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龙全传

匡胤起手先上士,那边老者就出车。
红棋又走当头炮,老者出马把卒保。
匡胤使个转脚马,黑棋便用将来追。
你上卒来我飞象,红家吃马黑吞车。
演就梅花十八变,无穷奥妙少人知。
棋逢敌手难藏巧,两下各自用心机。
老者舍车来取胜,匡胤入了骗局中。
只因一着失了手,致使黑棋胜了红。
头一盘就被老者赢了,匡胤心中不服,说道:“这一盘,我和你赌一百两。”
老者道:“就是一百两,难道我怕你不成?”从新又把棋来摆好,该是赢家先走。
只见这老者偏又走得变化,但见他:
不走马来不发炮,先挺一卒在河边。
匡胤那晓其中意,两胁出车要占先。
黑棋双使连环马,红棋举炮便相迎。
老者又把棋来变,变成二士入桃园。
车坐中心卒吃将,赢了红棋第二盘。
匡胤一连输了两盘,心中发急,肚内寻思:“向在汴梁下棋,我为魁首,怎么到了关西,便多失势?输去财帛,不过小事,弱了名声,岂不被人谈笑?这一盘,一定要与他相拼,把本儿翻了才好。”想罢主意,开言说道:“老者,这一盘,我便和你相赌,把这两盘的一百五十两彩银合并。你若再赢,我便照数给银;我若赢了,把先前两盘退去。你道何如?”老者笑了一笑道:“凭你什么法儿,我总不怕。
依便依你,只是还有一说:此一盘你若赢了还好,若是再输,连前两盘共是三百两银子,只怕你拿不出来,那时不但费气,只恐还要讨羞。“匡胤听了这般言语,欲要发作,又是翻本的心盛,只得忍气吞声,说道:”你这老者休得小视于我,我们既赌输赢,只管放心下去,何必多言?“那老者又道:”不然,我们空口说话,并无实据,此盘棋必须设立监局,方才各无翻悔。“于是,就烦那使红棋的老者在旁监局。此时褚元也在旁观,不敢言语。那老者又把棋儿摆好,才要起手,忽又说道:”也罢,本该我赢家先走,如今让你先行,使无别说。“匡胤听言,满心欢喜,忖道:”我今先着,难道又输了不成?“遂加意当心,将棋布置。只见他:
飘象先行保自宫,敌人仍把卒来冲。
红棋提炮相照应,黑着空虚设局松。
匡胤运筹多实济,互相吞并在盘中。
红棋算尽能必胜,谁知此老计谋通。
重重只把卒来走,逼近将军用力攻。
着成四马投唐势,一卒成功赢了东。
这一盘,匡胤满望成功,谁知又被老者赢去,只气得目定口呆,烟生火冒,思想道:“今日上山,却不曾带着财帛,这三百银子,将甚么给付与他?”左右寻思,并无计较,只得说道:“老者,方才这盘,本是我赢,被你错走了一着,反叫屈我输了。这却空过了不算,要赔银子,我们再着。”那老者听了,变脸道:“你说甚的话儿?方才你我对下,乃是明白交关,那个错走?你却要赖,我便不肯与你赖。”
匡胤道:“你委实屈我输了,却不肯再着,只得把先前两盘一齐退去。”那老者道:“你这话一发说得荒唐,全不似那堂堂男子,做事光明,直把别人认做孩童,由你哄骗。不瞒你说,我方才实防你反复,故此设立这监局的做证。你既输了要赖,这监局设他何益?”匡胤听言,正待回答,只见那监局的在旁微微冷笑,叫声:“红脸的君子,古语道得好,说是‘好汉儿吃打不叫疼’,又道‘愿赌愿输’。我们在此下棋,又非设局儿骗人财帛,这是君子自己心愿,说定无更。既然输了,该把彩银发付,才是正理;偏又费这许多强辩,希图一赖。我们年老的人,风中之烛,又与你殴打不过,只算把这项银子救济了穷民,布施了饿汉,做了一桩好事罢了。只是可惜了君子,现放着轩昂的身儿,光彩的貌儿,顶了这不正之名,传了那无行之讳,自己遗羞,还被别人笑话。”这监局的把这一篇不痒不疼的说话,说得匡胤无名高放,烟雾腾空。有分教:三局残棋,只留得数行墨迹;一时义举,却消了几处烟尘。正是:
片舌严于三尺剑,单身酷似万人骑。
不知匡胤怎生发付,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卖华山千秋留迹 送京娘万世英名
词曰:
名山青翠如常路,要游时,蹁跹步。梵宫静炼同云卧,餐松饮露。泉壑烟霞,堪使行人慕。只为争雄博几度,一时负却谁容怒。稳将山洞凭君卧,隐中相募。留迹昭彰,错笑他人误。
右调《青玉案》
话说赵匡胤在西岳华山,与那老者对下象棋,不想连输了三盘,一时要赖,反被这监局的说了许多不疼不痒的话儿,只气得敢怒而不敢言,自知情亏理屈,难与争强,只得说道:“罢了,罢了!只当我耍钱掷了个黑臭。你们也不必多言,待我下山到神丹观内,把银子取来打发,便也了帐。”老者道:“君子,你休要指东说西,我怎得知那里是神丹观?你若哄我走了,又不知你的姓名住处,叫我到那里来寻?输赢不离方寸,就在此间开发。”匡胤道:“也罢,就烦观主代我去取。”一回头不见了褚元,左右瞧看,都也不见。此时走又走不脱,赖又赖不成,急得只是搓手踯脚,无主无张。那老者登时发怒道:“我们在此下棋,谁要你来多嘴?又自逞能,强赌输赢。既输了三百银子,故意装憨不给,欲图悔赖。若在别处,有人怕你;我这关西地面,却数不着你。你既不肯给银,倒不如磕了个头,饶你走路,只当买个雀儿放生。”这一句,骂得匡胤满面羞惭,心中火冒,欲要动手,又恐被人知道,说我欺负年老之人,只得把气忍了下去。那监局的道:“红面君子,我们下棋的输赢,都是正气。你既不带财帛,或者有什么当头,留下一件,然后你去取那银子,免得争持。”匡胤道:“你这老人家,也没眼力,我乃过路之人,那有当头?
纵把浑身上下衣服与他,也不值三百两银子。“赢棋的老者道:”谁要你的衣服?
凭你什么五爪龙袍,我老人家也不希罕。你家可有什么房产地土,写下一庄与我,方才依允。若没有产业,或指一条大路,或将一座名山,立下一张卖契,也就算了。“
匡胤听了,心下想道:“常言说:”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你看那一家有大山大路?偌大的年纪,原来是个痴子。待我混他一混。“说道:”老人家,你既要大山,我就把这座华山写与你何如?“老者道:”我正要你家这座华山,可快快写来。“匡胤道:”纸笔不便,你去取来用用。“老者道:”谁有工夫去取纸笔?
不论什么石头,划上几句也就罢了。“匡胤听了,又自暗笑:”真正是个痴人,石上划了字迹,如何算得凭据?“遂瞧了一瞧,见面前有一块峻壁危峰,上面倒也平正可划。遂拾一块石片,又问老者尊姓。老者道:”老朽姓陈。“匡胤便向石壁上划道:
东京赵匡胤,为因无钱使用,情愿将华山一座,卖与陈姓,言定价银三百两。
永远为陈姓之业,并无租税。恐后无凭,石山亲笔卖契为证。
匡胤把卖契划完,那山神土地见真命天子把华山卖了,留下字迹,万古千秋,谁敢不依?就把石上白路儿,登时的变了黑字,比那墨写的更加光耀。此时匡胤只当儿戏,不过哄骗权宜之计。谁知后来陈桥兵变,登了大宝,这华山地亩钱粮,并不上纳分文。到了真宗之时,闻华山隐士陈抟乃有道之人,遣中使征召进京,欲隆以爵禄。陈抟不应。真宗怒责之道:“江山尽属皇朝管,不许荒山老道眠。”陈抟笑对中使道:“江山原属皇朝管,卖与荒山老道眠。”遂引中使看了太祖的亲笔卖契。中使只得回朝复旨。真宗听知他是始祖卖的,不好屈他,只得任他高卧。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只说匡胤划完卖契,仔细一看,初时原是白路儿,顷刻间即变成了黑字,心下惊疑,把手中石片掷下。止要回头与老者说话,举眼见了褚元,便问道:“仙长方才那里去了?”褚元道:“因为走得口渴,往涧边吃口泉水,致有失陪。”匡胤道:“不知令师在于何处?我们快去参过,便好下山。”褚元把手指道:“这一位就是家师。”匡胤大惊道:“怎么就是令师?小可几乎错过。”说罢,就要执了弟子之礼拜见。老者那里肯依?逊了多时,原行宾主之礼。又与那监局的也叙过了礼。匡胤遂问老者名氏、道号。那老者道:“贫道姓陈,名抟,别号希夷。不知贤君贵姓高名?”匡胤道:“愚下姓赵,名匡胤,表字元朗。”陈抟道:“原来就是东京的赵大公子,久仰英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方才早知是公子,怎敢相对下棋?多有得罪,幸勿挂怀。那石上的字迹,使人观见不雅,公子可擦去了,休要留下。”匡胤当真的走将过去擦磨,谁知越擦越黑,如印板印就的一般。那监局的老者道:“不必费力,留了在此,做个古迹儿罢。”匡胤只当戏言,那里晓得这话确确的应验,那华山的字样,至今隐隐儿依稀尚在。
当时匡胤叫声:“仙翁,某闻令徒称扬大法,相理推尊。愚下敢恳一观,指点前程凶吉,则某不胜幸甚。”陈抟道:“休听小徒之言,贫道那里会得?我有一个道友,相法甚高,那边来了。”匡胤回头观看,那两个老者化一阵清风,忽然不见,只见一张柬帖在地。匡胤拾起来细细观看,只见上面写着的:
贫道陈抟书奉赵公子足下:适因清闲无事,特邀西岳华山仙翁,遣兴下棋,本候行旌,乃希厚惠。不意三局幸胜,妄窃先声,果承慨赐华山,税粮不纳,贫道稳坐安眠,叨光无尽,谢谢!因思愧无所报,妄拟指陈:细观尊相,贵不可言,略俟数秋,登云得路。维时汉毕周兴,雀儿终祚,陈桥始基,才得天水兴隆,烛影摇红,便是火龙升运。俚言奉达,伏望详参。
匡胤将柬帖反复看了数遍,只明白前半之言,后半不解其意。遂把帖儿藏在身边,谓褚元道:“令师真乃神仙,幸遇幸遇!只是输与三盘棋子,倒被令师暗笑。”
褚元道:“偶尔见负,老师何敢取笑?”说罢,遂与匡胤一齐下山。回至观中,天色已晚,道童送上夜膳,二人用了,各自安歇。
次日,匡胤收拾行李要行。褚元百般苦留道:“公子贵体尚未痊愈,不宜远行,须再将养数天,再行未迟。”匡胤见褚元诚意相留,只得住下。
不觉又过了数日,身体复旧如初。这日,褚元不在,独坐无聊,绕殿游观,信步而行。来至后面,只见是个冷静所在,却有一间小小殿宇,殿门深锁,寂静无人。
匡胤前后观玩了一回,正欲回身,忽闻殿内隐隐哭泣之声,甚是凄楚。匡胤侧耳细听,乃是妇女声音,心内暗想道:“这事有些蹊跷,此处乃出家人的所在,缘何有这妇女藏匿在内?其中必有缘故。”方欲转身,只见褚元回来。匡胤一见,火发心焦,气冲冲问道:“这殿内锁的是什么人?”褚元见问,慌忙摇手道:“公子莫管闲事。”匡胤听了,激得暴跳如雷,大声喊道:“出家人清静无为,红尘不染,怎敢把女子藏匿,是何道理?”褚元道:“贫道怎敢?自古僧俗不相关。总劝公子休要多事,免生后患。”匡胤一发大怒道:“尔既于此不法之事,如何还这等掩耳盗铃,欲要将我瞒过?我赵匡胤虽承你款留调养,只算是个私恩小惠。今遇这等非礼之事,若不明究,非大丈夫之所为也。”
褚元见匡胤这等怒发,量难隐瞒,只得说道:“公子不必动怒,其中果有隐情,实不关本观之事,容贫道告禀。此女乃是两个有名的响马:一个叫满天飞张广儿,一个叫做着地滚周进,不知从那里掳来的,一月之前寄在此处,着令本观与他看守,若有差迟,要把观中杀个寸单不留。为此,贫道惧祸,只得应承。望公子详察。”
匡胤道:“原来如此。那两个响马如今在于何处?”褚元道:“他将女子寄放了,又往别处去勾当。”匡胤道:“我实不信你,那强人既掳此女,必定贪他几分颜色,安有不奸不淫,寄放在此,竟自飘然长往之理?如今我也不与你多言,只把殿门开了,唤那女子出来,待俺亲自问他一个备细。”
褚元无奈,只得叫道童取钥匙来,把殿门开了。那女子听得开锁声响,只认做强人进来,愈加啼哭。匡胤见殿门已开,一脚跨进里边,只见那女子战兢兢的躲在神道背后。匡胤举目细观,果然生得标致:
眉扫春山,眼藏秋水。含愁含恨,犹如西子捧心;欲泣欲啼,却似杨妃剪发。
窈窕丰神妖烧,鸿飞怎拟鹧鸪天;娉婷姿态轻盈,月宫罢舞霓裳曲。天生一种风流态,便使丹青描不成。
匡胤好言抚慰道:“俺不比那邪淫之辈,你休要惊慌。且过来把你的家乡、姓名,诉与我知。谁人引你到此?倘有不平,我与你解救。”那女子见匡胤如此问他,又见仪表非俗,心内知道是个好人,转身下来,向着匡胤深深道了万福。匡胤还礼毕。那女子脸带泪痕,朱唇轻启,问道:“尊官贵姓?”褚元代答道:“此位乃是东京赵公子。”那女于道:“公子听禀,奴家也姓赵,小字京娘,祖贯蒲州解梁县小祥村居住,年方一十七岁。因随父亲来至西岳进还香愿,路遭两个响马抢掳奴家,寄放此处。饶了父亲回去。这两个强人不知又往哪里去了。”匡胤道:“怎么抢了你,反又寄你在此?”京娘道:“奴家被掳之时,听得那两个强人互相争夺。后来一个说道:”我等岂可为这一个女子,伤了弟兄情义?不如杀了,免得争执。‘那一个道:“杀之岂不可惜?不如寄在神丹观内,我们再往别处找寻一个,凑成一双,然后同日成亲。’两个商议定了,去了一月,至今未回。”匡胤道:“观中之士可来调戏么?”京娘道:“在此月余,并未见一人之面,可以通一线之生,终日封锁在此。只有强人丢下的这些干粮充饥,奴家那有心情去吃?”言罢,不觉心怀悲惨,两泪如珠。