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集藏
- 小说
- 麹头陀传
麹头陀传
到了彼处,要雇小轿。只见许多轿夫,袒肩赤脚,掉臂昂头,把后边行李瓜分星散。急得两个管家连声叫苦,一个主人两眼彷徨。只见一个轿夫,长长大大,卷拳勒膊,大声道:“行李不妨,拔出大等吓,要每乘轿子足纹五钱。”两仆道:“我们自走。”轿夫又道:“过江过水与走山路不同,水沙高低,潮头汹涌,就是肩头背你,上船也要三钱。”修元也只得照价雇了三乘。抬到江水中央,前井轿夫故意将腰一松,坠落石块,嚷道:“不好,不好,相公与我的银包掉下水了!”即叫:“相公下来,我好拾取。”一派汪洋江水,如何下脚?相公只得应承,如数偿还。后边的又道:“腰边夹剪跌落,又要照例。”一霎时抬到船上,又被船家把船戗在江心,索足重价,方达彼岸。不觉提点也到跟前,看见如此凶状,拔出鞭子照头打去,只要送官。那些轿夫认得提点,目瞪口呆,即时拿出原银,分文不缺。修元才晓得,行路之人,十分艰苦。
过了钱塘江面,便是临安会城。提点同了修元,进了候潮门,引到吴山上自家门首。敲开门扇,请修元书房住下,安插管家停当。因过午饭,提点就引了修元,城隍山十庙前后,转到三茅观等处,游玩一番。觉道清雅,望见西湖,心境一豁,提点又指说一番,十分爱慕,不觉走到伍公庙,下了鼓楼山坡,先到皇城前,下马牌、棋盘街看了,就往临安府前转身。一路喧喧嚷嚷,毂击肩摩,都是贩夫贩妇。前前后后,都是官府衙门,牌坊铺店。修元是耽幽爱静之人,如何耐烦,次日即便别了提点,要往径山问路。提点抵死不肯放手,未免罗列破费,款待一番,十分隆重。修元心甚感谢,只为生死事大,锐意西行。提点道:“西湖胜概天下名区,不得到者犹然梦想,安有在此经过不一玩游?未免为一生缺典。”修元道:“我意也是如此。”挽手同出钱塘门外。正是:
握手相知不忍离,濒行把袂复踟蹰。
心交不论初倾盖,白首如亲也不移。
第八回 访径山西湖驻足 拜瞎堂剃发潜形
说那修元出了钱塘门,离城不远,已到昭庆寺前。此木道:“相公,这寺前柳阴之下,许多小船停泊,船家喊叫,我们趁船去罢。”修元道:“游山玩景,行去有趣,若坐在船里直头摇过,何不坐在家中,与那赶路的脚夫何异!”八木道:“昨日江口受了船家多少恶气,见了此辈,委实害怕。”说话之间,已就过了许多名胜。走到大佛寺前,看里边殿宇崇高,迥出云际,廊房委曲,上下逶迤,修元就上高坡,进内瞻仰。果然就山鎚凿,着壁镂锼,圣相庄严,金容灿烂,半身拥现,口出层云,髻顶菁葱,鲜如翠黛。瞻仰甫毕,转身别殿盘桓。看见过廊壁上,画着西湖十景,琳琅璀璨,俱是名公手笔。
第一幅“苏堤春晓”,题《蝶恋花》词一首。词曰:
十里瑶台花雾绕,宜雨宜晴,山色笼春晓。杨柳梢头残月小,海棠枝上犹眠鸟。
兰帐主人初睡觉,试问楼前,画舫开多少?报道寻芳人起早,紫骝嘶过香尘袅。
第二幅“平湖秋月”,题七言二绝句:
平湖秋色浸楼台,万里无云霁景开。
只道江妃乘月下,却疑环佩自天来。
其二:
万里寒光一夕销,冰轮行处片云无。
鹫峰遥度西风冷,桂子纷纷点玉壶。
第三幅“麴院风荷”,题《南乡子》词二首,词曰:
麴院水风凉,高柄擎荷掩镜光,露挹翠盘何所似,璃浆泻下,波心水亦香。
花底浴鸳鸯,五月西湖锦绣乡。画舫采莲谁氏女,红妆唱得,歌声最断肠。
第四幅“雷峰夕照”,题《蝶恋花》词一首,词曰:
古塔斜阳红欲瞑,西崦人家,半在桑榆景。水印残霞如濯锦,烟笼佛国非凡境。
十里画船归欲尽,渔唱菱歌,别是湖中景。待月玉人楼上等,珠帘半掩阑重凭。
第五幅“南屏晚钟”,题七言二绝:
慧日峰高巨刹开,钟声随出暮云来。
风生古岸蒹葭响,月上严城鼓角哀。
其二:
迢递乍兮灯火市,依微还傍说经台。
摩空归尽松间鹤,多少楼舡未拟回。
第六幅“两峰出云”,题七言二绝:
层峦叠巘已岧峣,南北双峰挂碧霄。
千古兴亡成底事,秋风落木送寒潮。
其二:
浮图对峙晓崔巍,积翠浮空霁雾迷。
试向凤凰山下望,南高天近北烟低。
第七幅“三潭印月”,题《蝶恋花》词一首,词曰:
秋静寒潭潜见底,玉色蟾蜍,飞入清冷水。睡熟骊龙呼不起,颔珠充照冰壶里。
宴赏此时能有几,遥忆同欢,今夜人千里。试问龙渊深几许?骑鲸欲共姮娥语。
第八幅“柳浪闻莺”,题七言绝二首:
缗蛮好鸟唤游情,散入香风满郡城。
最是关心听不得,柳洲亭外两三声。
其二:
如簧巧啭最高枝,苑柳青归万缕丝。
玉辇不来春又老,声声诉与落花枝。
第九幅“花港观鱼”,题七言绝二首:
柳丝贴水荇萍花,顺浪乘流上浅沙。
网罟见稀常自出,笙歌听惯不知哗。
其二:
濠梁客到春波净,西塞舟回暮雨斜。
扫石藉苔终日坐,未须香饵共纶车。
第十幅“断桥残雪”,题七言绝二首:
澄湖晓日下睛湍,梅雪冰花事已阑。
独有断桥荒藓路,尚余残雪酿春寒。
其二:
望湖亭上半青山,跨水修梁影亦寒。
待泮痕边兮草缘,鹤惊碎玉啄阑干。
修元看遍十景,走到大厅中堂,看见画着西湖全图,山川楼阁,岸清桥亭,无不摹画曲尽。后面也就有许多名公题咏诗赋,不暇观览。后边倒有日本国使臣,题一首云:
昔年曾见此湖图,不信人间有此湖。
今日却从湖上看,画工犹是欠工夫。
修元道:“前边名公所题,虽与景致关合,却都脂粉,倒是日本使臣之作,可以压卷。”复把全图细细再看看,见三天竺下首,就是灵隐。修元点头道:“灵隐寺去此不远。”即走出寺,往前进发,不觉日暮,就在湖上庵观借宿,明日早起又行。过了葛岭一带,穿出九里松亭,却与灵隐不远,只见人头挤挤,鼓吹喧阗,接引旛幢,香花宝座,都是僧人捧执而来。初道是佛祖赛会,却又不见有佛祖迎来。从旁探问,乃知今日灵隐寺僧众,迎请新到堂上法师,方在苏州虎丘请来,法驾已抵茅家埠口,众僧下来迎接,故尔匆忙。修元又问道:“这位法师是何道号?”那人道:“这法师本领弘大,智慧出人,能知过去未来,现身佛祖,我们也不敢称他宝号。”修元曰:“法号正要传播人口,方加起敬,何必隐讳。”那人才说他的道号,原也奇怪,清清白白一双眸子,唤做远瞎堂。修元听见“瞎堂”二字,心地忽然一亮,遂道:“径山且未要去,先见了瞎堂,再商行止。”第一日,和尚初到,修元不便去见,且在道傍看他进山。
次日早辰,饭店中梳洗洁净,即往灵隐寺中,先参大佛,次拜圣贤,竟到方丈。此时早餐方毕,长老尚未升座,閤寺僧众,恭恭敬敬,站在堂下。未几,左边鸣钟,右边击鼓,幡幢细乐,迎请出来。长老穿大红袈裟,手执长柄香炉,参礼佛毕,然后升座。诸僧次第参拜,长老遂将佛门戒律,宣布一通,众僧俯首静听法旨。更有四方居士参拜,问了几句佛语,长老答应如流,又且直截痛快。修元看了道场,早已心折,未敢造次直前。直待下堂之后,乃向直堂长老揖道:“学生欲见长老,敢烦引进。”直堂即时进禀,长老请见,修元进见礼毕。长老道:“秀才何来?”修元道:“弟子从天台来,系出附马之裔,名唤元修,字修元,不幸父母双亡,锐意出家,近闻我师驻锡名山,特来拜投,乞求我师慈悲垂悯。”长老道:“足下恐未知得,出家容易坐禅难,彼处天台山三百馀寺,尽好出家,怎的舍近趋远?”修元曰:“幼奉国清寺本空长老遗言,当在我师座下,故此相投。”长老仰天一想果有此因:“不差,尔后相随者谁?”修元曰:“弟子家中所带仆从。”长老曰:“人只有一个本躯,怎可带得仆从,且人家各有大小,急可遣还。”修元点首,随取所带之钞若干,纳付长老,以为打斋请牒常住公费,馀者付与二仆回家盘费。此木、八木二仆跪下道:“某等随侍官人出门,指望名成利就,衣锦还乡,上不愧世胄家声,下可图封妻荫子。今年纪才方二十,花尚未开,子犹未结,怎么走到这个所在,作此勾当?”修元曰:“我念已决,不是汝等所知,只合速回,传禀家中,言我在杭州灵隐寺出家。”一仆汪汪流泪道:“就是出家,我此木、八木,早晚少不得的。倘若兴头,只怕家中的三酉、草军,还要叫来使唤,如何打发我们就去?”修元只不回言,二仆也只得撒手而去。长老于座即题一偈道:
瞎堂不瞎,将错就错。竖起脊梁,站定两脚。地水火风,何处着落,对手棋枰,先着后着。
长老说毕,复唤直堂取历日来,拣本月十一日,乃天元之日,是今吉期,修斋请牒,与他披剃,下座各散。到了是日,击鼓鸣钟,会众法堂,长老令修元跪向佛座之下偈曰:
出家容易守家难,守得家时自在安。
只怕波心风浪起,满身风雨怯衣单。
修元曰:“弟子诚心悦道,绝无勉强。”小行者移过方杌一条,命修元朝西坐下。东偏走过一庞眉皓首僧来,手执薙发钢刀一柄,放在杌头,将发打开,分绾四髻。长老曰:“此四髻前留天堂,后留地狱,左留父,右留母,中去本命元辰。”修元曰:“弟子理会。”遂将四边短短剪落,中间净光,剃作头陀,摩顶受记,取名道济。又曰:“汝受三皈五戒,何谓三皈?皈依佛、法、僧三宝;何谓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食肉。”道济曰:“知道了。”长老又嘱曰:“一切除下,每日在云堂坐禅入定,信心奉戒而行,不可躁举妄动,以玷清规。”道济一口唯唯而下。不知法体如何,且看后说。当时有一偈道:
霹雳当头不着惊,怕他静里有魔君。
倒穿鞋子无跟脚,乱绞丝头没正经。
第九回 坐云堂苦耽磨炼 下斋厨茹酒开荤
却说道济云堂坐禅,刚及三日,意思懒散,志气堕颓。忽地跳起,自言自语道:“不济不济,坐到三更,昏天倒地。”守堂长老听见此语,大声吆喝道:“一心念佛。”道济只得应声曰:“阿弥陀佛!”口虽念佛,身却支撑不来。坐到三更将尽,忽从禅床翻身一跌,两脚朝天,连声叫苦,顶上已跌起一大疙瘩。守堂僧道:“汝何故跌将下来?始初姑饶这遭,以后定照清规处治。”道济也勉强爬起,仍旧坐定。不觉懒脊筋抽他不出,瞌睡虫去了还来,呵欠连天,昏迷着地。猛力排遣,又遭一跌。守堂曰:“今却二次,亦难恕饶。”道济曰:“虽是两次,却就是初次之跌,跌尚未醒,早知就跌初次,便不起来也罢。”守堂听口,到笑了一笑道:“仍旧坐去。”道济曰:“我闻佛经有阿那律陁,常乐眠睡,如来呵责,等为畜生,啼泣自责,七日不眠,失其双目。我若如此不得睡觉,却不瞎堂长老座下又添我瞎眼和尚!”自言自语。坐不多时,又失一跌,却是三次。跌得头上七高八低,九肿十突,却是难看。守堂曰:“道济新做头陀,正好吃几竹片。”守堂一下打去,道济高声大叫:“一个光头,跌了许多礧块,又加竹片,弄得青黄紫绿,却像甚么东西!你虽做了守堂,何等恁般狠毒!如今也不想睡了,且到长老前说个明白,看你怎生说得有理。”守堂曰:“打得一下,你去告诉。”堂中不知多少僧众,却没许多理会。道济也只得耐着性子谢道:“阿哥,是我不是,以后只打轻些,不要打着肿处便了。”守堂含笑而去。天已渐明,两手摸着头上疙瘩,比初又觉高大,连声叫:“苦恼!苦恼!坐得一日,许多块起。若坐几月,头上没处安顿疙瘩奈何?原是我自己寻来痛苦,勉强再熬两月,另作商量。”
倏忽两月已过,道济嘿地想道:“未出家时,酒肉不缺,如今只是黄齑薄粥,多吃半碗也不能够。”把手浑身一摸,自觉瘦了一半,惊道:“来得几时,如此消瘦,后来怎么受得?不如辞别长老还俗去罢。”遂一脚跳下禅床,往外就走。监寺曰:“你要小解,可往后路,你往前何处去?”道济曰:“监牢罪囚,早间已放水火,你何多管闲事。”首座曰:“非我多嘴,看你路头走得诧异,所以唤你回头,难道水火之事,可要出前堂的?”道济竟不瞅睬,信步走出云堂,返回方丈,要见长老。不知长老当夜,本山伽蓝先已告过“天台山出家的罗汉,近差念头,我师可急点化,休得放他走了。”长老在心,清晨立在方丈门口等待。只见道济一直闯到面前问讯。长老曰:“你不坐禅,来此何干?”道济曰:“弟子的行藏,果然前日被我师说破,今要还俗。”长老曰:“休出此言。汝既出家,岂有还俗之理!”道济曰:“却是弟子自家不是,望我师慈悲,弟子苦恼不过,饶了性命罢。”长老道:“有甚苦恼?熬过三年,便管职事。”道济曰:“便是这两年难过,寺中荤酒不得见面,粥又吃得不饱,禅床睡不安稳,常要跌将下来,临寺又不容情,竹片乱打。一个胖壮身躯,今已瘪瘦不像人样,如何熬得?”长老曰:“我分付监寺不打你了。”道济曰:“打便熬得几下,只是口中寡淡,实是难熬。弟子诌得几句偈语,不知禅门中可以活动得否?”长老道:“说来,说来。”道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