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绣球

  王老娘、曹新姑随即站起来,取过酒壶代黄绣球争着筛了酒,说:“黄奶奶是应该多吃几杯的。”于是毕太太、文毓贤、胡进欧诸人均此斟彼劝,开怀畅饮。在座的女学生也跟着十分快乐。
  黄绣球领过一两杯,回头又向毕太太道:“姊姊,这学堂虽是我的发起,实在是姊姊的成全,也应该敬姊姊吃个两杯。”毕太太忙按着酒壶说道:“这是那里话,论起这个原因,自然第一是妹妹同通理先生的能力;第二是王老娘、曹新姑二人的功德;第三就是那陈老太太的赞成,众姊妹的光彩。”大家听说,都道:“这更说不着我们,我们大家沾了黄姊姊、毕姊姊的光彩罢了。”黄绣球到底替毕太太斟过一杯,坐下笑道:“大家都不要客气,倒是毕姊姊讲王老娘们功德的那句话,如今我来问问王老娘们:这种事,比当初你们拜菩萨修行的,到底怎样?好处在那儿呢?”王老娘忙支开嘴,笑迷迷的答应说道:“菩萨就是人,人就是菩萨,那泥塑木雕的,讲他做甚?”曹新姑也说:“做菩萨的功德,是给人瞧不见,什么补气呀报应,都是渺渺茫茫,到底人教人有点凭据。你看今天来的小姊妹们,若是一个个教了出来,能够自己立身立业,就将来没有丈夫儿子可靠,不至于做的家人的勾当,岂不便是福气?想起我们从前当尼姑,真可笑煞人!”
  吴淑英插上来说道:“新近我看见一张新闻纸,讲云南制台,因为云南省城里要设立学堂,没有个空地方,就出起告示,禁止和尚尼姑不许削发,已削的要留起来还俗,出空了那庵堂庙宇,改为学堂,把庵堂庙宇的出产查清了,提八成做经费,余下二成,分给那老病的和尚尼姑,养他到死。尼姑年轻的,替他相当择配,委了云南府知府管理这件事。那知府奉命而行,到了一个庵里,有两个年轻尼姑执定不肯留发,不愿嫁人。知府再三开导,两个尼姑再三不依。逼得没法,就双双的在那知府衙门口牌坊柱子上一头撞死了。”
  黄绣球抢着说道:“这是在勉强要替他择配上来的,若是说随他两个自己去配人,我晓得这两个年轻的一定不死。我们中国风俗,只把男女的婚姻大事任着父母做主,父母又只听着媒人的话说,泥住了男女不见面,拘定了门户相当,十人有九,成为怨耦,倒把什么『巧妻常伴拙夫眠』的话,归到缘分上去;又是什么月下老人,暗牵红丝注定了的,自古至今,也不知害死多少女人!至于寡妇再醮的话,王法本是不禁,自从宋朝人,讲出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就又害尽无数的事,什么事不要廉耻,不成风化,都从这句话上逼出来。我听见说这句话的人,他家里就没有守着这个规矩。还记得宋朝以前的大贤人,大好佬,他母亲妻子,是再嫁三嫁的,尽多着呢。况且一个男人许娶上了几个女人,一个女人那怕没有见面,只说指定了是个男人的,男人死了,就该活活的替他守着,原也天下没有这等不公的事。讲来讲去,总是个压制束缚的势头。我们做女人要破去那压制,不受那束缚,只有赶快讲究学问的一法。有了学问,自然有见识,有本领,遇着贤父兄,自然不必说,便遇着顽父嚣母,也可以渐渐劝化,自己有几分主权,踏准了理路做事,压制不到我,束缚不住我。就是有人批评,我可还他一个道理,这都要从学问上来。如果先没有了学问,单是说我有我的权,父母管我不着,这就走路要走叉了道儿,不但受人批评,自己想想,恐怕也觉得无谓。毕姊姊同诸位姊姊、妹妹,看我这话是不是呀?我们这个学堂,抱定了这个宗旨,是要大家同心同意,帮着忙的。”说时,又起身代各人斟了一巡酒,喝喝谈谈。
  将快散席的时候,黄通理带了两个儿子黄钟、黄权连张先生、复华等踱了进来。张先生脸上红通通的,黄通理也很有酒意。原来这日家塾中开学之后,散得甚早,先起已到女学堂来看过,看是诸位女客正吃着谈着,没有进门,也就约了到一家酒馆,开怀畅饮。此时大家见黄通理等来了,各自散席笑迎。毕太太问:“你们那边也吃酒的吗?怎样热闹?”黄绣球问:“男孩子报名的,可都到齐了没有?”张先生磕着旱烟袋笑道:“只有五个没到,倒是黄祸的儿子黄福,临时来说也要上学,是他家里送来的,说黄祸又出门去了不在家。”黄通理道:“这可是想不到的。”黄绣球道:“那黄福孩子,我看他着实可造。你倒要好好的造就他,不要拿他老子埋没他儿子。”吴淑英姊妹抢上来拉着黄绣球道:“我们要先走了。”说着,那来领女学生的也陆续领去。
  这里毕太太、黄绣球送过了诸人之后,又谈论了些,料理了些。王老娘、曹新姑二人还谢了几声。当时毕太太又道:“我是早说明住在堂监守的,对象是早已搬来,今晚我便住在堂里,可叫复华也搬了来陪着。再请张先生家派一个老婆子来。”张先生黄通理都道不错,如此布置而散。此后两处的学规教法,按着前头所议的章程,各自做去。大概外面是黄通理、黄绣球,分主一边;内面仍是他夫妇合着出力,底下的事情甚多,又要暂搁再叙。
  踅转来说那陈膏芝,到了上海,住入客栈,打听得钦差恰才来没几天,那个旧交的随员果真也来了,也在行辕外住了栈房。第二天就勉强起一个早,将近十二点钟,雇了马车去拜。恰好那随员刚从行辕上下来,一见名帖,晓得陈膏芝薄有家道,此番丁忧了来到上海,定归带着钱来玩的,可以分他几文,即刻请见,见了十分念旧,叙话之间,道是:“这回钦差严厉得很,一直打京里跟了出来,什么都不能沾个光,弄得在京里带的几个钱,赔贴干净。上海虽是繁华之地,我们有关防的,原不说想去嫖去逛,连想买点东西,总不凑手,实在也闷得慌。老兄你来了挺好,既不是本省的官,又是丁忧的人,我们常谈谈,可不要紧。”陈膏芝便道:“老兄,你到底是个红人儿,跟钦差回去,还怕不得个密保、个把海关道可捏在手底心里的?像我穷候补,虽说家里还有口饭吃,究竟没得照应,没得能耐。如今又丁了忧,新近还失了一票东西,运气坏极了,不要说起。晓得你老兄在此,一来给你老兄请安问好,二来也想谋个机会,带来的盘缠不多,却是我丁忧的人,同你老兄有关防的人,都差不多,不能去嫖去逛。老兄要买东西要用,我可先匀出一千来用着。”
  那随员打上心坎,一面谦谢,一面暗忖道:“此人就这样会凑趣,无非想由我钻钦差的路子。我们钦差大人出封把空信,我去求起来,还做得到。成不成,横竖碰他的运气,我落得回给他一个人情。”想罢,便对陈膏芝道:“你老兄才来在客边,怎好反来用你的?倒是你现在想谋个什么机会呢?想来一位道员,门路是多得很的。”陈膏芝坐着揶上屁股尖儿,凑了那随员面前说道:“毫无门路,你老兄可能代我设个法儿?”那随员的装着皱眉挤眼,咂着嘴,半天才回答道:“论起来我们钦差大人……”说了这四字,又道:“再说罢,我总不能不够交情的。今天还有公事到行台上去,我是不便回拜,歇一两天再请过来谈罢。”说着,端起茶碗。只见陈膏芝用手去擦眼泪,那随员便问:“老兄近来的烟量想必更大了,我这里少了这个,失敬失敬。”陈膏芝忙也端起茶碗来,一声送客,走上马车,心中很为得意。不料头一回见面,把话就说上了,这事倒十分凑巧,回栈便又坐马车到后马路汇划庄上去,将益大的汇票交给了,并交出益大的信,就叫见票即付。当又托他庄上,分了三张,转作即期的票子,两张一千,一张二千,余下一千取现洋,如数取去。把一千现的,交点了客栈账房里存下,随时作为零用。三张票子,赶忙封了一张,写一封信,打发跟人中最亲信的,送到那随员处,取了回片,随后再去拜那随员,晓得收到无误。
  这第二次见那随员,自然更亲热关切,不必摹写。陈膏芝静候消息,就日日在栈房里照旧吃烟,真个守着丁忧的体制,从不出来逛一逛,免不得有点应酬,至多晚上十点钟,才能上一上一品香的番菜馆。这又是他烟瘾大、来得懒的原故。一连等了十天,那一天上灯时候,打听那随员公事已完,人在栈里,想坐了马车又去会他,转眼来喊喊三个跟人,一个都喊不应。问了茶房,支吾不答。到开晚饭时,三个人掩了回来。陈膏芝原是一些火性没有,也不说起。三个人伺候着晚饭,倒向陈膏芝回道:“方才小的们在四马路青莲阁吃茶,像是瞥着了赵二爷一眼,没有看得真,就在人堆里挤过了,相貌实在是像。”陈膏芝听说道:“他逃到上海来,也许有的,我明日要写信托地方官,请他移知上海县查访。一面见了那随员大人,也托他关照上海县呢。明日上午,打听随员大人在家,我可要去拜的。你们不许再一齐走开。”晚饭过后,陈膏芝又去过瘾,两个跟班要轮流伺候打烟,还有一个闲得无事,仍旧溜了出去。约莫十一点钟茶房送进一封信来,拆开一看,正是那随员的,上面说:“明日午后两点钟,请过我有要话面谈。”
  偏偏到了第二日,迟去了一个钟头,等了半天回来,回来了又去,三翻四覆,弄到晚上一点钟才见了面。这日陈膏芝的烟瘾就没有过,好那随员又急于要睡了,第三天还须跟着钦差有事,便草草的说了几句话。内中有一句,叫陈膏芝再凑个一千块钱。陈膏芝也只胡里胡涂听了这一句,什么话都没有弄清,只以为事情打点妥当,满心欢喜回栈想着,叫那出去的一个跟人,明早再封一千块的票子去。于是先过足了瘾,写上了信;又想起在虹口靶子路借一个广东花园里请请那随员,就另外写了一封借花园的信,说定后日这一天;又写了几副帖子,打算隔夜交代,第二日一并照办。等到写完想完,天色已亮,从新呼了几口烟,就脱衣而睡。
  第二日早上,那随员叫人拿片子来催信,出去的一个跟人仍没有回,在栈的两个跟人也是睡了。茶房代收片子,代付回片而去。接着又来催问两次,那跟人才起来,要推醒陈膏芝,那里推得醒,一直到太阳落西,房里已上了自来火灯,还要翻身,好容易推醒了。回明其事,只才猛然想着,问:“你们那伙计回来没有?”说是还没回来。陈膏芝两眼朦胧的笑道:“上海不是好地方,一出去就被女人迷住了,快些打水点烟灯,我自己套车出去。”两个跟人先起来就打好二十几个大烟泡,装上五六支枪,等洗过脸,拈了一点干茶食吃下,便又躺下呼呼呼的吸到一个钟头。
  吸烟的当口,两个跟人说道:“某人出去了一夜一天,老爷疑心他被女人迷住,小的们想,上海街上的巡捕多,疑心不要他倒被巡捕抓了去,生头生脑的人,是说不定的。老爷,可发打发茶房去看?”陈膏芝又笑道:“这个未必,喊了茶房来,姑且叫他去问问也好。”茶房来了说道:“这从那里问起?”两个跟人便说:“你们总熟悉,可以问得。问出来,老爷先赏你们几块钱就是了。”茶房听讲有钱,乐得糊弄一下说:“让我们到新巡捕房、老巡捕房、虹口的巡捕房,都去问一声罢。”两个跟人道:“上海可真不好瞎走的,巡捕房就有这许多。”茶房又说:“巡捕房问信,也是要花两个小钱,三处也花得不多,有够三四块钱,我们本地人就可以使得,先请老爷给了我们,回来再讨老爷的赏。”陈膏芝道:“就快付他四块钱,我烟吃完了,要上马车了。这虹口的信,就叫茶房顺便带去,不许误事。这随员大人的信,只好我亲自交去。你们跟我一个人,一个在栈里候着。”说时再把信一看,知道钱票还没有封入,就匆匆忙忙去开枕箱,开了又去开小皮箱,翻出多少衣裳东西来。一个跟人在马车上等候,一个捡水烟袋送帽笼出去,回转来说:“老爷这是做甚?衣包早已在车子上了。”陈膏芝说:“不是衣包呀。”要知不是衣包是什么,看完,又请再看下回。
  
  








第二十四回 黄绣球劝导学生 李太史进谈公事


  话说陈膏芝开检衣箱,要取出一千块的钱票子,带出门去,谁知竟翻检不着,又在枕头箱、烟具箱各处摸索了一回,通身没有,当时心上一呆,重新坐到牀上,瞪着两只眼睛,仔细一想,说道:“哼!哼!这又一定是你们伙计偷了去了,怪道他一出去,就是头两夜不回栈房,还当了得,待我即去拜了随员大人,托他报窃。这三千块钱,却是我的血本,怎样好叫他享用?他的良心,倒也好狠,便一古脑儿偷了去。”说着就匆匆忙忙上马车出门而去。
  来到两随员栈房里一问,那随员大人将将前脚动身,行李已上了轮船,人也出了栈房。赶到轮船上去问,却好问着了,得以见面。那随员听到陈膏芝说失去钱票的事,竟不相信,只道是说大话,推托不肯,岂有被用人偷去三四千块钱,一些儿不知?用人出去了两三夜,也不查问查问?此时分明晓得我要动身,拿此假话搪塞。心上着实不高兴,便对陈膏芝道:“老兄破财,也是兄弟的财运不好,不必再谈,没有工夫再同老兄闲叙。承借的那一千块钱,可惜已用散了,等兄弟此番到别处去,张罗到手,一定奉还老兄。老兄是三千五千,失去了不算什么,譬如在上海逛了窑子,就结了,有个什么说的?”说罢大笑,就有端茶碗送客的意思。陈膏芝什么话都没有说进,其时正在晚上,轮船上闹烘烘的,不能久留,不觉垂头丧气而回。回来就望牀上一躺,开起烟灯,同他那用人叽哩咕噜说了又骂,骂了又说,说定不出个主意,便胡里胡涂,又在牀上睡着了。睡到半夜,忽然又坐起来,想到家中才丢了万把还未破案,如今又丢了三千,怎样好回去见得太太的面?身在客边,所剩在栈中账房里,还存得几百块钱,随员是走了,谋望不成,若再把这几百块用个干净,更反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不如趁早回去,在太太面前只说都应酬了钦差随员,慢慢的听候差使的消息,太太从那里去对证?差使望不到,太太也只好说是认个晦气罢了。想定了便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