么改了装像是西洋贵官的夫人呵陈氏泣道我得救不死因到学堂读书所以改了装并不曾另嫁呵阿金侧耳一一听明顾不得有人无人执手抱头痛哭叫苦陈氏也泪如红雨酸酸的只在眼角流滚三麻子在旁边看两人的情景只是拍手嘻笑
顿时轰动合船人挨挨挤挤重重叠叠把三人围住茶房水手不知就里为碍了他们展动一味价吆来喝去亏得怀祖从人丛中挤进匆匆略问了几句便引三人出围招呼众人道这两位是夫妇重逢并不别故请诸位让一让路刚出得围恰遇建威怀祖忙指他看道这位朱大哥正是小弟同宗自然要与大嫂同房请将船票给我去换建威兄你便领他们下舱罢三麻子见了早自到三等舱去
阿金骤见两位钜商贵介模样齐整的人物越发不知所措跟定陈氏随建威进了头等舱看的人还有许多随在背后打算来听新闻陈氏引阿金同进十号房间关上房门听众人渐渐散开才引阿金出房
此时怀祖早将船票换好在门外老等便递将过去陈氏接了放在袋里才与怀祖建威道谢又见了图南父子图南一手捋须一手执了阿金的手哈哈大笑道大哥你还不知老夫现身说法常劝大嫂宽怀自解大嫂只是不听朝夕以泪洗面今日如何可惜老夫年老健忘九宫谱又不曾带在箧中不然大哥的夫妇重逢老夫的父子重逢合填一出双杯圆倒是翻新出奇绝妙排场哩
正想动问细情听铃声已是饭时阿金却对陈氏道怪剌剌的我不到饭厅陈氏道几个人一路走怕什么阿金一定不肯陈氏对怀祖等道诸位请便我们便在房饮食了阿金道我不我要找胡大哥去吃我同他一块儿出古巴一块儿回中国哪一件不靠了他这会儿丢他一人在三等舱我倒有点过意不去怀祖点点头道大哥倒是情重的陈氏道夫妇之间甘苦相同我便陪你也进三等舱吃去建威失笑道你们都说的呆话各舱食物扣着人数那有多余留备你们去吃的耽搁已久了快到饭厅等吃完了我陪朱大哥到三等舱找胡大哥说话去
不由分说拉了阿金几个人同到饭厅别人已吃到一半了建威同诸人就座看阿金拘拘束束代点几样菜阿金匆匆吃完急急离开建威便陪他走怀祖道我也同去图南道你们不便独偏了我
当下阿金在前诸人在后都下三等舱来三麻子拍手笑道好了你朝也妻呵晚也妻呵如今真给你哭活了只是累得我一年多没好睡如今你是快活了我倒静了怀祖道且请问胡大哥怎样同我们大哥在一处的三麻子道这位是谁陈氏代答道是我们隔房的长兄三麻子才道你们看我嘻皮笑脸像是只知欢乐不知忧愁岂知我心里的冤苦正也无从伸诉呢大嫂我不是当的小工头么路上情形大哥想告诉过了其实那天我是受伤发晕林子里得了凉气一周时后居然醒过来背上疼痛锥心彻骨用手摸一摸已经发酵自知不至伤命勉强挣扎起来看身边倒个死尸正是同类我既有口气不成便让他做野狗嘴里的食就拣跟粗硬的树枝折下来代锄头挖土埋葬不想却是稀泥我便俯身把来敷在背上随挖随换等到掘好坑埋下死尸觉背上痛已定了许多自想少吃没喝总是死数不如出林去碰碰那时天色已黑辩不出东西南北无奈又在林内躲了一夜这夜里思家怨别不知落了多少泪提起来还是伤心
去非听三麻子带着哭声忙劝道胡大哥虽说是创巨痛深同死的比起来还胜一筹此时不必伤心了三麻子谢了又道挨到天明不敢上山只在平地乱闯模模糊糊不知走下多少路才见十几家平房临水依林水边一排椅子只有一个老者衔枝烟管坐在椅上吃烟乍见我面吃惊问道你是中国人么怎样走到此处又怎么这般狼狈我便是长是短一一说出
老者道我是中国人到此两代此村周围都是我的兄弟子侄你既背创未愈且在这里养伤引我入门格外收拾一房备好床帐令我安居我便衣之食之医药之一住半月伤痕全愈至今提起来还感念他哩那时老者便荐我在近处工厂去做工头半年后薄薄有些积蓄想同老者商量自己做些生意也是合当凑巧那夜月色极佳我舍不得就睡出门散步已是三更后了忽见草堆里闪闪烁烁似有人影还疑是贼掩上待捕倒把我吓了一跳诸位试猜是谁便是朱大哥了
当时大哥不认得是我跪地哀求饶他性命我赶紧说明问他缘故才知大哥为受不住又饥又渴蛮针蛮打的苦楚上夜在工次逃走一日夜不曾歇脚我便悄悄引到自己房中宿了一夜打天明又悄悄送至老者处恳其暂时收留承他情就留在家里工作又过了半年我开店的心越发盛了才辞了老者回到波那和来大哥就在店内管账
不到一年本地土人又同日兵开仗我们中国人真叫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知带伤了多少人家我便有些胆寒听说新加坡是无税口岸收拾收拾就同大哥搬到这里来做买卖此番我是回接家眷的大哥顺便上坟所以又是同路不想就遇见大嫂大嫂你可知道那天你下海时大哥已晕倒了我好容易把他拍醒又一头撞到壁上只要寻死又亏我几次三番抱住了不容他死今天才还你一个鲜龙活虎的丈夫大嫂你该怎样谢我呢
第六回 物是人非抚今吊古
形随步换触目伤心
陈氏这时喜极而悲对三麻子道真正感激只祝你享百年的长寿三麻子摇头道我不要活一百八十岁做讨人嫌的老物只愿从今以后少担些惊恐少受此磨折便是莫大幸福建威问道救你那个老者现在古巴么三麻子道他老人家住处幽僻清静轻易无人能到我临走时本意约他同行他再三不肯说土人同日人争的政治上权利繁华都府军兴时虽不免玉石俱焚荃孙同尽我这里决无妨碍倒劝我也搬去住我是惊弓的鸟儿闻了弦声就觉心惊胆碎只好同他老人家别过了怀祖对建威道安土重迁人情不免不听老者在古巴已有两代么随乡为乡只好得过且过了胡大哥暂时别过隔天再细谈罢
携了建威径回舱中浩然长叹道盛衰兴亡何代蔑有这倒不足深论只恨我同种积衰至此单晓得忍气吞声不知道振筋挺脊凭何因由酿为习惯兄台能道其详否那时图南也上来了接口道我们中国人自私自利的心肠超出于世界人种只消一身有丝毫私利就拿全体来供牺牲也都心甘情愿但看目前朱大哥同小儿的往事不就是证据么
怀祖道下流社会见目前不见将来果真不免此弊但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岂有圆颅方趾全然没些良心但看那班工头到利害生死的关头一样结盟联会互相提携至死不易其志像胡大哥后来见朱大哥脱难来归便殷勤接待往返相偕足见初时虽贪小利也由不知彼中苛的情形以致冒昧尝试并不是真肯以自己血肉献给别人做刀俎之物若然读书明理上中社会的人物自然更无此心了去非失笑道先生不知中国上中两社会人还比不上下流社会呢怀祖愕然道这是何说却听陈氏在问阿金道我正忘了几个大工头后来怎样阿金道老贝为喂狗不得法连受几顿毒打第一个呜呼哀哉其余感瘴害病的害病只剩一个倪阿四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我走时已堪堪待死了陈氏不胜伤感建威道自作孽不可活那些怙恶不悛的何消去可怜他去非兄所说的从何见来我亦急于欲闻呢
去非道中国上流的代表是官绅中流的代表是士商官呢升官发财是他的目的钻营倾轧是他的手段等到退归林下好的求田问舍不好的便武断乡曲侵吞公款凭借越大气焰越盛小小州县的举人秀才便是绅了若到省会固然无可作为并且人数过多此之所是彼之所非此有所党彼亦有所争总不肯同心同德做一件有益的事因此虚名虽好实权倒不及商人那些商人呢乘时捷足争先攘臂是他的好处同行嫉妒互相贬抑吞并了同类倒便宜了外人这是他的坏处总而言之私利的心盛例无团体团体一解害公败群之事相因而至倒不如下流社会日谋一饱夜谋一睡混混沌沌还不失赤子之本心有大力量大慈悲当头一棒顶胸一椎立地回悟居然肯疾病相扶痛痒相关生死不相残害请问上中两社会可做得到么
建威道凡事不可从一面说下流中有好人何尝没有坏人上中两社会有坏人何尝没有好人即如所说团体这一层拿抵约事来作证一人高呼万众响应单就目前论心何尝不齐志何尝不坚可见我同种全体并非不能团结若然得机得法几十年和血吞牙从此也渐渐扬眉吐气了
张氏是时也在旁听说道团体的散结半属男子一半属之女人我闻姊姊说中国女人十九都不识字读书既不识字读书单靠天生的知识现世界上的事事物物形形色色那时包罗得尽就不免牵制丈夫做男子的内有牵制外有困难一身尚顾不过来那里能谋全群的公益团体两个字只成纸上的名词就是抵约那件事夜长梦多正莫知所终哩
图南靠在一张椅上拈须微笑道我亦云然建威道君等所见皆过去之中国现在名气日昌女权逐渐回复女教亦渐兴起不过处于幼稚时代有斫丧便退无斫丧便进真正极危极险那斫丧两个字不定要明侵暗阻即如只看坏处不看好处使人人志衰气颓以为我同种已进了十八层阿鼻地狱万万不能再上天堂享幸福这便叫做斫丧我辈不明白这个道理倒也罢了既然自负前知提倡扶持责任正是不轻呢怀祖道若辈各恃一理都能抉透同种的病根大约进则使人敬退则便受人侮危机一发连毫厘都不可差的建威点头道其然将无同自此往复辨论借船中做他们的议事堂倒也颇不寂寞阿金也长了许多见识
船过锡兰怀祖手持望远镜在甲板上徘徊眺望恰好图南走来怀祖指给他看道那边隐隐约约巨人的足迹不是我佛如来当年说法处么近数百年宗门歇绝灯焰不明七宝楼台弹指间也做了强宾供养天行回转浩劫当前入世的解脱不来出世的又何尝不在旋涡中呢图南道人生无百年忧乐且相忘兄台为佛生愁为禅预虑真正何苦呢怀祖默然图南便邀他来找建威问些美洲的胜景说些海外的奇闻怀祖渐渐面有笑容图南又提直甲板上的问答建威道我佛初地早被外族点污了庄严此外南洋三国也是佛教极盛的地方迩来缅甸归英越裳属法只剩暹逻暂留残喘然为两大竞争的焦点后来茫茫事未可知综其致亡就衰之迹虽说别有原因只是宗尚虚无遗弃迹象也就失了立国的本原了
怀祖道采石者忘璧买椟者还珠自是采者买者之咎信佛而得恶果者毋乃类是但我追想先朝以楚昭之入随似黎侯之寓卫式微已甚性命苟全因以为利者犹发三患二难之议迫诸逆旅蹑我游魂莽酋亦弃旧事新饰辞相绐遂致膏涂原野血溅蒿莱无争无尤何为而致此思之裂眦言之痛心迄今枝叶离披根本摇动哀我人斯求如暹逻而不得又将蹈缅甸越裳之覆辙祸福倚伏得失循环可胜浩叹么欷相对了一回图南觉有倦意便先告睡怀祖建威也各回房歇息
不数日到了香港图南父子阿金夫妇要换船上省怀祖本是借此游历的也要领略五羊的风景以与建威肝胆相照意气相投早结生死交情坚邀同行建威无可不可便自应允
于是相约买舟登越王之台揖赵佗之墓溯江而上把罗浮山的十五岭四百三十二峰有胜必搜无幽不入游兴未阑又复舟藤城弄月镡江苍梧碧莲然入望建威觉得一尘不染万象罗胸块垒尽消襟抱自远
怀祖置身峰头引领四顾忽然东西乱指道那边不是瞿留守张司马化血之地么这边不是焦宣国苦战立功之地么世事如棋人生若梦而今又安在哉建威劝道白云苍狗变幻无常我辈留此一身庶几言人所不能言为人所不敢为已往陈迹兄台何必介介呢怀祖口虽无言却自此郁郁不欢神魂若失张氏商之建威来劝怀祖重回广州刚进栈房安下行李瞥见陈氏揭帘而入张氏惊问道我们不过才到姊姊怎已得知陈氏道你们这回怎么去了这许多日子累我天天只在栈房查消问息腿也走疼了怀祖道姊姊如此要紧有无事故么陈氏道没什么事五日前海里鳅又到广州来带的伦敦诸人给你书件交在我处我要紧交还你呢便在衣袋中取出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