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小说斥奸书

  崔御史回到宅子里,甚是欢喜,千方百计整备礼物。只是等了几日,不见消息,又恐怕高左都参本命下,无济于事,一似热锅上蚁子一般。忽一日听得王掌家人来,忙叫人打点抬礼,叫丫鬟收拾素衣角带,打点去。不眶道是后日是好日头,魏爷出来在私宅,请爷备礼去见。可早些先到咱爷宅子哩同见。”崔御史赏了他的人。道:“多拜上你家爷。后日绝早准来。”又焦躁了一日,到那日果然早去。王公公也便出来,道:“对爷讲过了,今日可同去拜哩。只是家爷养不出这咱大儿子。”打了一个哈哈,也不吃茶,两个便一同起身去了。到了宅子,王公公留崔御史在侧首茶厅坐下,先进去见。过了一会,只见急急来说:“爷打帐出来了。”崔御史便出到大厅,此时大厅上已铺下毡毯,上边止设着一把椅子,蒙着豹皮。又停一会,只见拥出许多蟒衣玉带的内臣,魏忠贤却是便服蟒厂衣,在椅上坐定。王掌家叫崔御史过去相见,拜了八拜。每拜,魏忠贤略举一举手。拜罢,呈上礼单:是五彩剪绒的蟒二套、正面坐龙玉带一围、祖母禄帽顶一件、青绿文王鼎一枚、金杯六对、玉器四对、金盏银台二十四付、银酒壶二把、南京花绸绉纱、苏州彭缎线绒、杭州绫罗各二十件,都摆列在堂下。魏忠贤把礼单略看一看,道:“你穷官儿怎送这大礼?”崔御史道:“这还未足表孩儿孝顺。”忠贤道:“且收了。”就邀进里边坐下。这崔御史略把身子在椅上沾得一沾,凡问答必竟打一大躬。忠贤道:“咱如今是一家了,不必拘这等礼。”崔御史应道:“是。”却又是一大躬下去。忠贤道:“接列位哥儿来。”只见里边请出魏良卿这一干,都叙了兄弟之礼。又道:“请将田家哥儿来。”不一会,田尔耕也到了。田尔耕先拜干爷,故此田尔耕作了长,叫大哥,崔御史便作了次,叫二哥。叙了礼,便在后边厅内同坐。田尔耕与魏忠贤、崔呈秀扯些寒温,魏忠贤话些宫禁中事。须臾酒到,忠贤便坐在上面,田锦衣左首第一位,崔御史右首第一位,其余魏良卿等都以次坐下。田锦衣、崔御史出位告了坐。家乐们大吹大擂,做了一本戏。崔御史拿出赏赐来,赏这些厨乐人等。忠贤道:“二哥,咱一家人,要赏赐来,分付掌家。”将崔御史送礼随行人俱重赏了,厨乐人等也自赏了。崔御史的赏赐通不收。崔御史与田锦衣两个别了忠贤,他两个就便一路,并轿而回,两边都说没拜。
  次日崔御史早起来到魏忠贤宅子去谢酒,就拜魏良卿等,俱送一付大礼。李永贞、刘若愚、李朝钦也各有礼,都去面拜。又往田锦衣宅子去拜,送礼。午后到家,只见魏忠贤那里差人送答礼,也不下数千金物件。其余都没答,只有王掌家是好耍笑人,却送一套大大百家衣、金锁、金钱、金镶、虎爪、银八宝等类来取笑崔御史,也只得收了,俱各重赏来人。以后逢节序送节礼,遇庆贺送贺礼,出私宅,即自去问安。后来也添几个干儿子,也还有干孙,却不如他。就是田尔耕终是膏梁子弟,也竭力去奉承,怎如得他有谋画、有计较,渐渐与李永贞也打合得来。忠贤紧要事都与商量,踪迹日密了。正是:
    已作负嵎虎,何愁冯妇撄。
  看官们试思量着,你道魏忠贤如何威权,岂少这个干儿子崔呈秀?现在被论,他岂不晓得?因何这等一见契合得紧?缘来魏忠贤宫里有侯巴巴一班,羽翼已成,只文官少了几个死党,替他排击忠良,称功颂德。平日虽交结几个科道,都是清白好官,爱名节,惜体面,必如崔呈秀这样有瑕玷的,破格用他,方肯为他尽力。以此这场结拜,虽是崔呈秀要避祸求荣,倒打在魏忠贤拳窠里了。魏忠贤得了崔呈秀,才晓得某人是某人门生,某人是某人亲厚。他便借门户二字,弄出一番斩草除根的毒手来。就如五虎一般,也是他勾引去的。后来拿问追赃,建祠封拜,也都是他附和的。故此魏忠贤得了他,就如虎添翼,怎不欢喜契合。但不知结拜做干儿子之后,魏忠贤如何抬举崔呈秀,如何陷害高左都,且听下回分解。
    挽双髻,被绣衣,坐小车,宫中作洗儿会,人且为羯狗羞之。而老崔甘为阉人子,善乎王掌家送百家衣、钱锁、八宝等物,竟以小儿视之矣。甚毒!甚趣!

  第十回 忌忠言祸移试录 陷东林诬捏天罡
    妇寺乘权,叹就里机关难测。镇一手迷天蔽日,奴颜婢膝,狼贪鹰鸷,也不管暗倾
  人国。  薮实庭虛,恁仕路堪供谿刻。待一网尽笼健翮,兰锄当室,人余残息。满青
  衫孤臣悲泣。
  内官生性有两种:一种多慈心,是阴柔;一种多猜狠,是阴险。任了阴险的,生性又不晓得书理,故此他害人不到死不了,不到完不了。即如汉时王甫、曹节,杀了陈蕃,竟又禁锢了这些李膺、范滂才住。
  话说魏忠贤因崔御史拜了干儿子,也不等他说,竟将高左都本留中不下了,反把他升了京卿,十分荣耀。虽不曾见他有甚奇谋异略帮助魏忠贤,却等闲言语间,尝是把人害了。一日,魏忠贤回到外宅,崔御史过去问安。说话间,只见忠贤问起道:“闻得前日杨涟劾咱,是翰林缪昌期与他造的本,这果然的么?”崔御史道:“这孩儿不知道。只是缪昌期这人,他高才有识,在院中也悻悻自负。闻他向在湖广主试,所作试录中,历指古来中贵弊病,只恐造本的事也有之。”忠贤道:“试录是进呈的,他里边伤及咱们,是上本说咱们一般的了。”崔御史道:“是。”那忠贤就瞧着李永贞道:“今科试录将近到齐了么?”李永贞道;“只除云贵,其余都到了。”忠贤道:“你瞧一瞧,怕有效尤饶舌,待我处置他。”次日,李永贞果然去看内中程策,有道是“威福不可下移,人主当揽权的。”永贞道:“这是伤爷专权的了。”有道“大臣国之股肱当优礼的。”永贞道:“这是伤爷逐大臣的了。”其余“开言路”、“省刑罚”、“勤经筵”、“保圣躬”,原是为不听杨副都、打死万郎中及内操走马等事,永贞一一票出来,且查他是那一省的,却是浙江、江西、湖广、山东四处。对魏忠贤讲了,忠贤就着文书房传出,道是“谤讪朝政。”把当日主试翰林陈子壮、顾锡畴、方逢年、科臣周之纲、熊奋渭、章允儒、部臣李继贞,并皆降谪。策上署名举人,如江右名士艾南英等,都停一科会试。当有御史刘元佐上疏论救,却也被削夺了官爵。可惜这班做试录的文臣呵:
    彩笔新硎压尚方,除奸阴自托词章。
    丹心未白身先斥,空想朝阳呜凤凰。
  不惟阻绝奏章,且搜剔到试录,他阻绝言路到底了。他倒又反思量起杨左都等一班上本劾他的仇隙来。与这干党羽商议道:“杨涟当日这本事虽不行,情理极毒。这其间帮造本的是缪昌期,要乘机处咱的是韩爌,这几个怎生容得他在朝里?就是赵南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这几个,咱原要在汪文言案里坏他的官,如今坏他不得,也不见咱手段,势须尽行区处得才好。”李永贞道:“爷且耐心,这干人不怕不落在咱们手里。目下外边官员都在这边争挺击的真假,红丸与移宫的是非。爷如今从中作主,挺击一事,道王之寀贪功罔上,把他与何士晋为首,其余当日动本科道,又可扯入去了。红丸一案,道孙慎行偏执陷正,把他与刘一燝作首,其余当日与议韩爌、周嘉谟、张问达,都可借此驱除了。移宫一事,这是惠世扬与杨涟做的,再也推不开。止有赵南星,这三案里网他不去,他既做吏部,怕没有差错的事,这动手他不难。”忠贤道:“这都是了。还有这些向来由谏东宫起用的老臣,颇立崖异。近来考选的科道,方才历事翰林中行,又是些冷曹,都无可议。如拂咱意的,这怎处?”永贞道:“这无如一个党字。向来原有东林党一说,如今邹元标聚众讲学,正是一个立党的证佐。有不快意的,都揿入去党字,是个海,怕这些人还填不满哩。”他三人计议已定,只要乘机而发。不料外边因宣府巡抚员缺,会推了一个少卿,姓谢,名应祥。这谢少卿,曾在给事魏大中原籍嘉善县作知县过。外边就论道,谢应祥是魏大中恩师,都是魏大中作兴他,得此美缺。李永贞见了这本,就对魏忠贤道:“爷,有了题目了。”彼时适有陈御史上本说这件事,魏忠贤就在里边票拟,道:“魏大中借会推之举,为报恩之地。”削了职。那赵冢宰因事关吏部,也上本辨他,一并中伤,道他“执拗朋友”,也与闲住。先把他两个逐了回籍。这是:
    鬼蜮方含暗里沙,挂冠何惜走天涯。
    独余一种思君意,愁见浮云向日遮。
  不日间六部都察院科道官会推吏部尚书,他又就本上票旨,道左都御史高攀龙,所推都系赵南星私人,俱系东林邪党朋比为奸,也着削了职为民。这是崔御史报仇,李永贞为他出力陷他的。那高左都便也挂官去了。正是:
    拟将铁面振台纲,谁识奸谋暗里伤。
    解组暂随疏广后,白云深处课栽桑。
  此时魏忠贤把一个党字,逐走了高左都,那个还敢救他?又因会推里边,自文书房传出旨来,道“陈于庭、左光斗、杨涟恣肆欺谩,大不敬,无人臣礼,要行拿问。”亏得韩相公再三出揭伸理,止于追夺诰命为民,去了。只见:
    行李萧条离帝京,丹心犹绕凤皇城。
    轻轲愁向潇湘渡,风雨凄凄吊屈平。
  不两月之间,连逐五个大臣,一个台谏。科道并各部堂官,多有会推本上列名的,心里不安,皆上本引罪乞休。数日中,不待追逐,去了数十人,台省为之一空。魏忠贤好不得志。他又与李永贞等计议,道:“我想这些人赶则都已赶去了,只是这干都有些虚名,若不妆点他些过恶,外边官民反怜他无辜削夺,道咱排陷好人。须得做他些结党横行光景,再坐他些赃私,方可绝他后来做官的门路,遮天下耳目,这等才好。”李永贞道:“先时汪文言参本,原说他与杨涟、左光斗、赵南星,各有分受赃银,只因刘侨这厮疲软,把这干都漏网去了。如今不若再拿了汪文言,托一个心腹指挥,把汪文言严刑拷问,就汪文言口中供出他们得受赃私,轻则抚按提问追赃,重则扭解来京断送他性命,还做得甚官成?若要妆点他些结党光景,这也不难,不要爷费心。”魏忠贤听了,他也不题本,也不消票本,竟自给了驾帖,差了个锦衣卫千户,带了些较尉,又分付道:“这汪文言是咱要紧人犯,要活的,不要死的。若死了,你们这干偿命。”这官旗听了分付,恐怕走漏声息,汪文言知觉,星夜赶来。
  那边李永贞自与魏忠贤门下门客,并崔御史门客,先撰一个甚“东林衣钵图”,把这吏兵二部,并都察院,吏科都给事,河南道御史,凡紧要衙门都拟着赵南星相好人在里边做,又拟两个陪的,说前面那个若升迁,这两个人相次递补。若看起这图来,不与赵吏部、高左都他们相与的,再轮不着显官。自撰这图出来,弄得这些在图上的恐怕陷入党去,好生不安;那些不在图内的,好不忿恨,道:“若是这样把持继述,塞定贤路,我们再不得好官做了。”又有那些与东林原有隙的,都你也道东林擅权,我也道东林树党。这边要参东林,那边要劾东林,朝内乱乱的,都把东林为仇。若说是个东林党人,便一齐来攻。若一诬他做东林党人,再也扒不起。这些官岂真是忠贤鹰犬,只是为他愚弄了.那李永贞与崔御史却暗暗在那笑这干人,受他笼络,替他驱除。他只因他们攻击的本章上,降的降,削的削,好不省力。一时如简讨缪昌期与御史周宗建、李应升,这干都被揿入东林谱中,都立脚不定,只得告病乞归。他又批着追夺诰命为民,真是一网打尽了。这些人既把东林衣钵谱激怒这些做官的,却又撰一本,又说这些东林党人自比宋江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把李三才做个晁盖,赵南星比做宋江,邹元标是卢俊义,缪昌期是吴用,高攀龙是公孙胜,魏大中是李逵,杨涟是八骠骑中的杨志,左光斗是五虎将中的关胜,只拣名宦。及魏忠贤崔呈秀所恼的,都配入里边做强盗。又留二十五名道:“这些尚未查确,姑隐其名,以存厚道。”这都是崔李两人奸处,正留这酒碗儿,他若是出了二十五人名字,倒有限,以后不可增入,唯这等空起,令人人人自危,人人求免。正是一个大网罗,连外边这些百姓见了这册书也都道:“这些东林果然成党了。”也指指搠搠他们。只是魏忠贤这三个人,不唯蔽了朝廷聪明,又乱了百工的是非,颠倒了百姓好恶。正是:
    谁云一人手,难掩天下目。
  毕竟拿汪文言来又如何处置,且听下回分解。
    宋公明兄弟忠义天植,英雄绝世。奸谋以其不畏强御,比诸贤而同之。然诬其为乱首,群奸所知也。归忠义于诸贤,群奸能知之乎?但恐魏、崔之血,不足膏《水浒》刃耳!呵呵!

  峥霄馆评定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卷三
  第十一回 计驱宰辅翻三案 逼拷中书乔画招
    深山有虎豹,藜藿为不采。
    朝宁满贤良,邪谋顿纷解。
    所以权奸徒,暗里肆蜂虿。
    潜投曾氏杼,君恩早先懈。
    任意恣鸱张,斩刈如草莽。
    何惜人才空,但愿一心快。
    宁知朝宁间,匡维竟谁赖。
  自古贤奸不两立。有时贤进奸退,君子做事,保养元气,还不已甚。一到奸进贤退,把那些邪人布在言路,或管着刑名,攻人阴私,诬人赃罪,口舌与鞭朴并用,定兴大狱,定空善人。到得是非明时,贤人已死亡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